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帝京信來

提着筆的時辰太久,久到筆尖飽蘸的墨汁,悠悠墜成一個圓弧,再迫不及待墜落。

“啪。”

熟羅壓金紙箋上濺開黑色墨痕,延展開的形狀像一輪黑色太陽。

寧弈怔怔的注視着那點猙獰的墨痕。

其日如夜啊……自從她離開以後。

不過是一場別離,突然就變成了山海生死之隔,他滿心以爲會在上野和等着他的她一起,滿載收穫和喜悅逍遙回京,他想着要問問她收到信盒子沒,喜不喜歡那朵蘆葦和珊瑚,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在回南海的途中再去看看那蘆葦蕩,他想着要看看一別數月她是瘦了還是胖了,有沒有被海風吹黑,有沒有被南海的水滋潤得更豐盈——他不能看見她那麼久,那麼久。

可等到能看見,卻已不得見。

“等我。”

“總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我記住你現在的輪廓了,到時候給我查出瘦了,可不饒你。”

“如何不饒我?”

“殺了你,和你勢不兩立。”

彼時笑語,一語成讖。

南海的路,永遠分歧在上野港口,港口溼潤的青石地上,永遠不會再站着衣袂飄飄的她。

她不會再等他一起去看蘆葦蕩,那裡的蘆花年年開謝,永在夢中。

她不會再查驗他輪廓的胖瘦與否,哪怕他憔悴得瘦骨支離。

她不會再饒他——那樣兩條她最珍視的性命,森冷的隔在他和她之間。

她從此和他當真勢不兩立——聖纓郡主,順義大妃,走得那麼堅決,連稍等一等當面質問都不曾——她決心已定,無需多言,他知道。

那天太和門外徘徊良久,終默然回身,追不上,也不能追。

追上了能說什麼?說其實不是他下的令?說辛子硯不聽他自作主張?說寧澄擅自在密信中附言鼓動辛子硯?還是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拔除她?

有些解釋,別說她不會相信,連他都不信。

秋府初遇,他便是去聯絡五姨娘的,讓她盜出鳳家姐弟生辰八字,金羽衛經過那麼多年追查,已經初步將目光鎖定在鳳家姐弟身上。

起初懷疑的便是鳳皓,鳳夫人對那孩子如此珍重呵護,他也以爲如此,然而冰湖一見,突然便開始注意到她。

那樣的決然冷酷,不動聲色,仿似皇族裡慣常會流着的深沉的血統。

鳳夫人將身負振興大成重任的鳳皓嬌慣成紈絝,卻將自己棄如敝屣的女兒教育成超卓絕豔的女子。

從直覺裡,他不信。

他讓手下那幫消息靈通的京城紈絝去接近鳳皓,試圖讓貪慕虛榮的鳳皓受激變賣家中值錢之物,皇家子弟都有證明血脈身份的金玉牒,鳳皓不知輕重,又錢財窘迫,一旦瞞着鳳夫人偷偷翻出什麼東西來,事情也便塵埃落定。

紈絝們引誘鳳皓,他的目光卻在鳳知微。

妓院相遇,書院邂逅,太子逆案,韶寧陷害,榮妃慶壽,遺詔之詐,一路碰碰撞撞走過來,一步步看得她雛鳳在野,一鳴清聲。

他警惕,卻不由自主接近。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追隨她身影的目的,由最初的監視變成了沉溺。

是命,是緣,又是孽,她迷濛眼眸深處的漩渦,令他不能自己的躍入,等到欲待拔身而出,早已窒息沒頂。

……

簾幕深垂,深垂的簾幕透不過這二月淡春風,寧弈手撐在桌案上,將染了墨痕的紙撤去。

另鋪開乾淨的紙,重提紫毫,新濡香墨,緩緩落筆。

“字呈順義大妃足下:”

眼前流光一閃,依稀高闊雄偉大成舊橋,薄雪之上斜倚橋欄,分喝一壺粗劣的酒。

他指點山河,語帶傲然,“是日,大成舊臣如草偃伏,盡在我皇腳底。”

她默然飲酒,一笑森涼,“拜的不過是染血刀兵而已。”

殘夜將盡,傾盡壺中,她酹酒於巍巍高橋。

“最後一滴酒,敬這一彎孤橋,世事跌宕多變,唯此橋亙古。”

世事果真跌宕多變,臨到頭來,誰都不再是誰,唯有長橋默然佇立,淒涼風中。

“……一別已久矣,卿安否?”

