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來人了。”
顧長光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 焦急地說:“那來人只說要找小浩, 此外什麼也不說, 可是讓人急死了。”
聽了這話, 顧明良跟顧雲浩也是面色一正。
看這樣子, 那就肯定不是報喜的了。
再則, 也沒聽說過府試之後, 縣上會專門派差役報錄的規矩……
“先回去。”
顧明良皺了皺眉,一面說,一面擡步向家裡走。
一進院子, 便看到一人神情倨傲地坐在那裡。
只見那人一身的青色布衣,外面罩着一件紅布馬甲。
顧明良在縣衙當差多年,一見這裝束, 便知道來人不過是縣衙裡地位最低的皁隸, 當下心裡就鬆了口氣。
“這位官人。”
顧長光上前陪笑道:“這位就是犬子,不知官人尋他有何事?”
言罷, 又是指了一指顧雲浩。
那皁隸聽着這話, 方纔站起身來, 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顧雲浩, 說道:“你就是顧雲浩啊?”
見他語氣神態頗爲拿喬, 顧雲浩眉頭一蹙。
他早在初到縣城唸書之時, 便聽到過總是有些皁隸仗着衙門的名頭,經常幹些狐假虎威欺壓百姓的事。
雖然並非全部皁隸都是如此,但看眼前這一位的那副姿態, 顯然也是跟傳聞差不離的了。
但現在尚不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即便是有些不悅,情勢之下,也只得按下心裡的煩悶。
“正是。”
淡淡地答了一聲,顧雲浩並沒多說什麼。
“走吧,跟我到衙門一趟。”
那皁隸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裝似隨心地說道。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面色一變。
這是什麼意思啊……
顧明良也是心裡着急,他雖然在衙門當過差,但這都過去好些年了,新補進衙門的這些人也都是不認識,就算想拉下關係都沒法子開口。
他自是最知道這些皁隸難纏,便眼珠兒一轉,笑着說道:“這位官人這一路來辛苦了,要走也不急在這一會,先喝口水歇一歇吧。”
說着就拉那皁隸坐下,又給李氏使眼色。
李氏此刻也心思飛轉,立馬就起身回房。
猜到了李氏跟顧明良的意圖,顧雲浩更是覺得心裡一陣憤懣,也跟着李氏進了屋。
“奶,這是要做什麼?”
進了屋子,果然見着他奶正在拿錢,顧雲浩忙阻止道:“那皁隸明顯是說話故意說半句留半句,做出那副姿態讓咱們家着急,這就是來訛咱們的。”
“小浩啊,你爺爺奶奶過了這大半輩子,盼的就是一個家能團團圓圓,這種時候,花點錢就花了,以後再攢就是了。”
李氏一面撫了撫孫子的前額,又解釋道:“若是那人能交個底給咱們,就算有個什麼事,也好早點想法子應對不是麼?”
“可是我並未犯什麼事,也不必如此需要想什麼法子應對啊。”顧雲浩覺得心裡很有些不得勁。
“唉……官家衙門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李氏嘆息一聲,又道:“不過給個一兩銀子,有什麼事咱們也心裡有底,即便沒什麼事,也能買個安心不是?”
“若不然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讓你跟着去了,一家人都得懸着心,你爺爺年紀大了……”
他知道他奶說得乃是實話。
即便在前世那樣的時代,都尚且還有些不公正的事情,更何況於現在呢?
在官府面前,平民百姓又算得了什麼……
即便是一個小小的皁隸,平日都可以耀武揚威、魚肉鄉里,根本不會把一兩個黔首放在眼裡。
更別論那些差吏官員了。
雖然想得清楚,也看得明白,但顧雲浩還是覺得心裡異常憋悶。
李氏還是拿了一兩銀子出去,一邊笑着塞給那皁隸,一邊說道:“我們這村子有些偏遠,官人一路來辛苦了。”
那皁隸眉尖一揚,收下那塊碎銀子,臉上的神色隨之就緩和了不少,說道:“是有些遠,但這是上頭的吩咐,也是應當的。”
“我家大兒子顧長榮也在衙門兵房當差,不知官人可曉得他近況如何?”
