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佛也有火

“下官禮部五品員外郎季江,前日夜禮部值夜帶班,當晚戌時三刻許,下官帶領內廷派遣護衛六人,自禮部正堂外自西向東巡夜,在經過暗庫外側三丈拐角處,遭人先點啞穴,後以麻袋罩頂,隨後裹挾至禮部南廚地窖內丟棄,擄人者武功高強,行走無聲,熟悉禮部道路,並擅長點穴之術。”

“內廷御林軍奮揚營三分隊一小隊隊正劉羽金,隊員陳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於該日輪班值戍禮部,負責禮部暗庫保衛,與禮部員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敵手,謹證員外郎諸般情狀,句句屬實。”

“下官禮部三品侍郎尤辰濤,近日告假養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軍都督府駐山北指揮使蔣欣永來京述職,當晚下官在宴春後院‘山月閣’設宴,其間聽聞主官魏尚書在‘雪聲閣’飲宴,曾過去敬酒,當晚下官一直和蔣指揮使以及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離開,下官也不知道鑰匙如何失竊,下官願領失察之罪。”

“下官五軍都督府駐山北指揮使蔣欣永,謹證尤辰濤當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離開。”

“下官禮部三品侍郎張青俊,當晚不輪值,因吏部文選司郎中祁中冬孫兒滿月,設宴宴春前去慶賀,祁郎中聽聞魏尚書也在宴春與諸青溟學子飲宴,便拉下官過去敬酒,當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處,便將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鑰匙……也不知道何時失竊。”

“下官吏部文選司郎中祁中冬,謹證張侍郎句句屬實。”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胡同的鎖匠李阿鎖……在九二胡同口開了個制鎖鋪子,也配製鎖鑰等物……前日夜戌時前後,有個黑衣男子,白紗蒙面,敲開草民鋪子,拿了兩把鑰匙泥模,讓草民給配了兩把鑰匙……對,就是這兩把。”

“下官隸屬刑部證驗司司員許寒,尤、張二位侍郎所交上的兩枚鑰匙,齒縫內含少量紅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經與鎖匠李阿鎖所持泥模印證,泥質相同。”

一連串證詞下來,嚴密齊全,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全部隱隱指向魏知,堂上大員們聽着,神色都很凜然。

鳳知微沉靜的聽着,心裡也有些佩服對方,事發後沒有任何拖延,幾乎立即開審,這麼緊迫的時間,刑部將證據證人準備得這麼齊全,這種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證明對方真的是籌備有了日子,是真的來勢洶洶,決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着一臉沉思的她,眼神中閃動着得色,悄悄轉眸看了本主一眼,卻見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個證人上堂來,遠遠的,看見鳳知微素衣戴銬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縮縮在她腳邊跪了。

鳳知微眼波一閃——很好,很好,終於有了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證人。

“學生……青溟書院政史院倪文昱……當日晚……與一衆同窗在……在宴春宴請魏司業……其間……其間……”

和前面一衆口齒清楚語言乾脆的證人相比,堂下現在跪着的這位,頭垂得很低,目光閃爍身子顫抖,斷續猶豫不成句。

因爲魏司業正跪在他身邊,偏頭望着他。

不怒、不悲、不憤、不驚、不曾怒不可遏爬起來痛斥,也不曾驚愕無倫撲上來撓他,魏司業安安靜靜跪在他身側,跪得很近很親熱,還偏着頭,目光淺淡平靜,脣角竟然還帶着一絲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笑意。

彷彿……帶點好笑、帶點憐憫、帶點輕蔑、帶點……看傀儡戲扮演歡快,卻從不入戲的瞭然。

那樣的笑意下,誰都會覺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顫抖起來。

魏司業這種笑容,他在青溟書院時就見過,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難,魏司業便會這麼一笑,然後,刁難灰飛煙滅,刁難的人多半還得下場悽慘。

魏司業是青溟書院學生心中的神,於他也是,然而今日,他當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頭埋得更低,一句話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卻有人說話了,刑部尚書彭沛,森然的道,“你儘管放心大膽如實講來,放心,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書爲你做主!”