……他靠在她頰邊,執了她手指,反反覆覆摩挲,微微低頭的姿勢,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聞氣息相纏,連發絲也無聲的糾結着,垂在一起,偶然偏了偏頭,膩着了她的頰邊,頰邊細膩如玉,心情卻像翠葉掠過粼粼水面,濺起漣漪層層水紋隱隱,無聲無息盪漾開去。

卿安否,卿安否,那一日宮外小院耳鬢廝磨,旖旎至凜冽,終被長天深雪,埋沒。

“……自隴西一別,已近半載……”

……哪裡的燈籠華彩一閃,如玉珠飛天而來,那是榮妃大壽,多少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暴雨裡廢宮中,沉黯宮室爐火熊熊,她給他一個烤衣的背影,嫺靜而溫存。

“你以爲你美到會讓我情不自禁麼?”

“我認爲我可以。”

暗室香暖,心事交託,誰的脣如此清甜芬芳,蘊藏了千萬年來的春色無邊,一觸及便是驚豔,再深入就是失魂,他終於丟了魂,失了心。

“知微,縱然天下皆爲我敵,獨不願有你。”

知微,知微,原來只要你與我爲敵,便痛過天下皆以我爲仇。

“……帝京正當陽春,風光晴好,不知塞外鴻野,景緻如何……”

……那一日風光晴好,榕樹翠蔭如蓋,她負手而立,“叫楚王殿下來與我說話。”

他來了,無論如何對立,不願負她之約。

香茗素手,言辭如鋒,他懂得了掙扎帝京不甘人下的鳳知微,卻又試圖挽住那一顆註定歧路相背的心。

“休談利弊,休談將來,只問此刻之心——你的心。”

“我的心,在它該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換得它傾倒翻覆。”

“知微,離開官場,回到秋府……將來,你就是我的……”

“楚王寧弈,不合格也!”

知微,我確實是不合格的那個人,還未三宮六院,已經悍然操刀。

帝京正當陽春,可是這春光裡少了一個人,春也再不是那春,青溟書院榕樹長青,此生還有誰會素手遞過香茗?

“……北地苦寒,晨間深夜,勿忘保暖……”

……華嚴杜村有人用性命保得他們逃離,屋後峭壁上有人輕輕抱住他的膝窩。

“現在,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山崖下相依醒來,她低頭扣着衣紐,指尖香氣淡淡,在鼻尖似乎迤邐至今。

“如果我離開帝京,永遠的消失,你會怎麼想?”

“找到你。”

“找不着呢?”

“你走不脫,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知微。

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縱然終將歸我所有,只怕我尋回的也不是原先的你,茫茫黃土,浩浩大雪,長熙十三年最後沉重的一頁,碾碎的到底是誰的灰,誰的骨。

“……你生長於內地中原,想必不慣草原飲食……”

……那一日祠堂呼聲如潮,她穿山遠奔而來,長袖善舞解祠堂之危,然後如一抹輕雲般倒在他懷。

那一次暗室裡他跪在她身前,親手靜靜爲她擦身,懷一腔寂寥悲涼,以爲從此一切回到原點,歸於陌生。

那一次終於離了她身側,行軍到溪塔,於浩蕩蘆葦蕩之前採了羽擷了風,要和她同聽風的聲音。

那一回安瀾峪過海,在空明寂靜的起落濤聲裡,將珊瑚慢慢粘上信封,想着以爲失去她那一刻亦如海水倒傾,於是再次徹夜不眠。

那些夜裡靜靜摸黑寫着信,想着她會用什麼樣的動作和方式藏信,於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的沉靜裡默然歡喜。

那一天將裝滿信封的盒子交給燕懷石,聽出他語氣裡不能掩飾的輕快喜悅,忽然也覺得天地光明,長風寧靜。

卻原來。

最近的距離,只不過是爲了拉開時更加猛烈而遙遠。

一路轉折,起伏不休,到得今日,當真不過這灑金箋上,不痛不癢幾句話?當真不過是楚王殿下對順義大妃,隨時可以拿出去公諸天下的平平問候?

