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運來離開蘭芝後,孟謹行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暫停投資簽約不是小事,尤其老熊山可能有金礦的消息已經長了翅膀飛出去,不要說已經參與進來的投資人之間在爲股份的多少暗較勁,其他想分杯羹的人也都在動着腦筋要把腳伸進來。
一旦省二礦與蘭芝縣暫停簽約的消息傳出去,難保不會有人藉着這個機會把手伸進來。
王槐安與姚存志如今口袋裡已經沒錢,要想繼續探礦不讓前期投放打水漂,就必須依賴陳運來,所以孟謹行絲毫不擔心自己一旦做出決定後,陳運來他們的配合問題。
只是,孟謹行想要爲妻子和沒能出世的孩子報仇,真說到因爲個人原因去對付儲豐,他又有許多心理關口過不去。
就拿暫停投資簽約這件事來說,暫停就意味着縣裡前面做的一系列工作停頓下來,意味着投資人的利益可能受損,意味着縣裡的財政和老百姓的收益將會延期……
各種各樣的後果,會因爲他的舉動而產生出連鎖反應,而其最讓他不能狠下心來的原因,就是有損蘭芝的發展、有損百姓的利益。
就像他不願意用舉報這一套來對付儲豐,不僅因爲利用對手的短處來打擊對手是官場大忌,一旦東窗事發會被視爲“政治”上有問題,還因爲在他自己的內心裡,舉報這類事多少有點yīn謀的成分,在他的意識深處,他還是喜歡陽謀爲上。
如同當初調查翁燦輝一事,即使到了最後關頭,他都沒有最終把手裡掌握的東西拋出來,就是因爲他不想與翁燦輝之流淪爲同一類好使yīn招的人。
雖然參加工作以後,父親與他探討官場問題的時候,一再用自身教訓告訴他,要想做一名久經考驗的官員,必須要將陽謀與yīn謀合併爲謀略,要訓練自己擁有一顆堅硬的、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困擾的心。
但是,他還是不能拋卻十幾年學校傳統教育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痕跡,他總是用各種信條制約着自己的行爲,告誡自己有所爲有所不爲。
尤其,相比父親經常用到“官員”一詞,他更喜歡用“幹部”這個詞,他的觀念,始終不願意將自己的仕途與舊時代官員的仕途混爲一談,唯有如此,他纔會覺得活得有意義。
當激憤令他在陳運來面前做出打垮儲豐的決定時,他是的的確確扔開了一直以來套在自己身上的條框制約,完全以一個普通男人的立場,想要對一個傷害自己家人的對手採取行動。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任由滿室的煙霧包圍着自己。
長豐的經歷還歷歷在目,蘭芝又令他陷入了圍困。
離開長豐時,他曾經思考過在長豐的得失,他覺得自己是僥倖的,那樣一路走來居然沒有被打趴下,反而一步步升了上來。
他不相信自己能一直這麼幸運!
所以,他總在在總結長豐工作期間各方面的經驗與教訓,唯獨沒有總結過自己在仕途安身立命的經驗教訓。
這是因爲他的經歷實在還太有限,有限到他時常認爲根本不具備典型的總結價值,而且他一直很自信地認爲,只要他把工作做好拿出成績就能打敗一切對手,瓦解一切不利因素。
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官場不是和平安祥的童話世界,它像其他任何地方的職場一樣,具備了有人就有是非紛爭的最大特點,如果不能很好地保護自己,他不但不能走得更遠,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連累家人、朋友受牽累,陳運來的致殘、雷雲謠的流產不育,就是活生生的教訓。
想至此,孟謹行忽然腦海劃過一道光亮,大有頓悟之感。
如果他不能讓自己在仕途走得更遠,又何來爲民謀福祉實現理想的機會?
權力永遠只掌握在少部分人手裡,要想讓權力發揮應有的價值空間,他除了不斷地令自己強大,站穩走穩每一步,幾乎不可能真正獲得掌握權力實施抱負的機會。
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要打破心的壁壘,擁有更完整的世界觀。
孟謹行輕輕吐出一口氣,走到窗前,打開緊閉的窗戶,將滿室的煙霧放出去,同時抽動鼻翼深吸着窗外涌來的新鮮空氣。
“真好!”
