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宮正南的拱門是由四根五人環抱的黑色石柱支撐着,樓牌上是兩個刀劈斧削般金燦燦的大字“金苑”,園內是閬苑仙居之地,自然閎麗非常。池中噴泉盈丈,下注池中,殿亭內更不勝數的名花異卉平添了淨雅清幽。

“少爺,不能去吶!今夜值守西宮,若是您的星位沒有按時出現,這可是造成星象異常的大罪啊!少爺!”通寶近乎匍匐在地,死命地抱着濮鑑的腳踝,一聲淒厲的哀嚎劃破了原有的清淨。

“喊什麼喊…本君又不是不知道。”星君拔出腳腕,向闌干上一倚,指腹摩挲着耳上的赤玉,語氣沉沉,鄭重得有些嚴肅:“可是通寶吶…人間有個關於花朝的傳說,說是每年花朝節那一日,百位花神會把一些奇特的花香味兒放在百花之中,若是註定有緣的人如果能同時聞到這個味道,就會生生世世不分離。本君想看看,我和他到底是不是有這個緣分。”

“少爺,我的好少爺!您與衆花仙的交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求姻問緣這種事去問問她們不就清楚了嗎?況且!況且吶,緣分這種事早已天定,萬一您與溫公子並無此緣,您難不成自此與他一刀兩斷?”這樣的勸解若是有用,通寶也不會一股腦地全倒個乾淨。

濮鑑撐着額角沉下臉:“我不在乎,就算我與他真的無緣,我也不會就此罷休的。”

“既然不在乎,您何必又要去試呢?”

嘴上越說不在乎,心裡就越發惦記着結果。濮鑑孤注一擲不爲別的,只賭在花朝那日,溫祺會不會願意爲他們的緣分而踏進紛繁的市井中。既然所有的緣由都是因爲一個一見傾心的“情”字,那麼更要賭一賭這一見傾心是否是命裡註定。

二月二,花神落,花朝至。京城內外萬紫千紅披錦繡,五色彩紙粘在花枝上,滿園的□□關不住,滿眼淨是霞光飛揚。白尾從窗外跳上溫祺的桌子,爪子沾染了硯臺裡的墨汁,在案几上的紅牡丹箋上踏出一串的貓爪印,它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傑作,心滿意足地在腳印旁臥了下來,掃了掃尾巴,帶着隱約的笑意嘲諷他:

“怎麼?滿院的□□關不住你的門生,連你的心也關不住了?”

溫祺冷着一張臉伸手撥了撥它,語氣裡透足了冷感:“菩提本無樹,何處惹塵埃?”可是說出的話連自己都心虛,那日在耳邊讓人臉紅心跳的呢喃,他又怎會左耳進右耳出?溫祺瞭然於心,濮鑑是在等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願意踏出那一步的一天。

城中到處瀰漫着百花的香氣,相互混合着難以具體分辨出到底是什麼味道。落日的金輝並未減淡花朝佳節的生氣,市井街坊間人聲踏雜,笑語喧闐,反倒愈發熱鬧,因爲日頭一落,便是那熒熒閃爍的花燈紛飛的時刻。爆竹煙火,花燈輝煌,絢爛璀璨的燈火將滿城變成了不夜天。溫祺靜靜地沿着花農賣花的攤位漫無目的地走着,雙手在通袖裡惶惶絞纏着,望着遠處斑斕的花燈迷離了隔岸的笙歌。

到底,還是踏上了紅塵的紛攘之中,他的心中又何嘗不是惴惴不安地揣測着,猶豫不安地期待着。明明期盼,卻不敢承認,害怕的是若在茫茫人海中相錯而過之後的那種失落感。是,就算真的無緣相會,至少可以歸咎爲一句“傳聞而已”,沒較真的必要,可偏偏這種無形的緣分卻是最堅不可摧的利器,能在人心之上留下一道痕跡,不深不淺卻難以撫平。

沿途的花樹上綁滿了五彩箋結,是那些待嫁的少女取了紅繩,爭相系在樹枝上,希望花神保佑能求得一線姻緣。穿城而過的河上停泊着烏篷船,船中飄出陣陣清脆的嬉笑聲。市曹上到處百花競放,山茶、水仙、海棠爭相開放,殘落的花瓣飄零在石板路上,在遊人的腳下打着轉兒低舞着。

檀州街頭的花神廟裡供奉着花神,青磚塔下人跡紛紛的廟會正上演着娛神的戲曲,遊人紛沓而至,面容嬌美的優伶畫着彩色的妝容訴說着各月花神的傳說。雖然百花的香味混在交匯着,但溫祺依舊能從那些花香中隱隱嗅到家鄉金桂的味道,雖然微弱,但確實是江南的特有的金桂。溫祺思忖着,金桂在八月綻放,可現在纔是二月,更何況開在故鄉的金桂又怎麼會在北方生長,此時他才記起原來濮鑑每日送的桂花酥也是這個味道,只是時日一久,連自己竟也已經察覺不出了。

