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菱停的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處於一座小山北面的空地。
空地不大,卻擠滿了手握砍刀、鋤頭等各類農具的村民,吵嚷聲不絕於耳。
坐在後座的姜琴芳問孟謹行:“孟主任,是下去處理呢?還是先去村委?”
孟謹行從最初的緊張中醒過神來:“這些都是觀山的村民?”
“對。”姜琴芳與姜世峰同時答道。
“上任村長因爲什麼出事的?”孟謹行又問。
他很後悔,剛剛路上沒有先了解這個問題,覺得自己還是想簡單了。
“說是爲遷墳拉架受傷不治死的。”姜世峰說得輕描淡寫:“估計這回還是爲遷墳事在吵,小鳳山的承包權一天不定,觀山村就一天不能太平。”
難怪劉明學說自己是臨危受命,孟謹行暗道,這是讓自己也把腦袋掛褲襠裡啊!
他想問遷墳的原因,但目光所及,村民中有了騷動,如果再不下去調停,鬥毆估計又在眼前。
他一把推開車門道:“世峰跟我一起去吧!小姜馬上找電話跟鄉里彙報情況。”
姜世峰跟在孟謹行身後,拉下一段距離,看着孟謹行擠進人羣,他則在外圍站定,點了一支菸,沒有再往前。
孟謹行費力擠進人羣中央,在衆人的錯愕中,顧不得整理鈕釦全散的襯衣和零亂的頭髮,往中間互相揪着脖子、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兩個年輕人走去。
“二位,能不能先把你們的手放下,跟我聊聊?”
“你是哪個?管你**事!”
兩名年輕人並沒有鬆手,而是同時轉臉惡狠狠地吼了孟謹行一嗓子:“滾!”
“我叫孟謹行,新來的代村長,這是任命文件。”
孟謹行從褲兜裡掏出鄉里的文件,展開在兩個年輕人面前。
“日你萬人牌牌的!”黑壯的年輕人看也不看文件,張口就罵:“樑敬宗這狗日的,搞個外人來作觀山的主,數典忘祖!”
“你罵哪個?再罵一句試試?”瘦高個拽緊了對方的領子:“看勞資一皮脫打死你!”
孟謹行一陣頭暈。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看來,這個時候用文是沒效果的,人家相信拳頭能解決問題,那就只能先靠拳頭說話了。
這個時候的孟謹行是如此慶幸自己練了十來年太極拳,否則今天這戲是無論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兩個年輕人還在雞眼對牛眼,瞬間便感到一股力道從各自的腕間傳來,還沒明白怎麼一回事兒,對方都已脫離了自己的掌握,孟謹行卻兩個手分別扣着他們的一隻手腕,笑眯眯地看着他倆。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人羣迅速產生異動,剛剛還針鋒相對的姜樑族人,一時間立刻形成同盟朝孟謹行這邊縮小包圍圈。
“大家夥兒不用急,只要沒人再打架,我不會傷着他們。不過……”孟謹行心裡也有些緊張,這是他生平頭一遭遇到這樣的場面,如果沒處理好使場面失控,那就什麼都毀了:“你們如果仗着人多來硬的,我就不能保證在自保的情況下不傷着他倆!”
村民們投鼠忌器,果真站定不動了。
有個臉膛紅黑的中年漢子開腔問:“你真是鄉里派來的村長?”
“不錯。”孟謹行點頭。
“你霍我吧!”漢子道:“樑敬宗遭燒,慶春難道也哈巴兒了,任由你這個青溝子娃兒來耍着玩?”
人沒到村委,孟謹行就身不由己直接站到風口浪尖上,的確讓他好一陣焦慮。
情急之下出手。雖然短暫鎮住了場面,但孟謹行明白,武力能讓人臣服卻不能誠服,文治永遠是武功後的正道。
他定定神,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以將心比心的態度來面對眼下的狀況。
“大叔,您和我老漢兒的年紀差不多,在您眼裡我當然還是個娃子。但是,請大家夥兒相信,我來到觀山,就是要把鄉親們當自己的叔伯兄弟看待!”孟謹行誠懇地說:“我相信,大夥兒如果不是真急了,也不會動傢伙幹仗。可是?上任村長的意外已經給了我們一個深刻的教訓,證明打架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傷了鄉親間的感情。”
“你不也靠打人解決問題?”被孟謹行抓着的瘦高個一直在掙扎,卻老感覺有力無處使。
“兄弟,眼下是有點對不住你,可我不抓着你倆,那不早打起來了?”孟謹行朝瘦高個笑笑說。
“我們憑啷個相信你?”人羣中又有一名精壯漢子突然插道:“小鳳山的問題,我們跟鄉里縣裡都反映過,哪個搭理我們了?人命關天都沒得人睬我們,不靠自己靠哪個去?”
