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夏明翰不久,省委黨校選調生培訓班開課。
孟謹行白天上課,晚上跟着父親接連拜訪了幾位長輩。
培訓班結束,到省委組織部辦理組織手續的當天,夏明翰單獨找他談話,殷殷囑託,希望他不要辜負省委期望,到長豐縣努力工作,爲長豐的發展做貢獻。
次日他便告別家人,和另外三名選調生從都江到申城,又從申城到長豐。
但他們到長豐縣委組織部後,卻遲遲得不到接收。
孟謹行每天都去縣委組織部,幫着倒水擦桌,敬菸端茶的,幾天下來就和工作人員都混熟了,尤其是幹部科的徐暘,似乎天生與他投緣,倆人很快稱兄道弟,時不時一起喝個小酒。
徐暘告訴孟謹行,他們不被接收的官面理由是長豐所有的部門都超編了。
但他私下又玩笑說,省裡下來的選調生多半有門路,與其待在長豐這個窮地方,還不如動用自身的關係去其他縣工作,等在這裡玩不轉。
半個月後,的確有人想打退堂鼓,報告剛遞上去,市委突然下文,允許長豐縣將該批選調生超編安排至鄉鎮。
當晚,縣委組織部長鍾敏秀親自找孟謹行談話。
她很客氣。
先說了省市哪些領導爲孟謹行的事情來過電話,表明省市兩級領導對選調生、以及孟謹行個人的重視。
接着又對孟謹行的學業、在校表現等等個人情況充分肯定,一再聲明長豐需要他這樣政治進步、擁有高學歷的年輕幹部。
然後又說了一大堆縣鄉兩級的難處,以及長豐各地的艱苦環境,表示肖縣長和她都盡了最大的努力安排孟謹行的工作,以至於接收工作整體延遲了這麼久。
最後她才說組織上已經決定將孟謹行派往桑榆鄉政府,縣委考慮到孟謹行剛從學校畢業不熟悉當地情況,必要的實習期還是需要的,與市委溝通後決定,給桑榆鄉增加一個副科編制,但目前不作具體安排,孟謹行一年實習期滿工作出色則予以提拔到副科實職崗位。
她希望孟謹行下去以後,無論生活工作遇到任何困難,都要多多向組織彙報,堅定信心,爭取在實習期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臨走,她請孟謹行有機會代她向夏處問好。
孟謹行給父親打了電話,孟清平沉吟良久才嘆道:“請夏明翰幫忙既對又錯啊!你剛去就被打上標籤了。但她親自找你,至少說明兩點:一是她和肖縣長是你的後盾,二是縣鄉兩級情況都很複雜。”
孟清平沒有說太多,而是讓兒子思考兩件事。
一是讀柳宗元的《敵戒》,想想,爲什麼柳宗元認爲有敵人是件好事?二是想想西漢以來,各朝各代都有朋黨、派系,其社會根源是什麼?
……
次日,孟謹行在縣委組織部見到了前來接他的桑榆鄉黨委副書記——姜慶春。
夏末秋初,暑氣依然肆虐。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孟謹行拖着行李,風塵僕僕地跟在姜慶春的身後,從五菱麪包車上下來,看着眼前破舊的三層青磚樓,難以想像這棟五十年代的舊建築就是鄉政府。
“小孟,走吧!我帶你見見何書記和樑鄉。”
姜慶春打斷孟謹行的思緒,站在低矮的臺階上,看着這個像飛蛾一樣撲進桑榆鄉的年輕人。
位於長豐東部的桑榆,是一個人口不到六千的貧困鄉,經濟總量一直排在全縣末位。
桑榆鄉的領導班子對貧困有着高度共識,始終把爭取各種扶貧款作爲重中之重,幾十年未曾改變過。
這種不變,讓桑榆鄉的領導班子牢牢地結成了一個板塊,針插不進,水潑不透。
市縣兩級近幾年一直想改變這一狀況,但無論派誰來桑榆,不是灰溜溜地走人,就是被無奈地同化,現任黨委書記何其豐就是衆人眼裡被同化的典型。
姜慶春暗道,連何其豐這隻狐狸都拿桑榆沒轍,一個嘴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子又能攪出什麼境界來?
他只要想想市裡最後發的那個文,就忍不住想笑出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文件的內容水得厲害!
不要說一年能改變很多事情,就是一個月、一天,有些情況都能改寫。
他真是很佩服自己的族叔——縣委副書記姜德才,想出這麼個主意來將鍾敏秀那婆娘一軍。
他呀,真得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從樑敬宗那老小子手裡,把這個名額搶到姜家人手裡。
孟謹行依舊跟在姜慶春的身後,看着這位四十出頭的副書記,像五十多歲的老漢,背手、佝背邁着八字步一級級地上樓,頭髮稀疏的腦袋有節奏地一晃一晃,最後停在書記辦公室門口,重重地敲了一下門後,又輕輕一推。
“吱呀”一聲,那扇塗着黃色油漆的木門應聲而開,屋內兩個吞雲吐霧的男人,同時轉過頭來。
“喲,正好,書記鄉長全在!”姜慶春仍然揹着手,嗓門很大:“人我領回來啦。來,小孟,自我介紹一下!”
