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幼兒時安睡與搖籃之中, 又像是夏夜後院花樹下的微醉,春霄只覺的無比的愜意,無比的閒適, 而杜尚秋的聲音也如同夜風般輕輕的吹拂着自己的耳膜。
“小桃……”
“小桃?”
“小桃!你發什麼呆呢?”
“啊?啊!”春霄忽然回過神來, 猛然看到杜尚秋一張大臉從窗外湊過來, 嚇的她下意識一關窗扉, 便聽到外面“哎喲”一聲。
“尚秋怎麼了!撞着你了?”她連忙重新支起窗扉, 卻看見杜尚秋笑嘻嘻的飄了進來。
“小桃你怎麼又糊塗了?我只是個魂魄,哪會被窗戶撞着。”
這麼說着,他已經如同輕煙般將回到肉身中的春霄環環纏了起來, “小桃,你這幾天怎麼盡躲着我啊?神情也很古怪……”
“討厭!討厭啦!離我遠點!”春霄如同揮蒼蠅一般的搖着手臂, 臉又不爭氣的紅的一層比一層透徹。
她是很想躲着杜尚秋, 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當初乾陵中雙魂合一的豁命勁頭一過, 現在回想起來卻只叫她羞愧難當。
那些個破事啊!糗事啊!小心思啊全被死杜尚秋看去了!以後還叫她怎麼見人嘛!
“嘿嘿,是不是在爲乾陵裡我倆的身心合一而難爲情呢?”春霄那點表情怎能逃過杜尚秋的眼睛, 他拿着肉麻當有趣,興致越發好了起來,嘖嘖滿足道:“小桃你真的好可愛啊!”
“什麼身心合一?誰跟你身心合一啦!”春霄羞的大叫,覺的自己的清白如今真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沒有了!
沒錯, 如今這兩人不但成功的完成了靈魂的融合, 還一舉成功的分離, 只是這分離後的感覺……卻讓春霄恨不得再死一次。
而在 “王賢妃”和邪氣消亡後的不久, 大明宮內的那位皇帝也無巧不巧的駕崩。乾陵裡牽動天下的異變, 最終被一個皇帝的崩逝悉數掩蓋在了舉國大喪的風潮之下。
再然後便是新皇登基,恢復佛法的旨意也隨即傳達到全國, 浩浩蕩蕩的滅佛劫難慢慢淡化,最終一切似乎都重回了正軌。
甚是圓滿,甚是團圓,就好象什麼都未曾發生過,連春霄都不禁懷疑起來:那麼多的生死一線,是不是隻是自己作的一個大夢?
其實是夢該有多好。
沒有傷害,沒有背叛,沒有患得患失……她和杜尚秋還是整日膩在那三進三出的地府大院子裡嬉笑怒罵,也就沒有了即將而來的陰司的判決。
可是,如今倒也不能算差。
被傷害了所以知道會心痛,被背叛了所以知道去爭取,患得患失了所以知道要珍惜……來陽間這峰迴路轉磕磕絆絆的走了一遭,讓她與杜尚秋的心意緊緊相連,只覺的人生到此終於完滿。
這麼天馬行空的想着,春霄趴在窗臺上看着不遠處逗弄着七郎的杜尚秋,不由的深深笑了起來。
“是什麼好事讓郭姑娘這麼高興?”
冷不丁又是一個聲音冒了出來,春霄一驚之後看去,原來這次是張鶴卿走至了她的窗下。
這幾天張鶴卿幾乎天天都要入宮面聖,想來是被召去詳細詢問了乾陵一事的來龍去脈。雖然平頭百姓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差點就要天翻地覆,那端坐金鑾寶殿的天子卻是萬事上心,唯恐天下還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當然,秘密知道了,真相卻只能掩蓋在塵土之下。因此佛門被赦免了是因爲新帝“心懷仁義”;崇玄署長官身亡是因爲妖言蠱惑君王而被“杖斃”;後宮忽然暴斃的寵妃則被記載爲追隨先帝而“殉情”。
春霄只覺的這一幕幕戲滑稽的可笑,但也已沒有多嘴的必要。
“也沒什麼,只是想着終於可以和尚秋一起回到地府,忽然有種落葉歸根的感覺。”
這是實話,在陽間待了數月,種種遭遇彷彿一場大夢,反倒是這地府中的人人事事纔像真實。春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人當的太久了,終於對生死區別沒了一點概念。
“萬物生靈終有那一天,說是落葉歸根倒也沒錯。”張鶴卿淡淡附和一句。他如今又恢復到了閉目而“視”的狀態,只不過當初這閉合的眼簾內還是一雙靈動的雙瞳,如今卻只剩殘破的空洞。
“對不起……”看着這樣的張鶴卿,春霄就覺的心中有愧。
反倒是張鶴卿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這一句所爲何來,“郭姑娘有哪裡對不起貧道了?”
