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項人”如一股來去無蹤的狂風一樣,來得突然,去得也是乾淨利索。欽差凌實如在夢中一樣,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沈懷鏡在耳邊道:“党項人被打退了。”這才驚醒了夢中之人,一陣風來,凌實打了個寒戰,他縮着脖子,心有餘悸地對沈懷鏡道:“這些党項人的騎射當真歷害,幸好人少,要不然就危險了。”
沈懷鏡跟隨着黑雕軍,見識過比這慘烈十倍、血腥十倍的惡戰,他平靜地道:“西北胡族都是在馬背上長大,自幼弓馬嫺熟,兇悍無比,歷來爲邊境大患,大唐如此強盛,終其一朝,都沒有能夠解除這些胡族的威脅。”
凌實臉有憂色地問道:“不知節度使會不會派軍隊來接我們?”沈懷鏡看着陰沉沉的天空,道:“我一到環縣,就派人回同心城,如不出意外,迎接欽差的隊伍已在路上了,走不了多遠,就會遇到。”凌實聽聞此言,緊張的心情才稍有放鬆。
張羅結看着“党項人”退走,也是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是個作戰經驗豐富的老軍士,見到“党項人”弓箭歷害,這種打法,侍衛司軍士只能被動挨打,便依仗着人多,準備下令侍衛司衝上去和“党項人”肉搏,誰知,“党項人”卻突然退兵了。
短短一陣對射,侍衛司就有三十七名軍士被射傷,十一名陣亡,而對手卻全身而退。看到這個結果,張羅結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所率領的侍衛司軍士大部分參加過征伐淮南的戰鬥,也算是百戰老兵了。在這羣人數不過百人的“党項人”面前,卻沒有佔到絲毫便宜。
張羅結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兵,他和五代時大多數武官一樣。對文官有着骨子裡地蔑視,雖說凌實是欽差,張羅結卻也並不放在眼裡,只是這一路土,自己沾了這位欽差大人的光,好吃好喝不算,口袋裡着實了落了些錢財,因此,對凌實還算客氣。
張羅結的任務是保護欽差地安全,雖說在心裡瞧不起凌實,卻不能不全力保護他。因此,有些後怕的張羅結提馬來到凌實身邊,拱了拱手道:“凌欽差,我們繼續趕路吧,這些党項人若再回來,麻煩就大了。”
凌實見党項人退走了,有些激動地道:“張指揮使英勇善戰,打退了這些野蠻人,回大梁後,我一定到樞密院爲你請功。”
凌實此話自然是漂亮話了,侍衛司由皇親李重進把持着,莫說文官,就連樞密院也難以控制侍衛司,請功云云,不過是一句空話,殿前司的情況也和侍衛司相同,殿前司禁軍的最高指揮官是柴榮的妹夫張永德,不過,由於顯德元年,殿前司禁軍與侍衛司禁軍爭鬥得過於歷害,柴榮便授權趙匡胤整頓禁軍,趙匡胤這位曾經在江湖上飄蕩而深諳交友之道的殿前司新貴,頗有眼光地在禁軍中結交了許多有本事的異姓好友、拜把兄弟,最著名的當數“義社十兄弟”,這十兄弟就是趙匡胤、石守信、王審琦、楊光義、李繼勳、王政忠、劉慶義、劉守忠、劉延讓、韓重攢。除此之外,趙匡胤還藉機會將自己原本的人馬,如羅彥環、田重進、潘美、米信、張瓊、王彥升等,也安進軍中擔任了職務。這樣一來,趙匡胤在殿前司禁軍中勢力盤根錯節,隱隱架空了殿前司都點檢張永德。
張羅結臉上卻沒有笑意,道:“請功就不必了,這一仗陣亡了十一名弟兄,傷了三十七人,欽差想辦法給這些死傷地兄弟們弄一些安養費,下官就感激不盡了。”