他突然停了筆。

抿了脣。

隨即颯然走筆,落筆極快,一句一頓,突化作滔滔流水。

“知微,那一日帝京大雪,足可埋膝,我在安平宮偏殿外徘徊良久,聽說你曾於此盤桓一夜,偏殿外矮樹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當時將那樹當成了我?當成我也無妨,爲何不等到我到來,用你的手指親手掐緊我的咽喉?我操刀於路,滅你兩條親人性命,你只拂袖而去,避到草原天涯不見,這實在不似你的性子。

知微,有些人命中註定阻着你,走遍天下也躲不了,或許你不想躲,只是想着韜光養晦,或有一日也橫刀於路予我一擊,那麼千萬莫讓我等太久,魏知的封賞升職文書,還在我抽屜裡等你。

你也曾承諾在路的那邊等我,那路如今被拉得太遠了些,但再遠的路,只要願意走下去,總有走到的一日。

那隻裝滿信箋的盒子,想必或被你踐踏於馬蹄,或被你付諸於流水,也無妨,那字寫得着實有些難看,有閒的時候我會一封封重寫,溪塔蘆葦,安瀾珊瑚,連同閩南鳳尾木,都不是世上獨一份的東西,真正獨一份的,是一生裡不可或忘的某段相遇裡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將那心情收藏在了哪裡,我在我這裡,等你親手來挖了掏了去。

記住,莫讓我等太久。”

信封封起,加火漆封,連同那隻精巧封閉的禮籃,靜靜放在桌上。

他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面對着那信,靜靜看日光透過簾幕一點點走盡格子窗,再換了如霜的月光,淡霧般的鍍在淺綠的信封之上,將字跡一點點模糊的洇去。

風在屋檐上,將寂寥的曲子低唱,帝京之夜,如此深長。

帝京之夜如此深長,有人從日到夜,爲一封信輾轉起伏。

草原的日光卻明亮而燦爛,王庭人羣歡慶如海,裹挾得人忘記悲傷。

赫連錚抱着鳳知微驅馬而下,隨即陷入人羣的海洋,掙扎了好久纔到達王宮門口,赫連錚已經渾身掛滿了荷包腰帶和各式吃食,連鳳知微懷裡都被扔上了油膩膩的餈粑。

一轉過人羣,鳳知微就一掌拍在赫連錚胸前,手法巧妙,拍得赫連錚手一鬆,鳳知微已經飄然落地。

她理理衣襟,看也不看赫連錚一眼,轉身就走。

“哎哎你生氣了嗎?”赫連錚趕緊跟着來拉住她袖子,“別,別嘛,小姨,小姨,下次我不了。”

他每次一心虛就喊她小姨,鳳知微無可奈何轉過臉來,道:“你可記住了?”

“我那是情不自禁。”赫連錚目光發亮,仰首看着草原分外高遠的天空,“知微,我終於從帝京回來,天知道我有多麼討厭帝京,死氣沉沉,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活得不由自主,所有人說的話你都只能信三分,還是草原好啊,天都比帝京高些,知微,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歡喜。”

我只是想你知道我的歡喜。

鳳知微眉睫微微一顫,一瞬間笑得有些淒涼——我知道,我知道,可惜你便是想把可以裝滿整個草原的歡喜分享於我,我也沒有地方去放那些歡喜了。

那裡,心的地方,只有長熙十三年帝京的第一場雪,悠悠飄落,永無止歇。

“好熱鬧!”身後歡快的呼聲傳來,淳于猛帶着護衛興奮的跟過來,大聲道:“呼卓部的姑娘我喜歡!明兒討個做老婆!”

“難道你不回去麼?”鳳知微笑笑。

淳于猛倒瞬間斂了笑容,鳳知微愕然盯着他神情,道:“你真的不想回去?怎麼可能,你淳于家是楚王親信,你回去,挾南海和此次護送功勞,楚王一定會給你安排重要實職,前程似錦,可不要放棄。”

這是她離京以來第一次主動提起寧弈,說起那人,心裡便似突然塞了一團火燒雲,亂而微痛。

“我在草原邊界收到了殿下的快馬傳書。”淳于猛道,“他說我是武將世家出身,軍功纔是最實在的東西,與其回京在長纓衛慢慢熬,不如趁目前對越戰事需要補充將領之際,直接補入前方大營,他讓我考慮,我已經決定了,這邊事情一完,我就要前往榆州大營,先做個參將,我一切聽殿下安排,殿下從來都不會錯的。”

鳳知微默然不語,半晌慢慢笑了一下,道:“是啊,殿下從來,都不會錯。”

淳于猛望着她的神情,一瞬間有些心悸,想說什麼,卻覺得無法張口。

那邊,嘎嘎嘎的牡丹花兒已經從人羣裡擠了出來,一把拉過鳳知微的手,笑道:“快快快,我們來參觀布達拉第二,我給你準備了正宮,等下我就搬出去。”

“不用了。”鳳知微被她拽着走,“我隨便哪間屋子住就可以了……”

“要的要的。”牡丹花兒就差沒在平滑的白石地面上滑起來了,“我早早就叫人把屋子挪出來了,你直接住就可以了,瞧瞧我給你佈置的房間,你一定會喜歡的哈哈……”

鳳知微心想就你那眼光我會喜歡才奇怪,牡丹花兒已經一路呱噪下去,這女人上下嘴皮子每天高速運動,從來也不會覺得累,“你好好休息,吉狗兒接王位的儀式不是立刻就有的,要等達瑪活佛來請了神,一切順利纔可以,正好也讓達瑪活佛給你看看命,嘻嘻當年我就是被那老傢伙一眼看中,庫庫才堵了那些族長的嘴立我爲大妃……”一邊嘴皮子不停一邊七拐八彎的進了宮,不停的對護衛揮手叫他們讓開,走了好遠拐過一處迴廊才推開一扇門,笑道:“噹噹噹當!”

