從花朝過後的那日起,濮鑑再沒有出現過,只是通寶會照舊奉命帶桂花酥給溫祺,雷打不動的習慣就算是他有事在身也沒見少過一日的。
溫祺從墨香齋回來的途中,聽到老槐樹底下邊下棋邊閒磕牙的喧囂聲,談論的不是誰封了誰的路,誰出其不意地來個三連跳,談論而是的是昨晚的星象,聲音最重的就屬那個成天不務正業喜歡跟人切磋棋藝的風水先生了,他馱着個背,手指還煞有其事的比劃着,說自己夜觀星象,昨日花朝,本該出現的婁金犬星消失不見,而奎木狼星連續出現兩日,說明星軌已有變象,天象不吉,怕是人間有變。一個瞽目先生敲打着“報知君”跟他爭辯:“去去!天象何解,豈是爾等說的算的?皇城根兒下這話你也敢說。”一把將說得正興起的風水先生被呼啦一下拽着坐下,捂上了嘴巴。
忽然下起雨來,雨勢來得急,很快,地上起了層白煙。溫祺撐開傘,細密的雨點涼颼颼地落在油紙傘上,不一會晶瑩的雨珠便順着傘骨滴落。溫祺感覺出一些端倪,那個算命的瞎子說的好像並不是一點也不可信,至少隱約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地方,因爲濮鑑毫無緣由地沒有來見他了。
溫祺到家的時候人仍是恍惚的,也不知道一路想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想,腦子裡一直浮現着那句“婁金犬星消失不見,天象不吉”,所以連白尾蹲在他腳邊也沒有發現,他緩緩地順着椅子坐了下來。
“喂,你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是怎麼了?”白尾舔舐着身上的毛漫不經心地問,卻聽到溫祺輕輕地飄來一句:“他…好像出事了。”
“誰?”
“濮鑑他…好像出事了。”
“那隻臭笨狗他啊…”白尾臥在牆頭斜睨了溫祺一眼,繼續道:“天界裡很少出這麼大的事,雖然封了消息,可還是不脛而走。說那隻臭笨狗玩忽職守,致使星象異常,險些釀成大禍。昨兒個被那個玉帝老兒用了刑,背上打的皮開肉綻,據說就留了一口氣。”溫祺把窗子推開半扇,外頭的雨還淅瀝瀝地下着,從大簾幕下橫掃進來,他掐了桂花蕊,探出手臂,扔在水面上,引來游魚浮上來唼喋,魚池上散落的桂花蕊和滴答的雨珠濺起的漣漪彼此交匯着分不清楚,忽然心口襲來莫名的絞痛,一口鮮血緊接着從口中涌出,染紅了水色的衣衫,溫祺慌忙用手揩去血跡,手中握着的桂花蕊也沾染了星點赤紅。
“你這個樣子撐不了多久的。”白尾終於不忍再看他。
“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難言之隱終是臣服於紅塵裡的癡纏眷戀,說什麼相與勞苦,歡若平生,如今怕是這本不該有的情成了段斬不斷的孽緣。
“聽聞四方諸君星和九曜星君都去看過他了,送了不少保命的丹藥,現在除了癱在榻上不能動之外,應該沒什麼大礙了。”
溫祺蹙着眉閉緊雙眼,生怕淚水會不爭氣的流淌而出,沖垮他心裡最後一絲防禦。門外高掛的燈籠明明滅滅,斑駁了重重隱藏下的心緒,哪怕是城中最歌舞昇平的花街中,那流淌不息的的笙歌也終有曲終人散的一天。終是自己的猶豫不決害他淪落到這般田地,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白尾難得瞥了他一眼,話鋒卻一轉:“你現在還能看到他嗎?”
“能看到,只是有時我看他的時候,眼睛已經有些模糊了,我還能撐多久?”