語氣沉凝而壓迫,倪文昱又是一顫。

他的手指摳在了磚縫裡。

他和姚揚宇錢彥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貧寒出身,不能像他們朝中無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獲得別人一半的成果,他不甘像書院其他貧寒學生一樣,埋頭讀書,一步步苦熬,他羨慕貴介子弟的一帆風順,並努力向他們靠攏,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是需要錢的,就像宴春合資請客,別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錢擡手就得,他卻當掉了今冬過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卻得在宴席上看着整盤未動的菜被隨意潑掉……

那晚之後,他正愁明日米錢,卻有人找到了他。

白銀千兩,並保他春闈得中,就算殿試過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優薦舉,最起碼一個吏部主事職,前程似錦,誘惑展開。

夜色矇昧,蒙掉了一個野心勃勃的貧窮學子最後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話還似在耳邊迴盪,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銀子都已經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來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間,不狠不成人!

眼一閉,一挺胸,別人教好的話滔滔而出。

“其間學生因爲不勝酒力,沒有參與拼酒,在一側假寐,無意中看見顧大人在尤、張二位侍郎敬酒時,兩次靠近,借他人身體掩護,拓印了鑰匙泥模!”

“放你屁!”華瓊作爲“逼供人證”,攔在柵欄外聽審,聽見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顧南衣真要動手,憑你能看得見?無恥下作,陷人清白,虧你還是讀書士子,你丟盡讀書人的臉,丟盡青溟的臉!”

倪文昱被罵得臉色慘白,閃爍的目光四處亂飛,彭沛看他東張西望的怕他飛出什麼不妥的眼神來,趕緊怒喝道:“華瓊!允你外堂聽審已經是破例,你再幹擾審案,立刻逐你出去!”

華瓊頭一甩,一口強勁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側臉,“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喪家犬!”

彭沛怕她還罵出什麼來,立即長聲傳喚,“傳顧南衣!”

“傳顧南衣——”

鳳知微立即在地上轉了轉身子,側頭向來處望去,一扭頭間眼神關切,堂上慢悠悠飲茶的寧弈突然開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動,嗓子一甜,寧弈趕緊用杯子一遮。

一團淤紅的血色,在碧綠的清茶裡無聲洇開。

寧弈出神的看着漸漸發紅的茶,淡紅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間想起剛纔鳳知微那個眼神,那種關心的急切,記憶中從未對他有過。

她將最真的情緒毫無遮掩的給顧南衣,卻將最深沉的心思雲遮霧罩的給他。

寧弈笑了笑,淡紅水面裡眼神也是靜的。

這世間情愛,誰先動心,誰便先傷心。

他倒是想做個獨夫,一生裡無有掛礙隨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個更狠的獨夫。

說不得,自飲心血罷了。

身側七皇子湊過身來,關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嗎?我叫人去換。”說着便來接。

他一讓,將茶潑在了身後盆景裡,茶水迅速在樹根處消失。

隨即一笑,道:

“這茶真苦。”

重鐐聲聲,遠遠拖在地面上的聲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來,曾經在刑部任過員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麼用了這個?”

他聲音雖低,淹沒在特別沉重的鐐銬聲響裡,但鳳知微還是清晰的聽見了,眉頭一皺,心想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

門口處出現顧南衣的身影,重鐐在身,一步步行來,隨即華瓊一聲驚呼,鳳知微低眼一看,顧南衣所經之處,地面堅硬的青石全碎。

僅僅是本身分量便壓碎整塊青石,這鐐銬何等沉重,令人難以想象。

而顧南衣這一路行來,又將如何艱難?

鳳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來約束顧南衣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看章永震驚神色,心中卻又一沉,隱約覺得,自己還是太輕忽了。

眉毛一挑,鳳知微怒色終起。

顧南衣站定,卻不走近她身側,鳳知微有點疑惑的回頭,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這鎖鏈到底怎樣,然而顧南衣就是不動。

鳳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覺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來,她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堂上彭沛已經發難。

“顧南衣。”彭沛森然道,“禮部員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點穴擄入麻袋棄於禮部地窖,點穴功夫高深,非尋常人可爲,有人曾經眼見你出手點穴,而你也熟悉禮部,對於此事,你有何解釋?”