鳳知微凝目一瞧,確實也被“噹噹噹當”的給砸了。

真是……喜慶啊。

滿目的紅,紅牀紅帳子紅被子紅瓶子紅氈毯紅壁畫,紅得鮮豔熱烈,一大片一大片的攢在一起,看得人頭暈眼花血脈都似要砰砰跳動,這還不算,更痛苦的是所有的紅色物品上都有圖案,不管東西是否草原風格,圖案一定是中原的鴛鴦戲水,鴛鴦戲水也罷了,偏偏還要畫蛇添足畫上朵牡丹花,畫牡丹花也罷了,偏偏鴛鴦戲水是綠色的,牡丹花是潢色的,畫在大紅的各式物件上,令人看了四肢抽搐精神崩潰。

“好看吧?”牡丹花兒洋洋自得,“鮮豔!喜慶!精神!興旺!我想了好久的搭配!”

確實,這麼詭異的搭配,真難爲牡丹花兒想得出來。

牡丹花兒嘩啦啦又推開左側一間的門,“這間本來是我小兒子的,估計他也沒了,正好給小乖乖住!”又道:“我們草原沒那麼多規矩,孩子還小,衣衣帶着她住在一起。”

鳳知微偏頭一瞧,瞬間對自己的房間產生了巨大的滿足感——好歹自己那房間還是個房間,這間,叫什麼?

一色粉紅,四壁都墊了粉色的軟墊子,地面有一半是軟榻,鋪了粉紅色綴珍珠的被褥,掛着些叮叮噹噹的銅鈴,銅鈴上也不怕麻煩的綴了好多絲帶啊花啊綵球啊等等,花花綠綠,地下堆着許多形狀古怪的東西,都是粉紅色和白色,鳳知微撿起一個,發現是絨布做的,裡面大約塞了棉花,至於形狀嘛……

她舉着一個五條腿一隻耳朵長一隻耳朵短的東西問牡丹花,“這是什麼?”

“兔子。”

“怎麼五條腿?”

牡丹花兒對鳳知微的眼力嗤之以鼻,“看清楚,那是尾巴,尾巴!”

鳳知微將那隻舉世無雙長尾兔抓在手裡,望了半天還是覺得,這尾巴怎麼比腿還像腿呢?

“你做的吧?”

這麼驚人的手工,和那個裹胸有異曲同工之妙,想必出自一人之手。

牡丹花兒驕傲的一挺胸,波濤洶涌。

鳳知微回頭同情的瞅着顧少爺——您以後大概也許可能就要睡在這間擺滿孩子玩物夢幻旖旎的粉紅色房間裡了……

顧少爺淡定的站在她身後,淡定的打量着房間,覺得除了鳳知微神情有那麼點不對外,一切看起來都挺好。

牡丹花兒又拉着鳳知微和華瓊,又走了幾步,推開一道門道:“瓊瓊你要生產了,也得住近些,這是原先……”

她突然“咦”的一聲,頓住了。

房門開啓,一人中地氈上緩緩站起,揚起下巴看過來。

“梅朵。”牡丹花兒盯着她,“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叫你隨我搬到二進後殿裡去了嗎?”

“我就住在這裡。”梅朵笑了笑,將手中壺揚了揚,“大妃,這酥油茶滾熱的,來喝一杯,我剛叫侍女給煮的……”

“你怎麼還在這裡?”劉牡丹突然便收了剛纔的聒噪,並不笑,也不理會梅朵的邀請,將先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她一重複,語氣一冷,一貫的輕浮跳脫突然便不見,生出幾分凜冽和寒意,鳳知微偏頭看看她,終於明白這位嬉笑不拘的大妃是如何鎮住這段時間紛亂的王庭的。

梅朵臉色僵了僵,咬了咬脣,也重複道:“我就住在這裡。”

“我都不住在這裡了,你爲什麼要住在這裡?”劉牡丹盯着她,沒有笑意,“你難道比我還矜貴?”