尋香而去,溫祺邁開步子穿梭在上演娛神戲班的隊伍中,穿梭在錯亂了人羣中,穿梭在漫天飄落的花瓣之中。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心中忽現一陣難以名狀的驚悸,他好似看見濮鑑的身影,一頂琥珀冠束起銀晃晃的長髮,耳間一點赤玉的深紅色若隱若現,在不遠處的花神廟前捧着籃子站在那裡,裡面裝了滿滿一籃的金桂,簇簇金黃奪盡了眼球,桂子花開,十里飄香。帶着突如其來的欣喜,溫祺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迎面而來一羣提着花神燈趕去參加撲蝶會的孩童,在一片喧鬧中攔住了他的去路,等急匆匆地到了花神廟前,卻發現花香散盡,那裡哪還有他的蹤跡。這才如夢初醒般恍然大悟,原來方纔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水中鏡像,虛幻縹緲而已。

“快看吶!好漂亮的花神燈!”頑皮的孩童歡呼雀躍着手指半空,衆人聞聲而望,只見一盞赤金色的花神燈扶搖而上,紛飛的蝴蝶撲動着翅膀,成羣追隨着花燈,燈身上覆滿了芬香馥郁的金桂,愈飛愈高。溫祺也循聲望向,天際中薄雲四布,殘陽下涼風陣陣。溫祺的目光隨着飄搖的燈望去,身體也不住地向後微仰,一個不留神,就撞靠在溫暖的懷中,被某人從身後摟了個滿懷。鼻尖嗅到淡淡的桂香,除了他,還有誰?溫祺亟亟轉身,卻被扣住了雙肩,耳邊傳來那人清朗沉毅的耳語:

“別轉身,先閉上眼睛。”

聲音泠泠然如風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盪漾到心底,抽空了渾身的氣力,只得軟綿無力地靠進他的懷中。

“你、你想做什麼?”

清風自平地而起,二人在四散的雲嵐之中消失了身影。

等溫琪再次睜眼時,入眼是再熟悉不過的赤玉耳飾,正泛着潔白的光芒,明豔奪目。因爲正值月頭,一輪皓月懸在清明的夜色之中,湖中一個滿滿的月影,與二人的身影相互輝映,微風一過,凜凜然吹皺湖面,漾起縐碧疊紋。他正伏在那人的背上,濮鑑正載着他翱翔在墨藍色的夜空之中,穿梭在漫天飛散的花燈之中。

“啊!”溫祺瑟縮了一下,盈耳是潺潺的微響。野曠天低樹,湖清月近人,滿眼皆是澄明的湖水泛出的銀光。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不覺地用了幾分氣力。側臉蹭在濮鑑頸間銀色的髮絲上,柔順而光滑。

“別害怕,有我在。”

夜裡微涼的晚風拂過面頰,縈繞在身畔的夜霧清涼透徹。有他這一句承諾,溫祺心有的忐忑不安煙消雲散。盈盈月光流瀉在人間的每一處,柔順地鋪灑在身體每一處。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溫祺,我想成爲你的知己,陪在你的身邊。”

“陪在我身邊…”溫祺遲疑了半晌,語氣一轉,緊接着輕嘆一聲:“真美啊…”他嘆的是這景,嘆的是這人,嘆的更是這美到不真實的承諾。他的聲音空空:“別輕易承諾你做不到的事…”

怎敢與你以知己相稱?花鳥依舊,只怕物是人非。

一句未罷,濮鑑的背影在溫祺的眼中愈發模糊,漸次迷離惝恍,直至看不見。心口無端襲來一陣疼痛,溫祺用手按了按胸口,他知道他沒有消失,更知道自己只是看不到他了。只剩身單影只虛浮在星羅棋佈的夜空之中,流竄在水中的銀魚看得分外清楚,周身的螢火沿着軌跡窈窕飛舞。

“你有難言之隱?”

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焦慮不安的心逐漸平定。

“難言之隱…也許會有吧…”

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就算你站在我的面前,我也會感覺不到你的存在,這樣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該怎麼向你說呢?

良久,二人皆緘默不語。濮鑑帶着他掠過清涼的水面,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溫祺伸手,指尖觸到冰涼的水面,滑出一道細長的水紋。

“你…還在嗎?”

“我在,我一直在。”

倏忽湖上雲霧騰昇,皎潔的月色隱沒在墨色的夜空裡,尋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