季江上前來,將那黑衣人如何落下牆頭,如何欺近他身側,如何伸手點在他啞穴上,指手畫腳示意了一番,動作很標準,形容得很精彩,看得出那黑衣人爲了欺近季江點他啞穴,很費心思。

彭沛陰陰的看着顧南衣,顧南衣漠然的看着他,像是沒理解他的話,面紗後眼神清亮純澈,在那樣的眼神裡,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有點髒。

彭沛吞了吞口水,他是知道顧南衣的怪異的,只好再重複了一遍,“禮部員外郎季江——”

顧南衣突然手一擡。

彭沛的聲音,卡的一聲頓住了。

他還是張着嘴,一個開口音在那裡,卻發不出來,掙紅了臉,也只在喉管裡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很明顯,被隔空點了啞穴。

“啊,神功!”十皇子驚呼,“隔空點穴!”

胡大學士笑眯眯捋着他的山羊鬍子,慢條斯理的道:“我說季大人,會點穴的人雖然不多,但是整個帝京也未必就是顧大人一個吧?你確定你看見的那位高手,真的是顧大人?照老夫看,顧大人根本不需要和你近身相博點穴,他在牆頭上擡擡手,你就倒了。”

季江漲紅了臉,朝上一躬,“老大人說的是,下官只知道當晚被人點穴,並沒有指證顧大人。”

他站得離顧南衣近了點,顧南衣立即向旁邊退了退,一副你很髒不要污了我的樣子。

有人吃吃的笑起來,彭沛臉色難看得無法形容,瞪了季江一眼,卻也無可奈何,此時他穴道未解,張着嘴僵在當地,十分尷尬難堪,偏偏顧南衣好像忘記了,淡定的站在那裡,望天。

鳳知微微笑,望天。

寧弈喝茶,十皇子一直精神勃勃,此刻開始睡覺。

華瓊好奇的探頭探腦,打量着彭沛正對着她大張的嘴,忽地一拍手,笑道:“大人,你左邊第三顆槽牙似乎蛀壞了,我給你介紹個看牙大夫,就住在南門外狼心大街狗肺衚衕狗牙溝,姓苟,名叫嘴臭,看牙是世代祖傳的絕藝,包管你去了,和他一見投緣,再見拔牙,一拔永不蛀!”

說完哈哈大笑,顧南衣頂着死死卡住頸項的鐐銬艱難轉頭,認真看了她一眼。

這也是顧少爺的最高獎賞了,華瓊越發樂不可支,全然不將堂上那幾個臉色難看的人看在眼裡。

二皇子眼看不是個事,雙手撐案冷聲道:“顧大人,你既然用這種方式證明了此事你的清白,這便不提,你當堂將彭尚書禁制在當地,卻也是挾制大員的重罪!”

他說得口沫橫飛,顧南衣照樣在認真欣賞彭大人的蛀牙。

鳳知微回首,對顧南衣笑笑,傳遞過一個“且鬆了他,看他倒黴”的眼神。

顧南衣立即擡手,彭沛“啊——”的一聲,揉揉咽喉,怨毒的看了顧南衣一眼,又看了華瓊一眼。

華瓊笑眯眯的對他做了個“別忘了狗牙溝”的口型。

彭沛也算有定力,鐵青着臉,卻不糾纏華瓊的羞辱,立即命人將季江等人帶下去,還指望着倪文昱指證,誰知倪文昱看見顧南衣隔空點穴那一手,嚇得早已軟趴在地,此時外面剛補好的登聞鼓又一陣急響,隱約有喧譁聲響起,仔細聽卻是“讓那背叛司業的無恥之徒滾出來!”似是很多人齊呼,隔了那麼遠都清清楚楚,可以想見,此刻刑部門口,一定聚集了很多青溟書院的學生,要不是今日刑部嚴陣以待,只怕這些二世祖們就衝進來拔刀了。

倪文昱聽了清楚,臉色發白,翻翻白眼便暈了過去。

彭沛一看不好,沒的證作不成還惹出禍事,更審不下去,今日自開審以來步步不順,但是如果不能在今日這一審打下魏知的氣焰,只怕便給了他翻身的機會,無奈之下只得冷哼一聲,道:“倪文昱急病暈厥,先帶下去休息,押後再問!”

此時堂中只留下了那個鎖匠李阿鎖。

“李阿鎖!”彭沛轉身面對李阿鎖,溫和卻隱隱壓迫的道,“你看看眼前這個人,是不是那晚讓你配製鑰匙的蒙面人?”