梅朵直直的立着,將壺往几上一擱,清脆聲響裡她淡淡道:“我在這個房間裡住了十幾年,住出了感情,我不明白爲什麼大王即位了,便連一個房間都不給我住下去,真要我走,也可以,讓大王來趕我。”

“布達拉第二宮是我的宮殿,吉祥也沒我能做主。”劉牡丹怒極反笑,一拍手立即四周涌出一堆女奴,“不走是嗎?行,愛住就住,但是你在這裡用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給你的,是我的東西,我拖不走你的人我可以拖走我的東西,給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移到後殿去,立刻!”

身強力壯的女奴應了一聲,立即手腳麻利的動手,梅朵撲上去要攔,被女奴們毫不留情推到一邊,鳳知微負手看着,眼底有一絲淡淡笑意,還好,看來梅朵雖然把自己慣成了太后,但真正的太后,還是劉牡丹。

梅朵攔不住,開始大聲嚷叫,她叫的是草原當地方言,鳳知微聽不懂,但顯然不是好話,因爲牡丹太后的眼神裡,已經開始閃耀着和看見克烈時一般的光芒。

叫聲驚動了赫連錚,他大步奔過來,看見這紛亂不由呆了呆,梅朵看見他,立即梅花帶雨的撲過去,撲在他懷裡,大哭,“阿札,當年我救了你,你們說要用一輩子報答我,現在卻連個房子,都不許我住下去!”

鳳知微嫌惡的皺皺眉,和華瓊對視一眼,兩人眼底都有鄙薄之色——挾恩以報,沒完沒了,難道這以往十幾年公主般的待遇,都是白給的?

赫連錚抱着梅朵,將她微微推開了些,輕輕拍她的背,笑道:“什麼大事嘛,哪有不給你住了?不過換個地方,走,咱們看看後殿,給你選個最好的房間!”

“我就住在這裡!我就住在這裡!”梅朵將地跺得嗵嗵響。

赫連錚皺起了眉,詢問的回望鳳知微。

鳳知微笑一笑,心想赫連錚還是心思粗疏了些,一聲“姨”喊了多年,還真就當人家姨媽了,可是人家不願做你的姨啊。

“行。”她接收到赫連錚眼色,淡淡道,“那你就住在這裡吧。”

所有人都一愣,梅朵從赫連錚懷裡擡起頭來,有點驚異的望着她,鳳知微看着她鬧了半天完全乾燥的眼睛,笑得更加溫柔譏誚。

“你說得對,不就是個房間嘛,你既然住出了感情,叫你搬走那實在過意不去,就住下吧。”

梅朵驚喜的張大眼睛,不謝她,卻更緊的抱向赫連錚,“阿札,你真好,你真好!”

“不過我卻不想住在這裡。”鳳知微懶洋洋一句話接了上來,“我比較喜歡後殿,赫連錚,我們住到後殿,讓大妃和梅朵姨媽住在這裡。”

牡丹太后笑了起來,梅朵愣在那裡。

“另外,”鳳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已經轉身離開,隨口道,“鑑於王庭最近這段時間不太安定,我覺得有必要嚴格宮禁管理,大王和我的住處,從現在開始由我的陪嫁護衛負責,除大妃和我親自許可的人之外,任何閒雜人等,不得擅自進入後殿寢宮打擾。”

很明顯,梅朵便在那“閒雜人等”之列了。

鳳知微心情很好的離開,心想着多虧了梅姨媽這麼一鬧,好歹脫離了大妃佈置的那間驚天地泣鬼神的臥室了,一羣人毫不猶豫的跟着她,只留下梅朵怔怔立在房中,四顧茫然。

良久之後,面對翻得一團亂的房間,她嗷的叫了一聲,一腳將桌案踢翻。

小几骨碌碌滾了出去,落在一人腳下,被一雙手輕輕扶起。

梅朵轉過頭,看見大腹便便微笑立在門口的娜塔。

劉牡丹陪着鳳知微轉去後殿,一邊重重嘆息:“可惜了我那精心佈置,要不要給你們再搬過來?”

“那麼好看,我怕我沒日沒夜看了會睡不着。”鳳知微趕緊拒絕,“還是牡丹花兒你自己欣賞吧。”

顧少爺抱着顧知曉跟在她身後,胳肢窩裡夾着那隻粉紅色的五條腿兔子——因爲顧知曉喜歡。

他衣袂飄飄頂着猴子抱着嬰兒揣着兔子的造型十分的詭異,一路上婢女女奴們都看着他吃吃的笑,顧少爺不以爲然——只要鳳知微不對着他吃吃笑,他都覺得這個世界一切正常。

“啊啊——”顧知曉突然在他懷裡叫了起來,努力的將小身子向外探。

對面,一個女奴抱着一個嬰兒走了過來,那孩子看起來比顧知曉還小一些,顧知曉難得看見同類生物,興奮了。

赫連錚已經歡喜的奔了過去,“喇叭花兒,這是我弟弟嗎?”

