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孩子他爺

滿帳的人唰一下站起,弘吉勒一邊忙着躲那柄鬼似的割肉刀一邊大叫:“誰!誰!來人!來人——”

克烈卻已經笑了起來,細長流金的眼睛一眯,當真如狐一般的狡黠靈動,悠悠道:“來得好快啊……”

他輕輕推開那個已經痛昏過去的女奴,拍拍手掌站起,漫不經心的從她身上踩過去,笑道:“我們的順義王和大妃駕臨了,大家還不快去迎接?”

族長們此時也已經反應過來,臉色都有些不自在,瘦削的庫爾查神色變幻,目光投向弘吉勒,弘吉勒卻還在忙着對付那柄刀——那刀就和沾上他一樣,追綴不休,他上竄下跳,狼狽萬分。

“一羣狼對着月亮跪拜,多半是想求得更多獵物。”赫連錚滿不在乎的聲音瞬間就到了帳門前,“咱們草原上,真是養了太多貪得無厭的狼!”

帳簾一掀,赫連錚大步進來,看也不看站起來不知該如何舉措的臉色鐵青的族長們,大步走到上座,一屁股坐在弘吉勒爲躲避飛刀已經讓開的位置上,順手割下一塊油脂淋漓的羊裡脊就吃,一邊吃一邊道:“人混賬,肉烤得還不錯!”

“札答闌!”弘吉勒終於急中生智,將一張案几擲出迎上飛刀,刀唰的一下插入案几,離他鼻尖只差寸許,他抖着手摸了一把額頭冷汗,砰然放下案几,森然道:“你敢闖金盟大帳!”

“你敢殺草原之王,我就敢闖金盟大帳!”赫連錚一巴掌把吃剩的肉往他臉上一甩,“我還敢殺你!”

“金盟所在地方圓十里,不得有殺戮,否則爲草原共敵!”

“你們搶先都以我爲敵了,我還管什麼共敵不共敵?”赫連錚啪的一下拍碎桌案,橫眉豎目一步不讓,“都一刀戳死去逑,死一個是一個!管我身後草原翻天!”

衆族長啞然,呆呆看着赫連錚殺氣凜然的眉目,看那眼神就知道他絕不是虛張聲勢,印象中順義王世子大氣爽朗愛笑還有些小無賴,不想今日才見着真顏色。

他們面面相覷——金盟大帳所在地是個三面圍山的窄谷,出口極小,對着出口的那面早已布了十家族長各自的軍隊,圍得水泄不通,其餘三面是滑不留手的巖山,就是所謂中原的武林高手來都未必能順利攀援,真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谷內還有武士守衛,赫連錚這幾個人,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進來的?

這樣森嚴的戒備,按說赫連錚闖不進來,但既然闖進來了,就說明赫連錚此來絕不好惹,他如果真的發了瘋,不顧後果破壞金盟規矩死了也要拖幾個人墊背,那也只有自認倒黴。

規矩說到底都是人定的,規矩向來是用來給暴力破壞的,規矩遇上不守規矩的,那就是廢話。

“無知小子,你嚇誰!”蒼狼部首領,和弘吉勒交好的祿讚一聲暴喝,“這裡是萬崖丙谷,谷外就有十家護衛共三萬軍,谷內也有上千護衛,你想和我們同歸於盡,也要看看夠不夠格!”

赫連錚雙手撐膝,不言不語盯着祿贊,他那真正暗夜蒼狼般的眼神,看得祿贊竟然都不自覺的一個顫抖。

“轟。”

就在赫連錚兇光閃閃盯着祿贊,盯得祿贊坐不住勉強色厲內荏,盯得帳篷裡一片死寂衆人試圖打圓場,盯得弘吉勒眼珠一轉正要說話時,爆然一聲巨響。

像是共工撞了山,敖廣翻了海,九天之上諸神之戰兜翻了天地,整個地面一陣轟然震動,將幾個席地而坐的族長直接掀翻在地。

“怎麼回事!”弘吉勒一聲驚呼還沒出口,帳篷口人影一閃,一個護衛滿面驚惶衝過來,大叫:“不好——山崩啦山崩啦山崩啦——”

一隻戴滿黃金戒指亮閃閃的手一把將他推開去,嘎嘎笑道:“金鵬部手下就是傻子,連話都說不周全,崩崩崩崩個啥啊,還是大妃我親自打簾,讓諸位大人們看個清楚吧。”