李阿鎖眯着眼睛看了會,眼神裡掠過狡黠的光,隨即點點頭,道:“大人,雖然沒看見臉,衣服也不一樣,但是面紗和身形,卻是很像。”

“你說的屬實?”彭沛冷冷道。

“草民不敢撒謊。”

彭沛陰冷的笑了笑,轉臉面向顧南衣,道:“顧南衣,點穴事你雖有解釋,但現有鎖匠李阿鎖指證曾於前夜戌時前後,見過一個類似於你的男子,拿過兩個鑰匙泥模尋他打製鑰匙,對此,你如何解釋?”

他忌諱顧南衣武功,開始沒有強迫他跪見,現在語氣倒也算客氣,卻在問話裡並沒有點明案由來源,避重就輕,刑名出身的都察院指揮使葛元翔皺皺眉,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

顧南衣站在那裡不動,不說話,全天盛朝廷都知道這位顧護衛,太子的手他也敢打,皇帝的問話他也不高興答,很多人就沒見過他對外人開過口,彭沛也並不打算要他回答,如果這人真的還是始終不開口,那正好,乾脆算成默認。

一片沉默裡,彭沛眼底掠過一絲得意之色,緩緩道:“顧南衣,你的爲人,陛下和百官都有所瞭解,斷不會任性妄爲此人神共憤之大罪,想必礙於情面受人所託,或受人矇蔽無意爲之,所謂不知者不罪,從逆者論輕,只要將苦衷說清楚,我等自會稟報陛下,陛下定有恩旨於你,你且放心便是。”說到這裡一頓,語音提高,已是聲色俱厲,“但你若冥頑不化,負隅頑抗,自有國家昭明法制,高懸爾首!”

這番話他自認爲說得軟硬兼施,十分出色,說完眼底忍不住泛出得色。

這番話二皇子等人頻頻點頭,一臉語重心長,都察院指揮使再次覺得彭沛這段話有指供誘供之嫌,依舊不是刑名問案所應爲,但他還是沒有開口——今天水深,且看着吧!

鳳知微也沒有開口——堂官問案,無關者不得插言,彭沛可以枉顧問案規矩指供套供誘供,卻不會給魏知一點行差踏錯的機會,她相信,只要自己一開口,彭沛便會以擾亂公堂罪下令掌嘴,說不定還加她個當衆串供的罪,她雖然不懼,但是以顧南衣對她的維護和華瓊的火爆性子,到時候難免鬧得不可收拾,還不如靜觀其變。

看她家顧少爺那淡定的樣子,鳳知微莫名的就是有信心,覺得還沒到自己大展風采的時候。

彭沛說了一大堆,顧南衣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上頭杵着那些人,在他看來個個都是豬玀,快要上屠宰場,所以拼死的叫的那種。

他的臉,突然緩緩轉了過去,面向李阿鎖。

李阿鎖一擡頭,就迎上顧少爺面紗飄拂的臉,明明隔着面紗,卻依舊令人覺得,面紗後的目光宛如實質,冷木生鐵一般的碾過來,毫無感情,卻又因其漠然而無限壓迫,壓得他的心怦怦的跳起來,他有點驚慌的向後退了退,腰上隨時繫着的一大串鑰匙突然落地。

顧南衣手一伸,那串鑰匙便到了他手中,別人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怕他突然出手,看守他的衙役緊張的涌上前來。

顧南衣手指一劃,鑰匙串上一個最大的鑰匙落地,鑰匙串上還有一些未經打磨的銅片,顧南衣取了兩個,將那個大鑰匙拿在手中,仔仔細細的摸了一遍,隨即仰起頭閉上眼,又摸了一遍。

衆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望着他,彭沛想呵斥,但懾於顧南衣武功,不敢老虎頭上拔毛,鳳知微皺眉看着顧南衣,心中想起宗宸說過,南衣的記憶很是特別,常見的,一般人能記住的東西,他記不住,比如道路,在他眼裡看來就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有些特別精密的,機械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掌握,需要藉助儀器的東西,他卻能一絲不差的照搬,就像他自己就是個精密的儀器,可以完美複製,但是不知原理,所以他學武,最先練成的是固定經脈流向的內功,其次是門派中最爲複雜、一招有數萬個變化的無人練成的劍法,數萬個變化,他一天之內,記得一絲不苟,才成就了這一身無人超越的武功。