牡丹花兒早已愣在那裡,看着那小小孩子,怔怔的道:“啊?沒死?”

鳳知微嘆息……這叫個什麼話?

“王,大妃。”那女奴對衆人行禮,“察木圖長得很好呢,奴婢剛纔帶他去園子裡看花了。”

“叫察木圖嗎?”赫連錚興致勃勃逗着那孩子,勾住他小小手指搖晃,“真有力氣,好弟弟!”又抱過孩子,遞給劉牡丹,“還不抱着?”

劉牡丹手一撒,一瞬間竟然是個退讓的動作,隨即反應過來,抱住了孩子。

她抱着那小小一團,低頭深深盯着那孩子,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

從鳳知微的角度,正看見她微垂的眼角,反射着日光,似乎有什麼晶亮的一閃。

顧知曉卻不滿意了,她最近吃慣了劉牡丹的奶水,見她抱住別的孩子,急忙啊啊的叫着要湊過去,劉牡丹趕緊一手攬一個,都緊緊抱住,將臉左右貼着,笑呵呵的道:“都要,都要!”

她臉上神情已經恢復正常,抱着兩個孩子趕赫連錚,“別在這裡膩着,去招待族長們,還有,派人去迎達瑪活佛,不管那老頭子多倔,給我捆上馬拖回來,別讓他慢悠悠的走過來,夜長夢多!”

“你放心你兒子!”赫連錚笑嘻嘻應了,卻對鳳知微道,“喇叭花兒累了,兩個孩子經不起折騰,你給幫忙照應着。”

鳳知微看着他的眼睛,點點頭,牡丹花兒臉上神情瞬間有些不自然,扭過頭去。

鳳知微隨着她去安排了房間,將身邊人都安排住在附近,草原不像中原,分內院外院男女分居,一人一間就算是隔開了,娜塔被安排住在宗宸和顧南衣之間,這個安排直讓她面如死灰。

劉牡丹幫她安排好便抱着孩子要離開,鳳知微笑吟吟留她喝茶。

喝不了一會她說要去茅坑,抱着孩子要走,鳳知微笑吟吟提醒她,沒必要上茅坑也把孩子帶着,掉進茅坑怎麼辦?

上完茅坑回來她說想念後面園子裡的一池水,不要給女奴們洗衣服弄髒了,抱着孩子要去看,鳳知微笑吟吟接過孩子說那我給你抱着察木圖,你專心看水。

婆媳倆笑來笑去一直到了晚間,吃過晚飯,劉牡丹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抱着察木圖,道:“在你這呆了大半天,現在可得回去睡覺了。”

“慢走,不送。”鳳知微一句話出口便見劉牡丹眼睛亮了亮,隨即急匆匆火燒屁股似的走了。

鳳知微靜靜坐在那裡,聽着草原分外猛烈的風聲,遠處蒼狼的嚎叫聲淒涼的傳來,撕心裂肺。

過了一會,她站起身,顧少爺已經拿着她的披風在門口等着。

“你怎麼知道我要出門去?”鳳知微有點驚異,偏頭看他。

顧少爺沉默了一下,道:“有心事。”

這萬事只管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人死在他面前都未必眨一下眼睛的人,竟然僅僅憑感覺,便發覺她有心事,要出門?

鳳知微怔怔盯着顧南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不動聲色卻天翻地覆的改變?

披風攏上肩,厚重溫暖,鳳知微伸手去繫帶子,不防顧南衣也在試圖從背後替她繫上帶子,兩人手指一碰,顧南衣飛快縮手。

縮得太快,讓鳳知微又呆了呆——他好像比以前敏感了,以前別說碰個手指,就是抓住她渾身亂摸,他也完全沒忌諱的。

難道他的漸漸開啓,一定要和她有關嗎?