“要不是我以前自以爲視的那樣苛責道長,道長就不會放棄天眼了,那現在也就……也就……”也就不會真的變成瞎子了。
“原來是這事。”張鶴卿毫無芥蒂的笑了笑,“這是貧道自己的選擇,郭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其實若不是郭姑娘,貧道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看到這個世間真實的模樣,今後,貧道也會把這副美景永遠記在心上。”
自己以前說過,不入紅塵焉知紅塵。如今這紅塵俗世走一遭,種種體驗,他已沒有遺憾。
“只是……可惜從沒見過郭姑娘真正的模樣。”察覺到春霄似乎沒有被寬慰的樣子,張鶴卿又加了一句難得的玩笑,伸出手想去拍拍春霄的腦袋,卻又在敏銳的感到某人投過來的“嚴重警告”後及時縮了回去。
春霄倒是對這一瞬間的小插曲渾然不知,她只是在張鶴卿的玩笑下勉強笑了笑,也心知肚明他就是這般能把自我損失看的自然而然的人。
“那麼張道長今後怎麼打算?”與有點沉悶的氣氛下,春霄換了個話題。
“貧道還會在長安城裡待上一段時間,據說知玄大師也將重回京城,貧道還得與他商議復原護城大陣的事情,而且也要等待天師府那邊派遣交接崇玄署事宜的人過來。”
“那之後呢?”
“之後還得先回趟龍虎山稟報詳情,此外蒙聖上開恩,將趙師兄的遺體運回師門落葬,再之後自然就是繼續雲遊了。” 張鶴卿答的一板一眼,卻不知春霄問的並不是這種細節上的事情。
“就……就只是雲遊嗎?”春霄忍不住又問道,張鶴卿是她重返人間以來對她扶持最多的人,如今即將陰陽永訣,她其實只是生出幾分不捨。
“貧道本來就是雲遊至此,這天下之大,還有許多地方是值得走一走的。”張鶴卿理所當然道。之後像是終於察覺了春霄的心思,他莞爾一笑,“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爲鄰……百年之後大家都是殊途同歸,貧道在此就先恭祝郭姑娘與杜公子能夠緣定三生了。”
說罷他微微一禮,轉而看向杜尚秋和七郎所在的方位。此時陽光正好透過樹葉,將斑駁的光影照耀在他一身的白衣上,使他顯的越發朦朧,也顯得格外靜逸。
這就是春霄關於張鶴卿最後的印象。
他好像總是這麼平淡,儘管也有了幾分歡樂與悲苦,但云淡風輕卻仍是他的主旋律,好似諸人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而他亦是別人的過客。
殊途同歸嗎?
確實呢,不管是紅粉青春,也不管是儒生羽客,終究會化爲芳草間那一籠墳冢,重入輪迴。
千百前因後果,緣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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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玄都觀啓程返回地府的路上,春霄與杜尚秋還特別去了趟位於興寧坊的郭府。對着尚未開啓的大門,他兩人齊齊跪拜,即使無人看見,也做了最後一次的叩別。
“爹孃的養育之恩,小桃終身不忘,另外……也感謝爹孃將我……將我……”
“將你什麼啊?”眼見春霄臉紅的快要滴出水來,杜尚秋似是若有所悟,卻還一個勁的誘哄。
“討厭!你明明知道的嘛!”春霄乾脆噌的站了起來,也不肯再多說半個字,只餘杜尚秋黏糊糊的貼了上來。
“哎呀,說出來又怎麼樣了嘛!爲夫這種話都說了多少遍了,小桃說一次都不肯,也太小氣了。來來來,就說一次,是不是要感謝你爹孃將你嫁給我這樣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啊?”
“討厭!討厭!我不要跟你說話啦!”春霄加快幾步走在前面,杜尚秋卻在後面因一語中的而哈哈大笑。
再然後便是回返陰間面見了閻羅大王,一番審問是逃不掉了,但地府果然誠不我欺,說過的諾言一一兌現。因杜尚秋在清除邪氣的事件上有功,便將功折過,總算是消去了他厲鬼期間的所作所爲。
至於春霄無過有功,還有額外的獎賞,只不過具體負責此事的崔判官神神秘秘,就是不肯透漏,只說絕對虧待不了她,搞得春霄心癢難耐。
好不容易兩人終於回到郭府,卻見老遠就有一大羣人烏泱泱的聚了過來,原來是韓家一大家子早就翹首以待,一看到他倆的人影便激動難當。
“郭姐姐啊!你……你總算回來了,我們……我們還說……嗚嗚嗚嗚!”韓六小姐和韓七小姐兩馬當前,抱着春霄便不撒手,一句未完倒是眼淚先流,倒顯的比當事人還委屈。
公子們則比較男子漢氣概,一聲“尚秋……”訴盡千言萬語,重重拍上肩膀的雙掌說明了深沉的喜悅。
就連一向傷春悲秋的韓老爺也沒有再爆他那口頭禪,而是一手握住兩個後輩的手,一邊拍着,一邊不停的“好好好”。
被如此盛大歡迎和惦念着的春霄和杜尚秋,至此纔將陽間憋着的最後一口氣舒了出來,四目交錯,相視而笑。
回來了……
終於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