提到錢,凌實看了沈懷鏡一眼,從京兆府到環縣,沈懷鏡出手大方,花費頗多,凌實心中已有讓沈懷鏡出錢的主張,就道:“這個自然,到了同心城,我自會安排。”
張羅結再次拱拱手,道:“那就多謝了。”然後對着隊伍喊道:“保持隊形,出發。”
因爲受到了“党項人”的突襲,欽差凌實一行明顯加快了速度,在路上,侍衛司軍士發現了三具党項人的屍體,上面還插着侍衛司射出去的羽箭,看到屍體和箭,指揮使張羅結嚴肅的冷臉上稍稍有些笑容,雖說十一比三地陣亡比例然有些偏大,不過陣亡比突然由十一比零變成了十一比三,多少也給了侍衛司指揮使張羅結在心理上有一些安慰,也讓他在凌實面前更有臉面。
大雪飄落了一個晚上,此時,大地白茫茫一片,真頗有些詩情畫意,但是正因爲有了白雪,雖說馬蹄上都包了布條,行軍仍然比平時困難得多,這讓吃了苦頭的軍士們極爲憎恨這些看上去漂亮的白雪。
陳猛忽略了一個問題,他率領着兩百騎兵騷擾了欽差之後,直接就朝同心城外的黑雕軍軍營撤退,在雪地巾,留下了通往同心城方向的馬蹄印。這些腳印被張羅結注意到,他心裡十分納悶,爲何這些“党項人”朝着同心城方向奔去,張羅結看到了三具插着侍衛司箭支地党項人屍體,他並不疑心這些“党項人”有假,只是看到這些馬蹄印後,擔心通往同心城道路的安全。
沈懷鏡也注意到這些馬蹄印,侍衛司和“党項人”交手之時,他就覺得這些“党項人”的打法有些奇異,縱馬圍着侍衛司軍士射箭的戰術和黑雕軍頗有些神似,現在看到這些馬蹄印,心中隱隱約約有一些明白,既然侯大勇能夠派自己來延緩欽差的腳步,當然也能使出別的一些計謀。
凌實沒有在軍隊生活的經驗,他初看到如此雪景時,本還呤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句,可是走了約三個時辰,他就覺得大腿跟被馬鞍磨得疼痛難耐,他兩次以“軍士們需要休息”爲由向指揮使張羅結提出了歇息的建議,都被負責安全的張羅結毫不遲疑地拒絕了,第三次,凌實直接提出自己要休息,張羅結看到一路上得到不少錢財以及將要得到錢財的情面上,才命令侍衛司禁軍停了下來。
凌實和張羅結都沒有想到,一場比剛纔要血腥得多的戰鬥就要打響了。
在山谷中,党項房當人寧從被陳猛率領的黑雕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他們擺脫了追兵之後,一行人就在山區轉悠,他們過冬地糧草藏在那個遇到襲擊的山谷中,他們必須要回到山谷中補充糧食。才能熬過這個冷煞人地冬天。
寧從帶着的這支小隊伍,都是虎嘯澗的牧民,大多數都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他們損失了三個人,傷了八個,隊伍中既有悲傷。更有復仇的怒火。寧從頭腦極爲理智,他再三勸阻着這些性如烈火的党項漢子,“你們注意到沒有,周軍全部用的是竹牛弓,竹牛弓是我們房當人最好地弓箭。若不是周軍精銳,絕對不能配備如此多的竹牛弓,而且,這些騎手們騎術精湛,並不輸於我們,我們拼命跑了數裡仍然甩不掉他們,我們人少,絕對不能和這樣的強敵硬碰硬。”
党項漢子們雖說驃悍,可是並非無智之人,他們聽從了寧從的勸告,隱匿在山中,決定等上一兩天,再轉回山谷取糧草。當寧從一行人向北走,翻上一個山坡的時候,又一羣党項人出現在眼前,由於寧從他們剛剛上過一次當,這一次就學了乖,紛紛取出弓箭,對着來人。
這一次來人卻主動喊道:“我們是彎頭嶺的,來地是什麼人,是虎嘯潤的寧從嗎,我是拓跋光原。”寧從和拓跋井原是極爲熟悉的朋友,周軍打進清水河之後,兩人就沒有見過面了,聽列拓跋光原的聲音,寧從有些激動地大聲道:“我是寧從。”