他喃喃地說了一聲,像是在說新空氣給他帶來的舒爽,又像是在說放下心頭包袱帶來的輕鬆感。
第二天一上班,孟謹行就按陳運來最初的提議,提出休假。
唐浩明得知孟謹行要請假,雖然很不願意在這個當口放他,但考慮到國人都重子嗣,孟謹行生在官場幾乎不可能因妻子不育而離婚,此後面對的將是一生無後,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需要時間來撫平傷口。
而且,再有幾天就是chūn節假期,孟謹行休假無非就是不參與chūn節的一些慰問活動、值班等工作,倒不如就讓他休息一陣,調整一下心態。
儲豐知道這個消息的態度就大爲不同。
他一直在擔心孟謹行背後使壞報復,現在看來,這個年輕人的心理素質也不過如此,突遭變故之下,還是選擇逃避回家自個兒舔傷口去了。
這讓儲豐緊繃了兩天的神筋一下鬆馳下來,他第一次對孟謹行露出了和顏悅sè的表情,“你到蘭芝後一直馬不停蹄地工作,是該好好放鬆休息一下!放心,工作上的事大家都可以分擔。”
孟謹行豈會看不出儲豐隱藏在笑容背後的得意?又豈會聽不出他話的一語雙關?
所謂“大家都可以分擔”,就是告訴孟謹行,他在蘭芝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沒有他,蘭芝的天不會塌。
孟謹行告辭出來沒做任何停留,直接回縣招收拾行李後趕到醫院,與早已收拾停當的曹萍匯合,由醫院安排救護車把雷雲謠送往都江治療。
給雷雲謠轉院的決定是市紀委作出的,孫季維指示承擔雷雲謠一切的治療費用,還特意安排了辦公室的幹部過來慰問致歉並辦理相關手續。
已經甦醒的雷雲謠情緒低落,不願與任何人說話,看到孟謹行只是不停地流淚,那樣子比她第一次流產時更顯絕望。
孟謹行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一路上他無數次地想去握住妻子的手,讓她知道,他與她一樣感同身受,也讓她知道,他在她身邊。
但正如他對陳運來說的那樣,雷雲謠不願意面對別人,更不願意面對他,她一次次地將無力的手從他的掌握抽出來。
她做夢都料不到有一天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這讓她不可避免地一次次想起第一次流產,讓她五內俱焚,連死的心都有了!
曹萍擔心雷雲謠此時不停的流淚會損害眼睛,輕聲地勸孟謹行坐到離開雷雲謠視線的位置,讓雷雲謠可以逐漸平復一下心情。
回到都江,雷雲謠二度因流產入住省人民醫院婦產科,孟家人都是心頭沉重,卻沒有一個人提孩子的事情。
孟謹行沒有在醫院陪雷雲謠,這個任務交給了曹萍和祝芸,他趁年前離放假還有幾天,接連出入省委和市委,一一拜訪了各級領導,並通過倪瑞華和鄔雅沁,在米國招商團離開前與他們進行了接洽。
面對強自壓抑悲傷的孟謹行對被調查一事所體現出來的大度,以及他借休假爲蘭芝招商奔走的積極工作態度,羅民、傅聲揚這兩位省、市一把手都是在心爲他打了大大的高分。
恰在此時,孫季維向傅聲揚彙報了藍向東的受賄問題,再結合藍向東在調查孟謹行過程所動用的非法手段,孫季維提議對藍向東實施雙規,正式立案調查。
傅聲揚思慮良久後,讓許諾把孟謹行找到家裡,進行了一次談話。
他開門見山談到了藍向東的問題,讓孟謹行談談自己的看法。
孟謹行平靜地說:“我愛人流產的事出來的當天,藍向東到縣招找過我,具體說到了當時受賄的經過,我跟他一起向唐書記彙報了此事。”
關於這一點,唐浩明事後曾單獨向傅聲揚彙報過,他心也早有決定,之所以要特意找孟謹行來談,是他想再看看,孟謹行是否具有全局眼光。
傅聲揚點點頭道:“我想聽聽你個人的想法。”
“他能主動向組織坦白自己的問題,證明這件事其實一直在折磨他的內心,他在本質上對錯誤是有認識的。我希望組織上能給他悔過自新的機會!”
“哦?”傅聲揚的目光犀利地逼視着孟謹行,“藍向東算得上是導致你愛人流產的罪魁禍首,你爲他求情可不符合人xìng。”
孟謹行毫不畏縮地回視傅聲揚,淡然作答:“我確實感覺極爲悲哀,也很痛恨他的做法!但是,這跟他受賄這件事不能混爲一談。何況,他並非始作俑者。”
傅聲揚深深看他一眼,緊接着問:“誰是始作俑者?”
孟謹行沒有正面回答,“也許藍向東可以給組織上一個明確的答案。”
傅聲揚看他許久後意味深長地說:“你能顧全大局很好!組織上培養一名幹部不容易,無論是誰,只要對工作是有貢獻的,對自己的錯誤能有充分認識的,我們的確應該給予改過的機會。”
孟謹行心苦澀,果然與他所料相差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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