牡丹花太后笑眯眯親自打簾,帳門一掀,頓時就看見了正對帳門的窄谷出口。

那裡,瀰漫硝煙裡,正不斷滾落黑色的山石,出口已經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填平,山上還有石塊不斷落下,將底下那些護衛打得到處亂竄,驚呼聲慘叫聲亂成一團。

“我們沒做什麼。”劉牡丹謙虛的道,“也就是炸了一小段山,把這個出口給堵住而已。”

弘吉勒張着嘴,看着山石高壘的入口,一時已經忘記說什麼,祿贊臉色死灰,此時赫連錚纔將一直盯着他的目光收回,撣撣袍子,雲淡風輕的笑道:“現在,我夠不夠格和你們同歸於盡?”

“……”

帳篷裡此刻的沉默令人更加難熬,誰也沒想到赫連錚狠起來竟然完全的不顧後果,火藥炸山,堵死出口,將他自己和大家全部堵在這不能進出的窄谷裡,那擺出的架勢,真是你咬我一口,我滅你全家,生死不計,丟命拉倒。

之前隱約聽說他將貔貅部滅族,衆人還不相信,此時看這小子比狼還狠比豹子還烈的行事風格,才知一定不會有假,貔貅部族長提前趕來參盟,並不確定族中的事情,此刻臉上的神情,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

赫連錚笑眯眯高踞座上,環顧四周,學着鳳知微的眼神,自己覺得很夫妻相。

“札答闌!不要衝動!”沉默半晌後,庫爾查以叔父身份上前怒叱,“不要惹得不可收拾!我以族長身份命令你——”

赫連錚一偏頭,斜睨着他。

那目光看得庫爾查顫了顫,想好的一句話突然便卡在咽喉裡再也說不出口。

半晌赫連錚好奇的道:“你誰?”

“……”

庫爾查僵立在地,手和嘴脣一起都在顫抖,硬是抖不出一句完整話來,赫連錚卻已經一眼都不屑看他,高踞上座,垂下眼睛,慢悠悠的拭自己的腰刀,“札答闌因爾吉的眼睛,只看得見人,至於畜生……”

他一笑,搖搖頭。

“滿堂皆無人啊……”他仰首長嘆,不勝惋惜。

滿堂“畜生”面無人色,連一直站在帳門附近堵住鳳知微,崩山都沒多看一眼,只顧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遍的克烈,都目光微微一閃,回頭看了一眼。

不過他的目光很快拉回,皺着眉又望了鳳知微一眼,再次嘆息:“醜,醜。”

鳳知微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關注着赫連錚,聽見他那一句滿堂無人,不禁一笑,心想世子爺中原去了一趟,學了不少拐彎抹角的罵人本事。

克烈原本已經失望的轉開眼,看見這一笑眼前一亮,只覺這黃臉女子一笑間婉轉雍容,迷濛眼眸波光流轉,竟有常人難及的韻致,不由讚道:“笑起來還像個美人……”伸手就去摸她的臉。

“啪。”

一枚黃呼呼的東西電射而出,雷霆般直奔克烈眉心,這麼小的東西,這麼短的距離,竟然射出呼嘯猛烈的風聲,克烈的手指還沒伸出,那東西已經逼到他要害。

驚而不亂,那如狐男子反應竟也狐般狡黠,猛一偏頭讓過第一波攻擊,並不去管落空之後立即轉折追來的胡桃暗器,伸手就去抓顧南衣懷中的顧知曉,張開的五指,閃耀着鐵青的暗光。

顧南衣果然立即抱着他家知曉飄身退後,胡桃落地,與此同時一卷銀白的發也蓬然散開飄落——剛纔僅憑這擦身而過的圓溜溜的胡桃勁風,便將克烈的一截頭髮割斷。

如果克烈反應慢一點武功低一點沒有去攻擊顧南衣的必救,此刻也許斷的就不僅僅是頭髮。

這一手看在滿帳族長眼裡,頓時更被震得鴉雀無聲,鳳知微卻終於正眼看了克烈一眼——剛纔這兩下看似簡單,但克烈表現出的非凡武功和準確應變令人心驚,他竟能一眼看出她武功不低,沒有試圖攻擊她去挾制顧南衣。