見着那皁隸神色緩和,顧明良便開始拉關係。
“哎呀,原來是顧大哥的家人吶,顧大叔真是客氣,怎麼也不早說。”
那皁隸一拍大腿,狀似恍然大悟地道:“顧大哥平時挺和氣,也挺關照我們,只是這些天他們兵房忙着徵選民兵,倒是有好些日子沒在一起聚了。”
“顧大叔也不用擔心,今天是周師爺吩咐了來請顧公子去縣衙,雖然沒說到底是爲着什麼,但我瞧着周師爺的神色,應該沒什麼事。”
說到這裡,那皁隸又笑着道:“還專門還吩咐讓帶了馬車來,這不馬車還放在村口呢。”
聽到這話,衆人都是鬆了口氣。
自方纔開始,顧雲浩便一直立在一旁看着整個事情的經過。
這便是他現在所處的時代……
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
對於尋常百姓而言,莫說是面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了,即便是縣衙裡地位最低的皁隸,都只得小心應對,事事忍讓,不敢輕易得罪。
大丈夫當懂得審時度勢,不過現在的他還是太過勢微,僅僅一名尋常皁隸,便可在他家耀武揚威。
思及至此,顧雲浩越發堅定要好生唸書的決心。
只有唸書科考,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改變全家人生存的環境……
緊緊攥着的拳頭慢慢鬆開,顧雲浩深吸了口氣,努力壓下心中那股洶涌之意。
“這位官人,既然衙門裡催得急,那咱們且動身吧。”
理了理衣衫,顧雲浩擡步向前,走到那皁隸跟前,語氣平靜地道。
終有一日,他定要青雲直上俯視芸衆,應民願、嚴吏治、明法理……
馬車腳程較快,不到一個時辰,便趕到了臨川縣城。
待到了縣衙,剛下馬車,便早早有一門子在外等候。
“這位可是顧公子?請跟小的來,周師爺已經派人問了好幾次了。”門子很是恭敬地說了一句,便往裡面請。
看到這一幕,那皁隸不由有些愣了。
先前周師爺只是很簡單地說了句,讓他去傳顧雲浩到縣衙一趟,便再也沒有多言其他。
那皁隸因新來不久,也沒經見過多少事情,便只當是平時一樣,這才大搖大擺地到顧家耍威風。
現在看來,好像周師爺還頗爲重視那位顧公子?
而且,他好像算是得罪了人家?
想到這裡,那皁隸便不住地懊惱。
早知道不該貪圖那點好處銀子了……
當然,顧雲浩並不曉得那皁隸心中所想,他現在正被門子一路引到了縣衙中堂。
“顧公子且候一會,待小的去回周師爺。”
到了門口,那門子便立住了腳,不再進去,只讓顧雲浩往裡面請。
見狀,顧雲浩並不多言,點了點頭,便擡步進去。
“雲浩!”
剛進屋子,便見着楚毅跟李文旭兩人都早已等在此處。
他原本就覺得自己並未犯什麼事,心中無愧無懼,現在看着楚毅兩人,心裡登時更爲明朗起來。
畢竟他們三人都是今年府試取中的士子,多半叫他們來縣衙也是與科考有關。
“自府試起,咱們幾個同窗也是好些天不見了,倒是不想今天在這裡見面。”
頭往門口探了探,見沒有旁人,楚毅便起來拉着顧雲浩坐下說話。
李文旭看了兩人一眼,發言提醒道:“你們還是安靜一點,畢竟這是縣衙呢。”
他一直端坐在那裡,即使極力掩飾,但眉眼之間仍是帶着幾分拘謹之色。
這也當屬正常,畢竟他們才考過了童試,年歲又小,先前哪裡有機會見到當地的父母官呢?