鳳知微抿着脣,一瞬間心如亂麻,慢慢繫好帶子,並不回頭,輕輕道:“走吧。”

顧南衣不說話,跟在她身後,將因爲照顧顧知曉很久沒吃的胡桃,拿出一顆來慢慢吃着。

胡桃不知道是放久了,還是什麼原因,吃在嘴裡有種澀澀味道,不如平日香甜。

那種陳澀的味道,讓他想起南海她病重,他冒雨睡在屋檐上,聞見四面青苔的氣味,想起那日大雪裡她葬了親人,他扶着她走在雪地裡,新雪散發出的氣味,他曾回頭看着來路,茫茫雪地裡只有他和她的兩串迤邐的足跡,足跡盡頭,是孤零零兩座墳塋。

吃在嘴裡的胡桃就這麼失去味道,他還是慢慢吃完。

有些胡桃屑落在手指上,他輕輕的舔去,動作很慢,手指上除了胡桃香氣,似乎還有點別的氣味,淡淡的,像午夜的霧氣捉摸不得卻無處不在。

他仔細的聞着手指上那氣味,溫潤紅脣,輕輕的觸過去……

鳳知微始終沒有回頭。

月色如許,鋪在潔白的石路上,他在她身後一步,將自己長長的身影,溫柔的覆在她上面。

布達拉第二宮是很鬆散的建築,並沒有很森嚴的戒備,這是草原人疏曠個性導致。

各處房屋之間建築也沒什麼章法,很明顯,只要有牡丹花參與的設計,那必然是沒章法的。

所以轉過一道矮牆,便看見大妃那鮮紅的臥室關的緊緊的一排長窗。

牡丹花是個很喜歡暢朗的人,到哪裡都愛先開窗,今天卻將自己臥室關得死緊。

鳳知微笑了笑,看見牡丹花兒的身影,被牛油蠟燭投射在窗紙上。

她抱着察木圖,輕輕搖晃着繞着室內打轉,似乎在低低唱着什麼歌謠,音調很柔軟,大約是什麼催眠曲。

四面有淡淡的花香,是一種小藍花,不張揚,勝在開得葳蕤,有種爛漫的感覺,月色很乾淨,風很清甜,窗戶裡傳出來的歌謠聲,搖曳如小舟。

一切靜謐而美好,有那麼一瞬間,鳳知微認爲自己是在多想,錯會了赫連錚的意。

牡丹花唱着歌,抱着察木圖,歌聲一直沒有停息,她一邊唱着,一邊走到牀邊,伸手拉下了牀邊的掛簾。

悠悠的歌聲一刻沒止歇,隱約聽得見歌詞。

“……小小娃兒,像朵花兒,被風吹着,被雨打着……”

月光悄悄退避了些,雲層飄過來,走廊裡暗影深深淺淺,歌聲悠悠盪盪,明明很平常的歌詞,聽來不知怎的有幾分詭異。

“……被風吹着,被雨打着……”

劉牡丹唱着歌,抽出了束着掛簾的寬寬的帶子。

“……被雨打着……”

她將帶子單手繞着,繞成了一個活結的圈。

“……被雨打着……”

鳳知微突然推門,走了進去。

歌聲戛然而止,牀前劉牡丹惶然回首。

她手中挽着打成活結的布圈圈,臉上滿是淚痕。

那些淚水蜿蜒在她眼角,將厚厚的脂粉衝得不成模樣。

鳳知微的目光,緩緩掃過她的臉,掃過那布帶子,掃過在她懷裡,吮着指頭正睡得香甜的察木圖。

這個流着淚,唱着歌,挽着套,準備套上親生兒子脖子的母親!

“……爲什麼……”很久以後鳳知微才問了第一句話,一出口驚覺聲音嘶啞。

有那麼一種母親,總是讓人心生凜然畏懼,不知其愛之所以。

劉牡丹失魂落魄的望着她,突然垂下手,布帶子落地,她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氣,頹然跌坐在牀上,雙手捂住臉,半晌,有珍珠般的淚滴,自指縫間一閃。

“察木圖不能留……我所有兒子都不能留……”她哽咽道,“達瑪活佛說了,札答闌克兄弟,但若有一日他克不成兄弟,兄弟必將克他……”

鳳知微心中驀然升起一股涼意,半晌道:“你那死去的七個兒子……”

劉牡丹只剩下了嗚咽。

鳳知微退後一步,看着這個平日裡嬉笑風流的女子,就是這個看起來永遠沒心沒肺的人,爲了長子的順利成長,親手殺了自己七個孩子?