兩人目光相遇,一個微笑一個媚笑,各自有各自的平靜和深意,隨即鳳知微閒閒轉開目光,克烈臉色卻微微變了變。

“克烈小心肝……”劉牡丹衝了上來,伸出狼爪就去摸克烈的臉,“好久不見你了,想死你乾孃我了,來摸摸……”

克烈一拂袖拂開她沾滿油光脂粉的手,唰一下退後三尺,笑道:“乾孃您幾日不見,真是青春逼人,美得克烈我在你面前站不住……”

“真的嗎?”劉牡丹喜笑顏開的摸着自己的臉,半悵惘半得意的道,“哎呀,老咯老咯,老公都死咯,札答闌都娶老婆咯……”

“老公死了正好方便,札答闌就更無所謂了,他不是十歲就有老婆了?”克烈微笑一瞟鳳知微,“這一帳篷裡,一半都是他丈人……”

“呸!”劉牡丹啪的一巴掌就拍出去,“什麼便宜丈人!克烈你少給我岔話題,來給老孃摸摸,你那小蒜瓣兒長成蒜頭沒?”

“……”

兩人一進一退一追一跑,竟然就這麼退出帳外去了,鳳知微退後幾步靠着帳門,饒有興致看她家牡丹花纏上白狐狸——流氓交給花癡來磨,那是最合適不過了,一邊又想,十歲就有一堆老婆,難怪赫連錚三天不去院子就恨不得上房揭瓦,發育得小狼似的,某些方面真是啓蒙太早啊……

“札答闌!”帳內顧不着這邊的鬧劇,弘吉勒怒喝聲裡已經少了幾分底氣,目光不住梭巡向帳外,“金盟是各族族長議事,你便是順義王也無權干涉,還不趕緊退出去!”

赫連錚望也不望他一眼,端着酒杯,不急不忙下座來。

“扈特加叔叔。”他語氣再次做了改變,從一開始的殺氣騰騰旁若無人到坐下後的冷嘲熱諷明敲暗打,再到此刻溫存緬懷,款款而言。

“扈特加叔叔。”他執壺,給一個藍衣紅臉漢子斟滿酒,語調悠悠,“三十年前海冬青戰役,越國打進草原,一直打到昆加河,那夜越國闖營,昆加河邊死傷無數,我父王那時還是獅子族的一個普通兵,斷了腿倒在你身邊,是你一直將他背出三十里,逃出敵手,這份恩情,父王時時和我提起,至死不忘。”

酒杯滿滿,輕輕遞過,扈特加神情複雜,注視着酒杯一直沒接,赫連錚笑容不變,毫無尷尬之色,端杯的手,穩定如初。

帳篷裡有一霎那的沉默。

扈特加藍熊部,是十二部中排行第四的大族,族中男子英勇善戰,底盤功夫了得,一直是呼卓部地位重要的一部,藍熊部作風也如其名,沉穩厚重,兩邊不靠,只是後期因爲族中人口暴漲,草場資源不足,在爭奪過程中曾和老王有過紛爭,所以此次金盟,藍熊部首領也來了。

赫連錚一上來,就挑了舉足輕重最難對付的藍熊部,衆人驚異之餘,也不禁有了幾分佩服,卻又覺得乳臭未乾的札答闌,萬萬不可能打動爲人固執的扈特加,不自覺的目光灼灼,呼吸也粗重了幾分。

半晌,一片沉靜裡扈特加沉聲道:“這個故事你還沒說完,當年是我將他背出死屍堆,但在半路上,敵軍追來,我要拔刀回身拼殺,你父親一把拉住我,把我撲倒在水邊,兩個人裝成死屍,越軍謹慎,追來後不放心,將溪水邊所有的死屍全部都補了一刀,那一刀,插在你父親腰肋,他始終咬牙沒動,越軍才離開,我被壓在他身下只受了輕傷……所以那次,是他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他。”

“是嗎?”赫連錚微笑,“謝謝扈特加叔叔還記得。”