難道……

此時顧南衣已經放下了手中的鑰匙,取過那兩個銅片,轉頭,平淡的吩咐身邊押解的衙役:“黑布。”

衙役愣愣的遞過用來矇眼的黑布。

顧南衣低頭,伸手入面紗,將黑布蒙上,他雖然低了頭,但手指一撩間,晶瑩光潔肌膚和如玉鑄成的精緻下頜驚鴻一現,看見的人都不由自主窒了窒呼吸。

隨即他放下面紗,將鐵片放在指間,手指一削,指尖如劍將銅片削尖,成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隨即用這柄貫注了內力的“匕首”,在另一塊銅片上開始划動。

他蒙着眼睛,關閉了天地,回到自己心無旁騖的世界,動作極快,轉眼間指掌間銅屑紛飛,鎖鏈玎玲細碎聲響和銅片打磨沙沙聲響裡,一樣東西已經漸漸顯出雛形。

滿堂的人此時已經猜出他要做什麼,都面帶震驚之色的站了起來。

彭沛先是驚訝,隨即便露出喜色——這個顧南衣,膽大瘋了,竟然要用這種法子證明清白,可這天下,就沒有能瞬間手製鑰匙的人!何況還閉着眼睛!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李阿鎖卻瞪大眼睛看着顧南衣掌心那漸漸成型的鐵片,呼吸急促,枯黃的臉上連皺紋都寫滿震驚,他是鎖匠,當然知道對方在做什麼,這也是他每日的工作,但是他做這個,需要藉助很多鎖匠專用物件,需要亮光,需要最起碼半天以上時間,還未必能一次成功。

鑰匙在任何時代,都是相對那個時代比較精密的東西,據說早先的鑰匙比較簡單,後來大成開國後,皇后對當時的鎖和鑰匙很有意見,說這樣爛的鎖和鑰匙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難怪無論上了什麼鎖的墓門都一搞便開,大成皇宮裡經過她改良的鎖和鑰匙越發精緻,經過數百年,那些精密的東西也漸漸傳向民間,李阿鎖自認爲技藝了得,世代家傳,帝京第一鎖匠,沒想到今日竟然看見人閉目手工複製鑰匙,而且那指掌間漸漸成型的鑰匙,每一齒每一痕,都和他做出來的一模一樣,一瞬間幾乎不敢置信,半生賴以生存和爲之驕傲的技藝觀念,都被強大的顧少爺瞬間推翻。

“當!”

一片窒息般的靜默裡,顧南衣手一翻,一枚亮晃晃的銅鑰匙,連同先前的那枚做樣板的鑰匙,一起扔在了李阿鎖的腳下。

鑰匙在半空中發出碰撞聲響,玎玲清脆,聲聲如冷笑。

顧南衣這時才幹巴巴的說了一句。

“扯——淡——”

他自上公堂,對於連番指控,至今只說了兩個字,還是因爲彭沛誘導他指控鳳知微才說了這一句。

話少,卻和鳳知微一樣,不需言語而盡得風流。

李阿鎖僵在那裡,木雕似的沒了動作,他是老手,眼睛一掃便知道,兩枚鑰匙是一樣的。

彭沛一看李阿鎖直着眼睛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猶自不肯相信,不敢開口問,用眼神詢問他。

李阿鎖臉色蠟黃,不住擦汗,避讓着他的目光。

彭沛心中一涼,萬萬沒想到顧南衣有這一手,僵在那裡,眼看葛元翔開口要問李阿鎖,一急之下惡向膽邊生,大步下座來,惡狠狠笑道:“公堂之上,豈是玩把戲的地方?這什麼爛東西?”擡腳便要將兩枚鑰匙踢出去。

