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聽起來像是什麼煙花起炸的聲音,沉悶而不明顯,險些淹沒在喧天的鑼鼓裡。
這聲悶響起來時,她正附耳在他耳邊說些小兒女的悄悄話,他含笑聽着,卻對親衛首領使了個眼色。
親衛首領聽着那聲音似乎就在近處,按劍起身,警惕的四處尋找。
臺上水袖飛舞的旦角長長的衣袖正悽怨的拋擲出去,在半空中飛出流曼的弧度,隨即一個明月拱橋般優美的臥魚姿,緩緩倒下,半掩嬌靨,輕舒廣袖,一個眼神便是一段風流香。
“好!”
戲迷們拍腫了巴掌。
又一聲悶響,掩在狂風暴雨般的巴掌裡,那臺上的旦角正要起身,忽然“哎喲”一聲。
臺下的人還沒發覺,長春班的班主已經變了顏色,正要想辦法遮掩,戲臺上的燈突然一黯,親衛首領認定了剛纔那一聲定然出自戲臺之上,手一揮,帶着親衛快步奔上臺來。
晉思羽霍然起身,望着戲臺之上。
“哧哧哧!”
四面的所有宮燈,突然全部滅了。
“啪啪啪!”
頭頂大樹上垂下的燈謎,在燈滅的那一霎立即炸開,漫天裡星花飛射,一蓬蓬落在暖棚之上,頓時將全是錦幕搭建的暖棚燃着。
劈啪之聲不斷,星火流光縱橫四竄,刺得人眼花,有的足足射出十丈遠,被親衛攔在外面的下人們一陣驚呼紛紛走避,人太多,你擠了我我踩了你,瞬間亂成一團,負責保衛浦園的所有府兵和親衛,第一時間飛奔向暖棚。
但是親衛既要注意戲臺,又要注意暖棚,還要約束攔阻驚惶亂竄的人流,並被炸開的燈四射的星花晃得眼暈頭暈幾乎辨不清方向,混亂之中相互碰撞,再被人羣擠開,原本整齊如鐵欄的隊伍迅速散開,東一堆西一簇的不知道往哪裡去纔對。
亂起四側,變生肘腋,驚呼號叫聲此起彼伏,浦園裡像開了鍋的粥,人是沸騰翻涌的米粒,你擠着我我擠着你,很多人張着嘴不知道自己在叫什麼,只是胡亂的發泄這一刻的驚恐,人太多,大多數都在叫,聲浪便山崩海嘯似的,遮蔽了一切聲響。
在這驚變方起,最亂最令人失措的時刻,只有一個人沒有亂。
晉思羽。
他只做了一件事。
抓住了他的芍藥兒。
幾乎就在那聲似有若無悶響響起時,他已經挪了座位擋住了芍藥的去路,臺上旦角哎喲一聲時,他剛剛含笑遞過去新剝的瓜子仁,卻立即順手一把抓住了芍藥的手。
位置抓得極其精準,腕脈。
那個位置別說失去武功的人,就算有武功的,一抓之下也欲振乏力。
芍藥姑娘被抓住手的那刻,並沒有驚慌,低下眼看看自己手腕,再擡眼看看他,一瞬間眼神竟然是悽然的。
她笑笑,道:“你抓痛我了。”
晉思羽一怔,今夜作亂雖然在他意料之外,畢竟這天氣太不適合救人,但是一直沒將戒心完全卸去的他,始終不曾讓自己離開過芍藥身邊——作亂必然是爲她,只要控制得住芍藥,作再大的亂,也必將無功而返,而城外大軍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到時候甕中捉鱉,雪夜追殺,一樣逃不掉。
沒想到她從聲音響起時就沒動,臉上是和別人一樣的驚訝,沒想到她被他這樣抓住,眼神裡不是驚恐而是悽然。
難道……自己真的誤會她了?
這念頭流星般飛快從腦中閃過,他怔了怔,還未及思考,忽聽“轟”的一聲。
和先前所有聲音都不同,雄壯而澎湃,渾厚而兇猛,如天神擊響蒼天巨鼓,起震撼四海八荒之隆隆之音!
聲音近在身側。
晉思羽回首,經歷無數風浪,向來鎮定的大越皇子,一瞬間連瞳孔都在放大!
澎湃!
真正的澎湃!