“書記、鄉長好!”孟謹行連忙跨前一步鞠躬行禮:“我叫孟謹行,畢業於燕大經濟系,黨員,按縣委組織部的委派,向鄉領導報到。”
他說完雙手將介紹信恭敬地放到辦公桌上,垂手站在一邊等候指示。
四十一歲的何其豐眯眼打量孟謹行,腦子裡一直在想眼前的年輕人能不能爲我所用?
坐在何其豐對面,一頭花白頭髮的樑敬宗,目光有點肆無忌憚,直上直下地掃在孟謹行身上,煙霧一口口從他嘴裡吐出來,嗆得人喉嚨發毛。
“讓明學先安排他住下,休息休息,工作的事,不急。”樑敬宗說這話時,看着何其豐,連正眼都沒有瞧已經在自己邊上坐下的姜慶春。
何其豐點點頭,摸起電話交代了一番。
片刻,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進來,何其豐指着來人對孟謹行說:“跟劉主任去吧!先休息一下,明天再熟悉情況。”
孟謹行再度鞠躬,跟着黨政辦主任劉明學退了出來。
姜慶春沒有同時離開,而是自己點了支菸,看着樑敬宗問:“人也到了,該有個決定了,你們這小會結果是不是跟我傳達一下?”
何其豐嘿嘿乾笑着說:“慶春就喜歡說笑!我們是在討論觀山村的事,頭疼啊!”
“哦?”姜慶春的臉頰抽了一下。
樑敬宗掐了煙道:“小鳳山的問題一天不解決,村長就一天沒法選,很多工作安排不下去,你不頭痛?”
觀山村原名姜家村,是一個以姜、樑兩姓爲主的村落,系長豐姜樑兩姓的祖居地,三年前合併了鄰近兩個只剩數戶人家的村子,才改名爲觀山村。
年初的時候,突然來了一位女大學生,先是承包了村裡荒廢許久的墳山,接着就開始動員各家遷墳,一來二去鬧出不小的矛盾,不但引發了姜樑兩家的宿怨,也激起了其他散姓人家的不滿,整出一場不小的械鬥,剛上任的新村長也在亂鬥第二天意外死亡。
自那天開始,觀山村的矛盾被徹底激發,誰都不服誰,鄉里領導又大都來自姜樑兩家,因爲觀山村也鬧得雞飛狗跳、拍臺拍桌。
眼看再這麼鬧下去,也一定程度上影響自己在鄉里的權威,樑敬宗不得不第一次走進何其豐的辦公室尋找同盟,試圖合力先把這場亂仗停下來,然後再想辦法慢慢收拾姜家。
不管姜家兄弟在市縣兩級當多大的官、有多大勢力,樑敬宗始終視自己爲桑榆的老大,也堅信樑家在市縣兩級的影響力,足可抗衡姜家近年暴漲的權勢。
姜慶春聞言便道:“頭痛也沒辦法!姜家人官當得再大,回去還是要聽族長的話,你們讓我去勸也是白搭。”
樑敬宗乾咳一聲,朝何其豐使了個眼色。
“乾脆這樣!”何其豐會意接道:“那個選調生不是沒法安排嗎?索性在黨政辦給他設個副主任的虛銜,去觀山代一陣子村長。反正是驢是馬總得拉出來溜溜,我們給他作了安排,也可以堵鍾部長的嘴,省得她老說咱跟她頂牛,興許還能暫時安撫觀山各家的情緒。”
姜慶春呆了一下,瞟着樑敬宗道:“敬宗要是沒意見,我也沒意見。”
“那好,就這麼定了!”何其豐說:“回頭在會上走走場,讓明學抓緊把文發了,直接就讓那個大學生去觀山。”
……
孟謹行看着落滿灰塵的集體宿舍,還沒想好從哪裡着手打掃,就被叫回黨政辦。
手捧着新鮮出爐的任命文件,看着桑榆鄉黨委、鄉政府的大紅印章,孟謹行愕然地望着劉明學:“主任,這是讓我幹哪樣?”
劉明學笑得很溫和,極爲耐心地向他解釋:“臨危受命嘛,副股級的副主任當然是對你的鼓勵,目的是希望你現下把代村長先當好,解決小鳳山的承包權、選出合適的村長!”
臨危受命?
孟謹行雖然疑慮更重,但想想一下來就得了個副股級。雖然算不得真正的幹部級別,但好歹還有個村長是實權之位,管他“危”還是“不危”,既來之,則安之,權當實戰演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