他的腳尖剛剛擡起,顧南衣的手臂一擡。

沉重的鎖鏈聲響震得彭沛大驚失色身子一僵,生怕顧南衣再來點上什麼死穴,腳尖頓時停在半空,身子失衡向後便栽,身後正是鳳知微。

鳳知微身子一直,眼疾手快的托住他後腰,笑道:“大人小心些。”隨即將他輕輕扶直。

此刻彭沛背對着所有人,只有靠着公堂門口柵欄的華瓊,纔看見他臉上在鳳知微扶過來的瞬間,有潮紅一涌,瞬間消失。

華瓊目光一閃,露出一絲森然笑意。

彭沛自己卻毫無感覺,站直後立即揮袖拂開鳳知微,冷哼一聲也不道謝,轉身就走,鳳知微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跪回去。

她跪回去的瞬間,手一抄,將兩枚鑰匙抄在了手裡,向葛元翔章永方向一託,道:“兩位大人請看,殿下們和賈公公請看。”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身邊護衛上去接,寧弈身邊的護衛突然大步上去,後出發,卻比人家快,肩膀一撞便將人家撞開,搶先接了過去。

鑰匙拿在手中,一一傳看,在座的眼力都不錯,看得出果然一模一樣,何況還有李阿鎖死灰般的臉色證明。

十皇子今天特別的活躍,把鑰匙捧在手裡,“嘩嘩”的讚歎着給賈公公看,“公公,你瞧瞧,真的一樣!”

賈公公顫巍巍戴上老花鏡,眯眼看了半晌,笑道:“老奴年紀大了,看不分明瞭,不過就這樣子,倒確實看不出什麼不同來。”

這句話一出,彭沛抖了抖。

寧弈將鑰匙接在手裡,微笑着看了又看,突然一擡手,將鑰匙擲在李阿鎖臉上。

“狗膽包天的賤民!”他怒喝,“顧大人既然有如此妙技,何須尋你配鑰匙?你一介下九流麻衣草民,竟敢攀誣當朝大員,株連九族當衆凌遲,也輕了你!”

黃燦燦的鑰匙在半空飛過一道金色弧線,劈頭蓋臉砸在李阿鎖臉上,啪的一下便砸了他滿臉血,李阿鎖卻早已被當朝親王聲色俱厲的怒責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知道痛,滿臉的鮮血也不敢抹,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顫聲道:“草民……草民是糊塗了……草民是糊塗了……”

他口口聲聲說自己糊塗,卻始終沒有承認自己攀誣,更沒有喊冤枉,寧弈冷冷望着他,森然道:“李阿鎖,你和顧大人素不相識可是?”

李阿鎖擡起涕淚橫流的臉,猶豫的點頭。

寧弈淡淡道:“你既然不認識顧大人,無緣無故,斷不會任性妄爲此人神共憤之大罪,想必礙於情面受人所託,或受人矇蔽無意爲之,所謂不知者不罪,從逆者論輕,只要將苦衷說清楚,本王自會從輕處置,你且放心便是。”說到這裡一頓,語音提高,聲色俱厲,“但你若冥頑不化,負隅頑抗,自有國家昭明法制,高懸爾首!”

這番話,幾乎完全照搬彭沛先前誘供顧南衣的話,聽得彭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尷尬得無地自容。

但這人也是個厲害角色,氣色雖然尷尬,卻立即趁勢上前一步,擡腳對着李阿鎖就踢,“你這賤民,受何人指使,攀誣顧大人,還不從實招來!”

李阿鎖被踢得翻了個跟頭,額頭有血流出,他怯懦的看了彭沛一眼,咬了咬牙,砰砰磕頭,“沒有……沒有!是草民……是草民有次被顧大人踢翻了鑰匙攤子,懷恨在心……所以……所以狗膽包天……攀誣大人!”

“你這隻因些許小事便胡亂舉證的賤民!”彭沛立即接口大罵。

葛元翔和章永對視一眼,咳嗽一聲,道:“李阿鎖,以民誣官,是殺頭重罪,你想清楚了。”

李阿鎖渾身一顫,張嘴欲言,然而一擡眼,看見彭沛海水江牙的深藍色官服袍角,那種明朗的顏色此刻看在眼底卻是一片深沉,令他想起暗夜裡自家小院裡妻兒的驚恐的臉……他驀然抖了抖,再次伏下身去,“……草民……有罪……”

寧弈突然道:“李阿鎖,顧大人於何時何地因何事踢翻過你的攤子,你且說來。”

李阿鎖張了張嘴,沒想到竟然會問這個問題,猶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草民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去年……也好像是前年……”

顧南衣突然平平板板的道:“我前年纔到帝京。”

“那是去年!去年……春!”李阿鎖眼睛一亮,大聲道:“去年春,他說草民的攤子擋了他的路,他一腳踢翻了草民的攤子,將草民辛苦製作的很多鎖都踏壞,壞了草民半個月的生意!”