“怪力亂神之言,不可全信。”鳳知微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劉牡丹絕望的搖頭,“不……不會錯,札答闌的三弟出生後,長得可愛,我一時心軟……結果那年札答闌落崖,險些喪命……”

“我不明白。”鳳知微良久緩緩道,“爲什麼一定要保住赫連錚,不惜放棄這麼多條同樣是兒子的性命。”

“呼卓部有規矩,嫡長子是最有繼承權的。”劉牡丹低低道,“呼卓十二部組成複雜,每代爲承繼都會發生流血事件,有時候甚至禍延數代,嫡長子繼承最有號召力,也最能令部族接受,能夠避免許多紛爭,所以只要嫡長子不是呆子,基本上生下來王位就是他的,何況札答闌出生那一年草場豐收,天降雙虹,達瑪活佛說祥瑞,說這是天命英雄,札答闌,不能死。”

她悽悽的訴說響在靜夜裡,聲音微細,卻令人心底震出隆隆聲響,鳳知微佇立良久,嘆息一聲,攬住了她的肩。

劉牡丹撲在她身上,淚如泉涌,卻忍住了不發聲,單薄的肩膀因此不住抽搐,像冬日裡落了翅的蝶,令人難以相信,就是這樣的薄弱的肩,無聲無息承載了一個部族興旺的重任,承載了自己親生骨肉的七條無辜性命。

她靜夜裡探向那些微笑信任看着她的孩子的咽喉的手指,是否也如此刻死命痙攣?

“……察木圖……不能留……庫庫的草原,不能陷入危險……”劉牡丹的眼淚,已經溼透了鳳知微的衣襟,語氣裡卻漸漸多了一份堅決,“這孩子一看就知道命硬……懷上他就剋死了父親,我丟他在王庭那夜明明到處都是敵人,他卻滾落牀下安然無恙,婢女事後找不到他,說不定也就在牀下餓死了,偏偏在婢女進房要出來時他大哭……這麼硬的命,札答闌……抵不過……”

室內一片安靜,只有劉牡丹低低的抽泣聲,鳳知微抱着她,仰頭望着描紅塗金的穹頂,眼神無奈而悲涼,顧南衣站在門側,似乎在深深思考,不明白爲什麼有母親將顧知曉護於身下擋住死亡,也有母親將察木圖抱在懷中送他去死。

“不!”

一聲暴喝,身後陡然起了一陣旋風,旋風撲近,一把奪過劉牡丹懷裡的察木圖,塞在鳳知微懷裡。

赫連錚到了。

“阿媽!”他噗通一聲跪在牀邊,用頭砰砰的撞着牀沿,痛苦得連聲音都變了,“不要殺察木圖,我的命,不要弟弟用命來讓!”

“札答闌。”劉牡丹發泄了一場,情緒平靜了些,抹一把眼淚鼻涕,惡狠狠揩在錦緞被褥上,“你不要也得要!已經犧牲了這麼多個,沒道理功虧一簣!”

“誰也克不了我!”赫連錚大聲道,“你不要相信那些!”

“我知道,啊,乖,最後一個,最後一個了啊。”劉牡丹摸赫連錚的臉。

“不!”

要不是滿心悽楚,鳳知微差點聽笑出來,這對話聽起來,真像做孃的哄兒子吃飯。

草原王族,也有這般深刻入骨的無奈和淒涼啊……

“老孃沒工夫和你廢話!”劉牡丹久勸不成,霍然翻臉,一腳踢翻了赫連錚,“你爹死前,我答應要替他守好這草原守好你,任何犧牲在所不惜,你小子再敢和我囉嗦一句,我休了你爹不要你!”

“一個死人你愛休就休只要你捨得!”赫連錚也翻臉,嗆一下拔出長刀便橫在自己脖子上,“老子受夠了以命換命這就還給你你愛殺誰就殺誰去!”

“你!”劉牡丹橫眉豎目。

“我!”赫連錚怒髮衝冠。

突有人輕描淡寫將刀從赫連錚手中抽了出去。

“吵什麼呢我說。”抽刀的是顧少爺,說話的是鳳知微,她對着劉牡丹眨眼睛,“大妃,你看這事兒搞的,這樣當面要喊要殺的誰肯啊?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轉個身她又對着赫連錚眨眼睛,“你好好活着你娘不就不擔心你被克了?盡在這裡吵什麼呢。”

劉牡丹悟了——媳婦這是暗示我現在殺不成以後再說說不定她會幫我解決呢。

赫連錚悟了——老婆這是暗示我把察木圖搶在手裡老孃就害不成了呢。

兩人都放了心,安安穩穩爬起來,鳳知微轉身就走,孩子被順理成章的抱到了顧少爺懷裡,“和顧知曉一起養。”

那兩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遠處突然傳來吵嚷聲。

一個蒼老的聲音氣喘吁吁道:“快快快,那個中原漢女,趕緊給我……”

他的話音被淹沒在淳于猛悠長渾厚的傳報聲裡。

“楚王殿下八百里加急禮,求遞順義王大妃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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