扈特加看着他誠摯的笑容,目光閃動,終於伸手接過酒杯,默默一飲而盡。

帳篷裡有輕微的騷動。弘吉勒臉色大變。

“胡恩叔叔。”赫連錚已經行到一位白髮老者身邊,那人臉上一道疤,猙獰的從左眼角劃到右眼角,癒合後傷口周圍肌膚收縮,將一張臉扯得不成模樣,望之令人心驚。

弘吉勒看赫連錚居然走到這人身邊,露出一絲冷笑。

胡恩可不是沉穩老實的扈特加,可沒和庫庫老王一同戰場裡扶持求存的同袍交情,這人因爲早年遭遇極慘,性子極爲暴躁,而且極其忌諱別人提他的傷疤,無論誰提起,都會遭到他瘋狂的報復。

赫連錚年輕氣盛不知輕重,只知道胡恩手下的鐵豹部耐力一絕必須爭取,這要觸了他的忌諱,嘿嘿……

何況胡恩還是他的親家……

果然赫連錚坦然注視着胡恩的臉,輕輕道:“胡恩叔叔,你的傷……”

胡恩“嗯?”了一聲,聲音尾音高高挑起,一張支離破碎的臉微微抽搐,鬼魅般令人心驚。

他寬大衣袍下的手指,慢慢挪向腰間的刀。

有人冷笑有人歡喜有人沉默,扈特加有點不安的看過來,赫連錚彷彿對那些異動渾然不覺,繼續道:“父王一直掛心着……”

胡恩愣了愣,正要擱上刀的手指頓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見我,說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產齊全,無論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聖蓮。”赫連錚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盒子,躬身雙手捧着奉到胡恩面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傷的聖蓮已經絕跡天下,火心蓮也只剩下數株,火心蓮不能替叔叔完全治癒傷勢,但是這株據說是上品,最起碼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札答闌沒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務……對不起……”

盒子打開,一株三葉暗紅色的乾花狀的植物靜靜躺在其中,胡恩盯着那火心蓮,眼神微微翻騰。

他幼時遭遇奇慘,且留了一身的傷病,多年來飽受折磨,導致脾性怪異,這許多年來找尋自己需要的火心蓮,不知耗費多少心思金錢,別說聖蓮,就連火心蓮,幾十年下來不過找到一株一葉蓮,已經算是窮盡能力,不想這事居然記在庫庫老王心上,更由札答闌帶來了遍求而不可得的靈藥!

身前的男子,捧着盒子的眼神誠懇,還有幾分未能找到聖蓮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陣熱潮涌起,沒有接盒子,先將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將貔貅部滅族了嗎?”

“是!”赫連錚答得毫不躲閃錚錚有聲,“草原男兒光明磊落,要殺就堂堂正正的殺,挾持大妃,詐我過河,半路設伏,勾結金鵬,我不滅他,滅誰?”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猙獰可怖,語氣卻是溫和的,“什麼狗屁規矩,規矩掌握在強者手裡,札答闌,你很好!”

赫連錚一笑,大聲道:“自然!”

大笑着接過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擺手止住了急欲說話的弘吉勒,淡淡道:“弘吉勒,我並不是爲了這藥,我一個快死的人了,活多久並不要緊,草原的存續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雖然是我的親家,但在我看來,札答闌做這個草原之主,也許比你還好些。”

一部分族長陷入沉默,確實,往日老王在時,他們和赫連錚接觸並不算多,沒留下什麼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響之下,都覺得讓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做這草原共主不合適,可今日丙谷之中,從赫連錚出現開始,他就不停的給予他們無限震驚,當真是硬也硬得,軟也軟得,殺也殺得,跪也跪得,比起當年過於誠厚的老王,猶上層樓。

金盟廢黜草原王,只能廢倒行逆施或懦弱無用的那種,說到底是爲了草原共榮,當年草原各部落之間連連征戰,導致人丁凋零,被大越不斷欺凌的情景,誰也不願重現,弘吉勒有才幹有勢力,擁立他未爲不可,然而如果草原新王並非無用之人,那麼便要重新掂量,當真要殺成一團,自毀家園,給別人佔了便宜?