大片大片的波浪呼嘯翻卷,以猛虎出柙之勢奔騰而來,水晶般帶着碎冰的狂流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捲過岸邊花草,捲過落燈帷幕,捲過四面人羣,狂流洶涌,直奔暖棚!
正對着暖棚的碧漪湖被炸開了!
一霎間所有人都忘記了反應,什麼戲臺什麼燈謎什麼刺客都是常見手段,亂上一陣自能約束,但任誰想破了天也沒想到,竟然有人雷霆暴戾翻江倒海,在這種情形下掀開了碧漪湖!
好大的手筆!
湖邊因爲背水,誰也無法公然渡水而來,所以沒有安排侍衛,卻有很多家丁護衛稀稀落落站在岸邊看戲,此時湖水倒灌霍然捲上,很多人立即被衝開。
親衛們倒有反應極快的毫無畏懼舉刀奔上,但是刀劍只能砍在實處,卻動不得雄渾莫御的自然之力,水流涌來頓時如被巨錘砸的當胸,毫無抵抗能力的被壓在水底,而那水勢毫不減緩,“嘩啦”一聲,已經衝倒了暖棚!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間,太過震驚的人們大多數都還沒反應過來,晉思羽只來得及那一回首,便看見兇猛水流衝散頭頂暖棚,連帶着棚架帳幕當頭罩下,衝得頭腦一暈呼吸一窒眼前金星四射,巨大的自然力量毫無懸念的撞開了他的手,水波里手一滑,一直死死抓在手中的芍藥的手腕,已經不見。
晉思羽立即反手一撈,手中只有空空的水流,想起隱約剛纔也曾聽見芍藥驚呼,他勉力睜開眼,拔出腰間長劍,只見四面水流洶涌,所有搭在暖棚上的錦帳都在水中散開緩緩遊弋,深紅淺黃明紫翠綠斑斕得似乎無數條巨大的錦鯉繚繞身邊,冬日湖水其冷徹骨,凍得他覺得從手指到心尖都僵硬起來,心神卻還未亂,知道這種水流只是一陣就完,趕緊脫開這範圍便沒事,但是水中人動作緩慢不說,隱約間還似乎看見水底有人,游魚般一擺已經到了自己面前,伸手就去勾他腰間。
晉思羽心中一驚,他應變也算奇疾,知道對方不攻要害卻抓腰帶必然有其原因,唰的長劍一挑,將自己腰帶挑落。
腰帶落地,隱約嗡的一聲,此時水流激涌,也看不出什麼來,晉思羽卻浮出一絲冷笑,冷笑未畢,寒光一亮,分水刺直往當胸刺到!
晉思羽趕緊順着水流勉力後退,哪裡還顧得上去找芍藥,他退得快,那追來的人更快,雙方順着水流一瀉數丈,分水刺寒光掠電緊追不休。嚓一聲淡紅血色淡淡洇開,晉思羽勉力翻身,臂上一道血絲飄搖曳散,卻顧不得傷口,一伸手扯過一道錦圍,深紅幕布飄搖舒展開來,擋住身形。
那人武功高絕,似是對人體也極爲熟悉,出手必是要害,幕布擋下他看也不看,擡手一刺,刺的還是心臟位置。
“嚓。”
刺尖入肉低微一聲,那人出手驚人的精準,水色暗光中銀光一亮。
隱約有人悶哼一聲。
此時水底一霎驚魂,無人看見到底發生了什麼,外圍有些沒被水衝到的護衛卻已經反應過來,一部分人整束人羣一部分人試圖救晉思羽,劉源事發時正好去小解,聽見巨響跑回來驚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人羣裹在水流裡四散零落,趕緊跳腳大叫:“王爺在暖棚底下,快救快救!啊,那有個人飛起來!”
“啪!”
一鞭子抽得劉源快活得一哆嗦,一轉身便見他的大王一手叉腰一手執鞭橫眉豎目瞪着他。
劉源下意識的就要撲過去抓他褲腳,覺得大王今日這個鞭子技巧發揮得分外精彩,抽得人癢酥酥的銷魂得想瘋,兩眼泛光面色通紅的撲過去,顫慄的道:“啊啊好人,漂亮!”
“痛快不痛快!”老劉大王一鞭子抽過去,“這地方抽人特別痛快,是吧!”
“是!”
“啪!”