“就是!”立刻有人附和:“如今這世道,哪個拳頭硬,哪個就吃香。當官的就曉得研究研究,等他們研究出來,小鳳山早被蕩平嘍!”
“這位兄弟說得不夠中肯哦!”孟謹行道:“鄉里要是不重視,就不會派我們過來了。饅頭都不可能一口吞下去,更何況小鳳山那麼大的事?”
姜世峰這個時候擠了進來,朝孟謹行跟前的中年漢子說:“幺叔,這是我們辦新來的孟副主任,鄉里讓他來觀山代村長,處理小鳳山的問題以及村長改選的事兒。”
說完這話,他又替孟謹行介紹了眼前的幾位。
他嘴裡的“幺叔”叫姜炳才,姜家養殖場負責人之一,黑壯青年是姜炳才的兒子,叫姜忠夏。
與姜忠夏打鬥的瘦高個叫樑大山,是死去的前任村長樑小山的親哥,先前插話的精壯漢子是他父親,叫樑虎。
附和樑虎說話的人叫許力,姜家村與鳳山村合併前,是鳳山村的村長。
……
劉明學接到信訪幹事穆添的電話,立刻去向樑敬宗作彙報,樑敬宗一拍桌子惱怒地說:“日決,小山死了還沒跟他們算賬,這就要翻天啊!”
“鄉長,你看這事?”劉明學的老婆也是樑家人,在鄉里一直緊跟樑敬宗的步伐,這也是他爲什麼接到觀山村人又要械鬥的電話,不去找書記彙報,卻找鄉長的原因。
“你跟何其豐也說說這事,讓他找姜慶春,叫姜萬才把人領回去。”樑敬宗把劉明學打發走,自己拎起電話傳呼樑虎,但是十來個傳呼打出去,樑虎愣是沒回一個。
樑敬宗氣得拎起杯子想砸,何其豐推門走了進來:“慶春打了電話,但萬才說他人在縣裡,不清楚這事。”
“日他先人闆闆的!”樑敬宗罵道:“一羣瓜娃子,存心不讓勞資踏實。”
樑敬宗心裡清楚,姜萬纔是故意推脫,目的當然是要挾鄉里支持姜炳才當村長,最好還同時捎帶着把小鳳山轉給姜家兄弟承包,而樑虎是在爲兒子的死跟他嘔氣。
他不樂意讓姜萬才得逞,但他也明白,樑家族人要想同時把村長位子和小鳳山吞下,也不現實。
更何況,小鳳山現在還在雷雲謠那個女娃子手裡,能不能拿回來都是個問題。
“我回去看看,勞資還不信嘍,會治不住這幫溝娃子!”樑敬宗抓抓頭皮說。
這個當口,他得勸族裡人和姜萬才聯手,把小鳳山先拿回來再計較別的。
他的話音才落,劉明學推門跑了進來:“解決了,人都回去了!”
“慢慢說,怎麼回事?”何其豐態度始終很沉穩。
“小穆剛來電話彙報,說是都被孟謹行勸回去了。”劉明學說:“好像先是把姜忠夏和大山制住了,接着又跟虎哥、姜炳才、許力坐山腳緊說了半天,纔算都回去了。”
“娃子有一套嘛!”樑敬宗大聲說:“你打個電話表揚一下,讓他儘早把小山的事情弄清楚。”
劉明學答應着去了,何其豐也順勢告辭。
孟謹行剛到觀山就立了一功,連何其豐也有些意外,尤其是通過打感情牌的方式讓各方熄火,更讓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在工作方法上有一套。
基層工作壓力越來越大,桑榆下面各村又盤根錯節關係複雜,這些年,從上到下都不注意工作方式,一遇到基層問題、羣衆矛盾,要麼推諉,要麼簡單粗暴,這似乎已經成了通病。
孟謹行雖然年輕,卻懂得文武兼濟,的確給了何其豐不小的驚喜。
何其豐在自己辦公室出神思考以後要如何培養孟謹行,孟謹行正好也把彙報電話打了過來,簡單扼要地說了當時的現場情況,並請書記作進一步的指示。
孟謹行主動向何其豐彙報工作,使他更堅定了拉攏孟謹行的想法。
“小孟啊!你這次做得非常好!”何其豐說:“但是,這僅僅是個開頭,接下去如何處理小鳳山承包的問題,選誰來任觀山村的村長,纔是真正艱鉅的考驗。”
“有您和黨委的領導,任何考驗我都不怕。”孟謹行說。
“好!”何其豐很滿意孟謹行的態度:“大膽去做,有事直接向我彙報。”
……
孟謹行放下電話,環視這間被當作村委辦公室的瓦屋。
兩張瘸腿的辦公桌,桌上一盞煤油燈,東面靠牆放着兩張行軍牀,木窗戶上蒙着塑料紙,條件要多簡陋有多簡陋。
這樣的環境,讓懷着滿腔抱負來桑榆的他,不由自主涌起一陣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