寧弈笑了起來。

堂上幾個人,有的笑,有的苦笑。

“去年春。”寧弈笑意陰狠凜冽,近乎輕柔的道,“因爲魏大人在南海回京路上遭遇山崩而失蹤,顧大人沿路尋找了大半年,整整一年,他都沒有回過帝京。”

李阿鎖張大了嘴。

華瓊在吃吃的笑。

從來不騙人的人,偶爾指供誘供,才叫真正的有效果……

“我我我……”李阿鎖結巴着,此刻真的是再扯不出什麼來,惶急之下對彭沛望去。

鳳知微此刻卻趁着一陣紛亂,蹭到了顧南衣附近。

堂下就這麼點地方,顧南衣讓不到哪裡去,此刻她靠近,才發覺先前那一陣寒意,果然自他身上的鎖鏈散發,越靠近越覺得寒意刺骨,這還是她在身邊,戴在身上的顧南衣,是什麼感覺?

此時仔細一看,才發覺昨日地牢昏暗沒看清楚,那不是玄鐵,那是寒鐵,產於深海之底的重鐵,重於普通鐵十倍以上,且長年埋於極北之地冰海之下,千萬年吸收地底寒氣,陰寒無倫,也不知道刑部從哪搞來這麼一副要命東西,難怪章永語氣驚訝,想來這東西因爲太過傷人,非窮兇極惡必死重犯,刑部輕易絕不動用。

卻用在了顧南衣身上!

昨夜一夜至今,他怎麼過來的?

鳳知微眼角一瞟,看見顧南衣因爲刻鑰匙未及掩藏的手指,指節青白,指甲底呈微藍之色,這正是寒毒侵體的徵兆,按說此刻,他的手指已經僵木了。

他竟是用這樣的手,頂着這樣的酷刑,來刻那副鑰匙!

顧南衣發覺她的異常,立即將手指縮進衣袖裡,鳳知微盯着那一收之間的藍光微閃,只覺得滿腔的冰冷,冰冷底又生出騰騰的怒焰,毒火一般燒灼着全身的血液經脈,轟然一聲體內熱流噴薄而出,翻卷滾掠,將她平日壓在平靜冰面下的狠烈狂流,一瞬間都掀了出來!

隨即她大力扭頭,扭得過於用力,自己都聽到頸骨吱嘎作響。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着對方掀出全部底牌,等着在最合適的時機給對方一擊,她用蔑視的心態,看着那羣人羣魔亂舞作繭自縛,心態悠然不急不躁,還自以爲這是雍容和淡定,卻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對南衣的戕害和折磨,每一分每一秒她的悠然,是靠南衣咬牙苦忍一聲不出換來,他避着她,躲着她,瞞着她,甚至不願讓她靠近知道這重銬的狠毒,她還在懵然不知,盤算着怎樣纔是最有利時機——

鳳知微渾身顫抖。

她一生裡沉靜冷淡,將所有的恨和毒都習慣性壓抑,然而今日她終於發現,佛也有火!

“鏗。”

鎖鏈交擊聲響起,還在對李阿鎖目光威脅的彭沛愕然回首,便看見一直老老實實跪在那裡鳳知微,突然緩緩站了起來。

她臉色平靜,眼神卻極黑,像是極北之地沒有天日的蒼穹,反射不出一絲星光,只有一點妖異而灼熱的紅,在眼神深處騰騰燃燒。

彭沛觸着那樣的眼神,只覺得心中一涼如墮深水,比剛纔顧南衣點穴還讓人驚怖,瞬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竟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驚惶的退後一步。

堂上人都驚訝的看過來,寧弈臉色一變,輕咳着坐直了身體。

鳳知微走到彭沛面前,盯着他,森然一笑。

“彭沛,你扯完了沒?”

彭沛白着臉,又退一步。

鳳知微再進一步。

“我忍你們很久了,現在。”

她露齒一笑,白牙森森。

“也該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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