鳳知微望着赫連錚的眼神,也有了一絲淡淡笑意,今日發生的所有事,除了她出動了淳于猛部下幫助布火藥炸山之外,其餘所有事都是赫連錚自己的主意和手筆,赫連是驕傲的人,不會願意接受女子的保護,她也不打算多這個事,如果赫連錚自己不能做成這草原王,她勉強扶持上去,反倒是害他。

所以連她也不知道何時赫連錚準備了這火心蓮,不過她確定的是,庫庫老王絕對沒有曾囑咐他去找什麼火心蓮,因爲據赫連錚有次喝醉酒說漏口,說他來帝京之前剛和老子吵了一架,一個多月沒說話,他跑到草原和內陸接壤的甘州散心,是從甘州接到父王諭令直奔帝京的。

在帝京時,只看見他求親爬牆追女人,不想那人悠遊愛玩無賴的表象下,竟也有一顆未雨綢繆心思細密的雄心。

赫連錚已經端着杯向下一人走去,那是個三十左右的黃衣漢子,不等他過來,呼的一下站起,端起自己的杯,大聲道:“扎答闌兄弟,你不用說了,也頁不衝庫庫老王面子也得衝你面子——十一歲時我被毒蛇咬了一口,還是你給吮的毒,今兒我來,是族中長老的意思,我也就是來瞧瞧,沒說一定要驅逐你,我先幹了!”說着一飲而盡。

赫連錚大笑,一口喝乾,大力拍他的肩,道:“好兄弟,下次你再給土公蛇咬了,兄弟我一定狠狠的吸。”

劉牡丹百忙中探頭進來尖聲道:“小崽子力氣很大的,當年差點吸掉我的奶——”

她被鳳知微立刻溫柔決絕的給推了出去。

也頁只剩下苦笑了。

最主要的幾個大族族長先後倒戈,今日之盟註定將沒有結果,弘吉勒臉色十分難看,沉思了一下,眼光無聲無息向帳門口一個衛士一掠。

那人正要挪動腳步,鳳知微好像完全無意的動了一步,正堵在那人去路,笑盈盈道:“要去哪?”

弘吉勒在帳內冷喝:“金盟帳內不許女人插話,不管你是誰,滾出去!”

族長們都露出贊同表情,嫌惡的望着鳳知微。

“哦?是麼?”鳳知微笑吟吟望着那些人,“金盟帳內?不許女人插話?”

她突然一擡手。

黑光一閃。

宛如一道流弧越過寬闊大帳內,“嗤啦”一聲裂響隨之而起,隨即大片布氈轟然墜落,靠在帳篷邊的族長們驚呼躍起,還是被頭頂墜落的帳篷砸了個滿頭。

紛亂半晌後迴歸平靜,衆人這才發現,敢情剛纔這位笑眯眯不動聲色的大妃,竟然一擡手便砍下了小半個帳篷!

那種砍法極其巧妙,另外大半個帳篷居然完好如初,滿地裡堆着布氈帳篷布細木料,坐在門邊的族長們從布堆裡掙扎出來,發現始作俑者好端端的坐在原地,所有東西都沒落在她和她身邊人頭上。

坐姿端莊的女子,看也不看她擡手就毀掉的神聖的金盟主帳,只微笑看着弘吉勒,淡淡道:“看,族長大人,我現在不在金盟帳內,我可以插話了嗎?”

她現在確實不在“帳內”,她所在的小半邊帳篷已經給她砍沒了。

半邊帳篷裡只剩下長長短短的呼吸,連呼吸聽來似乎都不那麼順暢——如果說赫連錚給了族長們措手不及的震驚,鳳知微給他們的就是一個打在頭頂上的霹靂了。

在驕傲的草原族長眼裡,女人都是擺設,中原的女人更連擺設都不能算——瓷器一樣,一碰就碎。

如今這個看起來比瓷器還要易碎嬌弱的漢女郡主,笑吟吟溫軟軟像抹掛在草尖上的雲,除了出現時第一句話讓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外,之後一直表現得和她長相一般安靜平凡,不想乍一出手,直接教會了他們什麼叫不動聲色的彪悍。

“現在。”鳳知微端坐在一地帳篷碎片裡,微笑對着對面半個帳篷裡的族長們,平靜的道,“我遵守了你們的規矩,輪到你們遵守我的規矩——好好聽我說話,我只說一遍。”

“你們今日開這個愚蠢的金盟大會,指望着弘吉勒金鵬帶領你們重新劃分草場,從此逐水草而居,沐天風而長,子孫代代興旺……真是美好的夢想。”黑袍女子眼神黝黑,有種淡淡的譏誚,並不看相顧失色的族長們,“弘吉勒給你們畫了什麼大餅?大族許以豐美草場,小族許以重利糧帛,是嗎?”