要知道在一個縣裡來說,縣令那就是大如天的存在了。
“幾位小友,久候了。”
隨着一個聲音響起,便見周師爺滿面帶笑地走進了進來,又說道:“在下姓周,乃是本縣刑名師爺,東翁此刻正在書房,幾位小友請隨我來。”
周師爺行事幹脆利落,話一說完,便帶着三人一路穿回廊、過儀門,到了胡知縣的外書房前,笑着道:“幾位小友請略候片刻,在下先進去回稟東翁。”
言罷,便進了書房,只片刻便又出來,請了顧雲浩三人進去。
“拜見縣尊大人。”
見着胡縣令,三人齊齊跪拜,待胡知縣請起之後,方纔站起身來,垂手立於一旁。
“爾三人今次府試名列前十,實屬難得,本官聽聞之後,亦是欣慰非常。”
胡知縣面色和氣地誇讚了三人一番,而後便又問他們的學業情況。
顧雲浩等人不敢大意,仍是小心翼翼地回答。
期間胡知縣一直面色極爲認真地聽着,偶爾還出言指點一兩句。
胡知縣今年不過三十多歲,卻是兩榜進士出身,學問自是沒有不好的,三人得他些微指點一兩句,都是覺得獲益匪淺。
考校了幾人的功課之後,胡知縣便又言及今次的府試。
“本官聽說,雲浩今次府試請了府尊大人當堂面試?”
胡知縣端起一碗茶,呷了一口,淡笑着說道。
聞言,顧雲浩並不覺得很是詫異,雖然涉及府試,但胡知縣好歹乃是一縣之首,有的是法子知曉考場內外之事。
“是學生莽撞自傲了。”
因着不明白鬍知縣爲何會提及這事,顧雲浩言辭更是小心了許多。
“本官聽聞府尊大人當堂將你取中,倒是有些好奇,到底問的是何題目?”
聽了這話,顧雲浩心裡更是緊鈴大作。
下意識地就想含糊過去,但隨即轉念一思,卻是突然改口道:“縣尊大人容稟,府尊大人除考校了四書的《大學》與《孟子》外,又問了學生三事,一乃學生本經之事,一乃問學生爲何而讀書,最後問了學生的志向和爲何求舉業。”
雖然不知道胡知縣心裡打得什麼盤算,但他明顯能感覺到胡知縣今日尋了他們三人來,目的就是爲了問他當日堂試之事。
方纔在前一刻,他還想本着少說少錯的原則,含糊過去,卻在突然之間反應過來。
那胡知縣能有法子知道他府試是被當堂取中,那麼定然也是知道了當時江程雲與他的對話,畢竟當時公堂兩側,還立着不少教諭和書吏,他們自然都是能聽到的。
既然料想胡知縣已經知曉,那便沒有隱瞞的必要,與其遮遮掩掩讓他疑惑不滿,不如坦白道出,反而顯得自己沒那麼多心機。
果然,聽了他這話,胡知縣臉上的笑意更甚,神色也更是和善了不少,當下便誇讚了顧雲浩幾句。
“東翁有所不知,這位顧公子的伯父,正是縣衙兵房的雜役。”
此時,周師爺也突然湊趣地插了一句。
“哦?竟是這樣?”胡知縣面帶詫異地偏頭問周師爺:“那此人平時當差如何?”
“甚是盡心,是個穩妥之人。”
“這也算是難得了,既然你看着穩妥,前幾天本官才聽聞,說是兵房進來有一個書辦的位置空了出來,便讓他填個缺吧。”
胡知縣輕描淡寫地吩咐道。
“是。”
周師爺躬身應下,便又向顧雲浩道喜:“可是要向顧公子道賀,今番取中府試,家中大伯又新升任書辦,可謂是雙喜臨門了。”
聞言,顧雲浩心裡更是有些惴惴之感,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胡知縣對自己有什麼可圖之處。
見事已至此,也不敢違背胡知縣的意思,只得打起笑容,上前拜謝:“縣尊大人之恩,學生當銘感於心,永世不忘。”
“爾等三人今次府試名列前茅,實爲本縣之榮,現下各賜贈你們白銀二十兩,以作院試應考之用,你三人必要認真溫書,於院試之時且盡全力。”
當下,胡知縣又笑着對他們三人說道。
話音剛落,便見周師爺端來了一個托盤,裡面放着三份紅封。
“多謝縣尊大人厚愛,學生定不負所望,全力應考。”
楚毅率先反應過來,忙一臉恭敬地道。
見狀,顧雲浩跟李文旭也自是跟着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