拓跋光原帶着八十多名騎手,這些人有一小半是房當明手下的精銳軍士,在小牛關被打散後,逃入了清水河兩側的大山中,慢慢聚在了拓跋光原的隊伍裡,這支隊伍一直活動在固原和同心城之間,固原城被攻破之後,他們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因此,拓跋光原就帶着剩下的八十多人,準備退入到西會州去,誰知,在北撤的路途中意外地遇到了寧從。
拓跋光原身下的戰馬體力看起來極好,在拓跋光原和寧從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打着響鼻,前肢使勁在地上刨着。拓跋光原滿臉的大鬍鬚隨風飄揚,耐心地聽完寧從在山谷巾遇襲的事情,他使勁地“哼”了一聲,隨手拍了拍跨下的戰馬,道:“這一個月,和周軍打了十幾仗,也算看出些門道,周軍中最強的人馬用一隻黑色大雕作軍旗,鷹師在小牛關就是敗給了這支人馬,他們最歷害武器是弩,其他部隊戰鬥力平平。”寧從回想了早上的情況,道:“這支周軍沒有用弩,他們用的是竹牛弓。”拓跋光原就笑道:“不用弩的周軍何足俱。”
兩人正在說話間,山坡下一匹快馬飛快地奔了過來。
聽完斥候的報告,拓跋光原便問道:“這隊周軍的軍旗上是個什麼圖案?”斥候道:“軍旗上是一隻白虎,我們沒有見過這種軍旗。”拓跋光原聽到不是黑雕軍,就問寧從:“寧從你帶有五六十人吧。”寧從點頭道:“本來有六十二人’早上折損了三人,現在還有五十九人。”拓跋光原沉吟道:“我有八十七個人,加上你的五十九人,也有百把號人,這些周軍衣甲鮮明,估計是新到清水河邊的人馬,我們按照中原人的習慣,趁他們沒有防備,去送一個見面禮。”寧從有些遲疑道:“不知那些扮作党項人的周軍到哪裡去了,若他們是來接應這些周軍,我們還是不碰爲好。”拓跋光原想了想,覺得有理,就對着那名斥候道:“地上雪厚,你去查一查,看山谷中出來的馬蹄印通向什麼地方。”
約莫一個時辰,那名斥候頭頂冒着熱氣回到了小山城,他顧不得天氣寒冷,舉起皮囊,“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道:“山谷中的馬蹄印,是朝着同心城方向而去,腳印很規距整齊,看來隊形一直沒有變化。還有,那一隊打着白虎旗的周軍沿着前面留下的馬蹄印在行走。”
拓跋光原和寧從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露出了殺氣。在侍衛司的休息處,指揮使張羅結一個人悶頭啃着些乾肉塊,不時喝一些裝在皮囊裡的水,人的感覺常常有意無意地欺騙大腦,張羅結喝的分明是冷冰冰地水,嘴脣卻如烈焰在燃燒。張羅結是粗漢,能吃乾肉喝冰水,但是凌實和張羅結不同,凌實是不大不小的朝廷命官,平時在大梁城內過着滋潤的小康生活,如何吃得下冰水浸肉塊,下了馬後,就讓自己的親隨弄點幹馬草,爲他燒熱水,水燒熱後,凌實取過一些從京兆府帶來的軟甜糕點,慢慢地咀嚼了起來。
張羅結正在生氣之時,身邊的戰馬忽然煩燥起來。不安地打起了連續的響鼻,張羅結十分熟悉自已的戰馬,連續響鼻就意味着有敵人逼近,張羅結充分相信自己的戰馬,根本沒有擡頭張望,果斷地大聲發出命令:“有敵人,作好戰鬥準備。”侍衛司禁軍聽到指揮使的命令,紛紛跳上了戰馬,取過弓箭,依託着稍稍高一些的地勢,進行着警戒。