滿座無聲,很明顯就是那樣。

“你想挑撥什麼?”弘吉勒冷笑,“庫庫老王分配草場不公,處事不公,衆家族長受欺壓良久,不是你隨意挑撥幾句就有用的!”

鳳知微理也不理他,隨手用木棍在地上畫了簡單的呼卓十二部疆域分佈圖,淡淡道:“來,我們來推斷下未來的弘吉勒王會怎麼許諾分配諸位的地盤——這裡,這裡,這裡,”她指了指靠近王庭的幾處疆域,“想必要留給火狐藍熊和鐵豹三族?”

幾位族長默然不語,胡恩皺眉道:“有何不對?”

“很對,很對。”鳳知微笑着比比畫畫,“嗯,按照各位勢力和作用比例,鐵豹想必在這裡,等弘大王佔據王庭,肯定要聯合火狐蒼狼將青鳥白鹿滅族,於是火狐必然向南延伸,佔據原先隔壁青鳥的草場,再右邊是蒼狼的勢力向北延伸,取代白鹿,啊……恭喜胡恩大人,您左有狼,右有狐,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胡恩臉色變了變,森然道:“他敢!”

鳳知微笑眯眯看着他,“是嗎?弘吉勒不敢?克烈不敢?如果不敢,爲什麼作爲王庭三大直系護軍之一的火狐要選擇背叛?好處在哪?就爲了青鳥那部分草場?那爲什麼鐵豹部會安排在這裡?二十多年前鐵豹部的女奴被送給火狐部的族長,產後而亡,那個兩族險些都不肯要如今卻做了火狐族長的孩子,如果哪天心情好了,想起您的恩情了,和別人遞個信,從東林山谷左右一合去拜訪您……呵呵。”

不等臉上傷疤蠕動,猙獰燃燒的胡恩說話,她又偏偏頭,對藍熊族長扈特加道,“扈特加大人,如果你們真的離開青卓山脈南線那一塊地盤,選擇移居到王庭附近的草場,我敢說,不出三十年,你們族中的男子,必定大部分都會死亡。”

“什麼?”扈特加霍然轉頭。

“我們一路趕往丙谷河,曾經途徑貴部領地,”鳳知微道,“我們隊伍中有人發現貴部男子下盤特別穩紮,當真有熊般沉厚,但腿上青筋脈突,不像是練武所致,而貴部草域附近,生滿了一種金藍色的草,那是傳說中的‘焰七星’,其氣味長期聞見,會導致人體力增長腿力穩健,但時間久了沉毒於下盤,傷損性命,所幸有毒處必有解藥,草域附近那個林子裡一種矮灌木,偏偏是這種氣味的剋星,貴部常年在那裡打柴燒火,兩相中和,不僅無害於身體,還使族中老少體力強健作戰勇猛,只是一旦離開那裡,沒有了那種矮灌木,‘焰七星’長年累月積累的毒素必將從腿部上行,到時經脈爆裂,輕則癱瘓重則丟命,閣下一族,滅矣!”

扈特加悚然失色,弘吉勒沉聲道:“你少聳人聽聞,藍熊部功勳卓著,原當最好的草場,我對扈特加兄弟此心可鑑,什麼焰七星焰八星,我聽都沒聽過!”

“是嗎?”鳳知微笑吟吟托腮看着他,“你沒聽說過?你真沒聽說過?你沒聽說過你剛纔老對帳外望做什麼?你是在望誰呢?”

彷彿得了提醒,扈特加霍然扭頭看向帳外,道:“前些日子克烈曾來拜訪,還說過那草很好看……”

赫連錚冷笑起來,扈特加不說話了,盯着弘吉勒,腮幫子漸漸鼓起繃緊的一塊。

“這件事情王庭也是知道的,”赫連錚突然道,“王庭醫官有次去藍熊部也發覺了,稟告了父王,所以後來藍熊部和土獾部爭奪草場,父王出動王軍阻止,勒令藍熊部交出已佔領的草場,以至於藍熊部心生不滿,父王一直沒有說明緣由,是怕這個消息傳出去,引起其他部族覬覦,藍熊部永無安寧之日,所以隱瞞至今。”

他微微嘆息道:“父王曾說,扈特加兄弟爲人誠厚,所以纔有此福報,藍熊部驍勇第一,作爲兄弟,寧可受些誤會,也不能輕易讓他被人所趁。”