“不知道。”貓妖笑得詭異:“聽我一句勸,想活命的話就不要在糾纏了,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月缺月又圓,通寶終於帶着一封信來敲顧宅的門。精瘦的少年又長高了不少,遞上的信封倒是乾淨整潔,溫祺打開一看,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真是可惜了這上好的灑金箋。”信箋不僅被折的皺皺巴巴,還有一坨侵染開的水漬,字倒是還看得過眼。信裡有用的話沒說幾句,沒用的廢話倒是一堆接一堆,煞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勢頭,溫祺掃視着信箋,信裡說他近日要與四方諸君那裡商議星象之事,有幾日不能來。再接下去就是東拼西湊來的廢話,傾囊倒筐地傾訴着思念之情,什麼“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之類。
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夠不成器的。
溫祺交付通寶一提食盒,只是略微囑咐一句:“讓你家少爺多吃點清淡的。”通寶聽出了弦外之音,接過食盒後欲言又止地糾結了半天,才吞吞吐吐:“溫公子,您…您對我家少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想法?”
“君子之交,隨緣而已。”溫祺說着,將目光投得很悠遠。
“小的知道,”通寶逼緊了一句:“小的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君子之交應平淡如水的道理小的還是懂的,可是既然公子信緣、隨緣,爲何又不願惜緣?”通寶頓了頓,提起一口氣鼓足勇氣開口:“恕小的多句嘴,溫公子是明白人,想必早有所感,我家少爺對公子您其實並非君子之交這般想法。既然溫公子不願迴應我家少爺,不如就此了斷,二人自此互不相欠,往日有緣再見也不至於鬧得不歡而散。”說完,少年提着食盒惶急地跑走了。
人間花朝那日,西方婁金犬星君玩忽職守,致使星位錯亂,險些釀成大禍。天帝一怒之下,令其待罪闕下,晝罰長跪,夜系囹圄,連罰七日後,復經杖刑、鞭刑各五十。天鼓雷鳴,天兵天將堂前侍立,文武仙官位列雙班,天妃掌扇,玉帝正襟危坐在巍峨的寶座之上。婁金星君跪在凌霄殿外,此等不堪的疼痛換做幾人能承受的下來?平日裡總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嬉皮笑臉的人,此時正跪在天宮凌霄殿外的冰冷的漢白玉磚上。衆目睽睽之下,鞭子抽打在寬闊的背上,一身玄青的戰甲褪至腰間,皮肉不堪抽打濺出道道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珠,即便已被抽打到皮開肉綻,也不見婁金星君道一聲疼,就這麼直挺挺地跪在天帝面前,低垂着頭。他咬緊牙關,汗如雨下。鞭打在皮肉上撕裂的聲響迴盪在天宮內,一旁計數的天奴依然偏過頭不忍直視,衆目睽睽之下,鞭落聲響,文武仙官皆緊閉雙眼,天奴的眼神畏懼地遊離到別處,只敢依靠聲響硬着頭皮計數。
三十…
背上道道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傷痕高起來,他緊攥拳頭無言承受着。
四十…
背上作痛,熱如火炙,更如針挑刀挖一般,但依舊定定地跪着,沉聲默默。
五十…
一行行汗珠從額上似滾珠般落下,飛濺的血珠將鞭子侵染了個通透,變成了殷紅色。天奴顫抖一疊連聲:“五、五、五十!”結結巴巴硬是數不出最後一下。
通寶推門進屋時,濮鑑正趴在大白狐皮褥上,帷帳高掛,案几的白瓷瓶裡貯了水,插着幾株青梅。濮鑑輕蹙着眉頭,一頂琥珀束髮冠翻落在一旁,闃然中橫生悽愴,只聽得金玲玉佩微微搖曳之聲,濮鑑翻了個身,扯着傷口有些疼:“怎麼拿了這麼多東西?”
“食盒是溫公子送來的,他囑咐您多吃點清淡的。”
“他知道了?”
“小的猜是…”
“臭小子誰讓你多嘴的?”
“小的什麼也沒說!”通寶既心覺委屈,又替濮鑑報不平:“少爺,您這是何苦呢?都說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您有何必非吊死在溫公子這一棵樹上呢?”
濮鑑被通寶突如其來的一番辯白怔了怔,隨即吃力地起身伸手揉亂了通寶的頭髮,帶着幾分無奈回答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說我能怎麼辦呢?”
揭開食盒,裡面整齊地躺着十個溫祺親手包的牡丹花餃子,精緻小巧,晶透的餃子皮包裹着雞蛋菠菜餡兒,底層是一碗青菜豆腐湯。通寶探了探腦袋,嗔道:“溫公子怎麼送來這清湯刮水的?”濮盯着食盒撲哧一笑:“臭小子你懂什麼,這叫‘蘿蔔青菜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