侍衛司留在原地等候敵人是有道理的,若來騎是党項騎兵,憑着党項騎兵的騎術,侍衛司軍士難以擺脫追擊,而一旦侍衛司騎兵的隊形發生混亂,在這大雪茫茫的清水河畔。侍衛司騎手只有死路一條,侍衛司聚在一起抵抗敵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就如剛纔一樣。
凌實正在喝熱水,聽到張羅結地命令,一口熱水嗆了出來,他一邊劇烈地咳嗽着,一邊手忙腳亂地爬上了戰馬,戰馬左側掛着一個騎兵用的圓盾,這是凌實見到党項人弓箭歷害,爲自己準備的防禦武器,他上馬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取下這面盾牌,遮住大半個身體。
張羅結的親密戰友拯救了侍衛司,當侍衛司擺好陣形之處,隱隱約約聽到馬蹄聲,很快,馬蹄聲變成了隆隆的響聲,一隊党項騎兵從身後衝了過來。
張羅結有了一次和党項人交手地經歷,見党項人故技從施,就下令道:“擺圓陣,弓箭準備。”可是,党項人這一次衝鋒卻和上一次不一樣,他們沒有再繞圈子,也沒有舉弓箭,而是手持着腰刀、狼牙棒、鐵頭槍等亂七八糟的武器,伏在馬背上,筆直地衝向了侍衛司軍士。
侍衛司的軍士們臉土都顯出了緊張的神色,眼看着党項人衝入了射程,張羅結大喊一聲:“放箭。”侍衛司的箭支就如飛蝗一般射向党項人。
這些党項人伏在馬背上,減少了中箭的機率,身三穿着老皮褥子,消減了箭支的衝勁,在衝鋒中中箭落馬的騎手並不多,党項騎手們如怒號的狂風一樣,衝進侍衛司的隊伍中,侍衛司軍士已經沒有機會再發出第二箭。
沒有一個人想到,血腥地肉搏戰就這樣沒有任何徵兆地開始了,就連見識過党項人打仗的沈懷鏡也沒有想到這羣党項人的衝擊是如此鋒芒畢露。最外層的侍衛司軍士還沒有抽出長刀,就被各種武器擊中,侍衛司的隊形就如被一支巨大的箭支穿透,頓時露出了一個大口子。
侍衛司的軍士很快就損失了數十人,卻也爲其餘軍士的反擊贏得了時間,這些經受過戰爭考驗的侍衛司軍士們,知道隊伍若被打散,就只有被宰割的命運,在張羅結的不斷呼喊之下,人數稍稍佔優的侍衛司軍士和党項人拼起命來。
凌實原本以爲這又是一場箭戰,誰知雙方剛剛交手就打得如此恐怖,當一隻斷手飛到凌實身上之後,凌實下身已是一片尿臭,沈懷鏡的任務是延緩欽差前進的步伐,他心知若欽差被党項人殺死,西北面行營也將臉面無光,便對着跟在自己身後的四名黑雕軍親衛喊道:“快護住欽差。”兩名親衛聞言向凌實衝去,另兩名卻緊緊護住沈懷鏡。
沈懷鏡也是文人,爲了活命,他拔出自已的腰刀,沒頭沒腦地向着靠近身邊的党項人砍去,他的腰刀還沒有砍到一名手持獵叉的党項人,党項人的獵叉已重重地刺向沈懷鏡的前胸,沈懷鏡嚇得收刀去格檔獵叉,卻哪裡撼得動獵叉分毫,眼看着沈懷鏡就耍被刺個透心涼,左側的黑雕軍親衛一把抓住了獵叉,同時手起刀落,這名党項人怒目圓睜的頭顱就飛向了半空,但是,獵叉藉着慣性仍然刺中了沈懷鏡,只是被黑雕軍親衛左手一帶,方向稍偏,刺在了沈懷鏡的左手臂上。
張羅結後背被砍了一刀,這一刀砍破了他的鎧甲,雖不致命,卻讓張羅結皮開肉綻,戰鬥在此時,侍衛司和党項人全部混在了一起,他也不知道欽差凌實是死是活,他帶着十幾名鐵心的軍士,如瘋狗般在陣地中左衝右突,他不斷地大聲喊叫着,慢慢地聚攏人馬。
極短的時間內,雪地上已經倒下了一百多名侍衛司的軍士,党項人也有三四十人被砍落馬下,但是,党項人的悍勇在肉搏戰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不斷有侍衛司軍士發出的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