扈特加此時愧悔得恨不得鑽進地下,厚大的手掌胡亂的抹一把眼睛,哽咽道:“我……我……”突然離座而起,錚然拔刀。

赫連錚端坐不動,平靜看他。

“嚓。”

刀光在帳中劃出雪亮弧線,雪光裡血滴一抹,一根血淋淋小指落地,扈特加轟然在赫連錚面前跪倒,舉起殘缺的左手,聲音沉雄堅決,“長生天在上,扈特加以連心之指立誓——藍熊部自今日起,誓死效忠順義王,若違此誓,全部死絕!”

“扈特加叔叔!”等他誓言發完,一直端坐不動的赫連錚立即砰一聲跪在他對面,撫着他的肩大聲慟哭,“父王九泉之下亦可安慰!”

兩人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扈特加那是真情流露,赫連錚那是即興表演——他埋在扈特加肩上,淚眼模糊裡對鳳知微擠擠眼睛。

鳳知微板着臉瞪他一眼,脣角笑意卻有一絲讚賞——小子很靈啊,反應快得驚人,瞬間便借勢將藍熊部對王庭多年來最大心結給解了,什麼王庭醫官早已知道?什麼父王寧願誤會也要保全藍熊?真是滿嘴胡柴,就在先前經過藍熊領地,宗宸對着‘焰七星’皺起眉頭時,他還笑嘻嘻的湊過去說這草真好看可不可以吃呢!

藍熊部發下最重血誓效忠,鐵豹部轉而與金鵬爲敵,赫連錚鳳知微強強聯手,剎那間便將已經平分的局勢轉向自己這方,如今這情形,別說驅逐廢黜不可能,僅憑最爲驍勇的藍熊誓死效忠,赫連錚便有了和弘吉勒一戰之力。

將滿面淚痕的老實漢子哄好,赫連錚站起,四顧那些和弘吉勒結盟的小族,衆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滿地裡眼珠子亂飛,有個人畏畏縮縮躲在人羣后,恨不得將自己縮在毛氈裡。

“我說庫爾查,你躲什麼呢?”赫連錚目光瞥過,森然一笑,突然揚聲一喚。

那老者僵硬的轉過身子。

“庫爾查,我父親最愛重的兄弟,最相信的兄長,最貼心的人。”赫連錚步步逼近他,嘴角一抹獰笑,“爲了報答他所謂的‘忠誠’,我父親成爲第一個放棄本族族長之位的草原王,賜給他兄弟最肥沃的草場,最美麗的女人,最珍貴的寶物,連朝廷賞賜,都讓他的兄弟先挑。”他微笑着,像蒼鷹一般兇厲的盯住了無處可躲的庫爾查,“然後,他的兄弟回報了他什麼?勾結外敵殺他於王座,在他死後對兇手卑躬屈膝,意圖趕走他侄子!”

胡恩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扈特加一口唾沫吐在庫爾查腳下。

庫爾查被逼到帳篷角,退無可退,突然一挺胸,大聲道:“你殺了我便是!”

“我爲什麼要殺你?”赫連錚突然止步,一笑負手轉身,“髒我的手。”

“各位。”他看也不看庫爾查,冷然道,“我以御封順義王之王令,現今剝奪庫爾查之黃金獅子族族長之位,逐出王庭及因爾吉氏,至於你們誰要收留這喪家之犬……請便。”

一片沉默,隨即爆發庫爾查的嚎叫:“不!不!不能!你不能!我是因爾吉氏族長,你無權剝奪我族長之位……”

“從現在開始,我是族長!”赫連錚轉頭暴喝,泛着紫光的眼眸幽邃森然,“仁慈養不家天生的狼崽子,因爾吉氏從本王開始,再不需要兩個主子!”

庫爾查嚎叫着拔刀便向外衝,扈特加早上前一步,一腳便將他蹬到丈外,滾在地下爬不起身。

“現在。”赫連錚不再理會那羣族長,緩緩轉頭看着神色變幻的弘吉勒,“該算我們的帳了。”

“不能殺他——”驀然一聲嬌脆尖叫,與此同時,一道水紅影子,突然從王帳後撲出,張開雙臂便摟向赫連錚,“札答闌,那是你的丈人,是你孩子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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