老劉一鞭子抽上天靈,把劉兔子給抽昏,順手塞在了牆洞裡。
克烈今晚也在外面,有人把他的輪椅搬了出來,放在暖棚不遠的地方,克烈這幾天已經有點快要能說話的樣子,今晚幾次指着暖棚啊啊的要進去,被侍女給阻止了,水流衝到時照應他的侍女被衝開,輪椅被衝翻在地,克烈在水流中掙扎着抓住了輪椅纔沒被沖走,他死死扒着輪椅,也不知道被水衝開了哪裡的封閉,啊啊的竟然掙扎着說出了一句模糊的話:“她是……”
“她是誰?”
紛亂的人羣無人聽見他的話,卻有人溫柔親切的問了他這一句,克烈一擡頭,便看見青衣小帽的男子,雖然也一身溼透,卻毫無狼狽之相,俯身淡淡看他。
他眼眸裡萬里江山落雪森涼,遍地裡開滿淡金色曼陀羅。
那樣的眼光罩下來,克烈突然覺得比剛纔冬日冰冷的湖水過身時更寒氣徹骨。
他心有所悟,一把拖過輪椅便試圖遮擋自己,然而輪椅剛剛拖過來,便看見木質的椅面突然穿過了一隻手。
彷彿長在輪椅裡那樣,那隻手平靜的穿過椅面,繼續向前,穿過了他咽喉本就有的豁口。
這次,克烈再沒有了上次的好運氣。
那隻手指力量穩定,金剛石般的堅硬決然,手指穿入咽喉,毫不猶豫輕輕一鉤。
“啪。”
喉管被勾斷的聲音其實是聽不見的,這麼噪雜紛亂的環境,便是爆炸也不容易聽見,然而克烈就是這麼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喉管在那金剛般的手指下,被勾出、折斷的聲音。
像是秋日裡枯脆的樹枝被冬日雪壓斷的聲。
眼睛裡那些興奮和惶亂的妖火漸次滅了下去,細長妖媚的眸子,漸漸凝成了一灘死色的黑。
“你已經多活了兩個月又十七天,很可以了。”那人淡淡的將手指抽出,在克烈女子般姣好的臉上擦乾淨,不急不忙的走開。
遍地水溼,滿場紛亂,倒地的人被混亂的腳丫子踩來踩去,沒有人知道這一角的宣判和結束。
在另一角,灑掃小廝輕煙般掠過來,左一歪右一斜避過了所有亂擠的人,手一招,一羣從湖邊順水過來的人跟着他便奔了出去,直奔後院西北角花園的一個角落,那裡有一對石獅子鎮守門口,小廝寧澄並沒有動左邊那個門戶,卻抱着右邊石獅子的頭轉了三圈,嚓的一聲獅子陷落,現出一方窄小門戶。
寧澄手一揮,那隊人步伐輕捷的下去,不多時抱出一個女子來,蓬頭垢面臉色蒼白,正是華瓊。
她並沒有驚呼掙扎,皺着眉打量戴了面具的寧澄,聲音低弱語氣卻很清醒,“你們是來救我的?”轉頭看看遠處紛亂,眯了眯眼又問:“軍中暗號,報上來。”
寧澄本來端着下巴,對這麼心急火燎時刻還要分兵去救這個他看來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很有些意見,如今聽見這一句,反倒笑了。
“果然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不愧殿下要救你。”他笑嘻嘻道,“他說如果不救你一起走,那麼救出鳳知微也是白救。”說着掀了面具。
兩人在南海本就是認識的,華瓊看他一眼,冷哼一聲,卻道:“知微沒事了麼?”
“不知道有事沒事,她不是我的任務。”寧澄道,“我的任務就是救了你出城,但是我現在覺得有件事不對勁。”
兩人對望了一眼,眼神都掠過一絲不安——關押華瓊的地方,就算左右兩個獅子搞得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就算今晚熱鬧大家都去看熱鬧,就算碧漪湖水倒灌把護衛都吸引了過去,但是沒道理這裡一個人都不剩。
人到哪裡去了?
“不管它,我們走我們的。”寧澄跺跺腳,“你這裡和鳳知微那院子地下都是鐵板,我們沒法挖地道,最後便定了炸湖的計策,我們觀察過,碧漪湖的地勢比別的地方要高一點點,我們用兩個月的時間才悄悄掘了條通往湖邊假山下的地道,趁亂連炸三次,炸開一個不大的缺口,先衝了晉思羽的暖棚,可惜不能令湖水全傾,否則淹了這整個浦園,多痛快。”
他揹着華瓊一路掠過去,一邊很熟練的躲着暗哨和四面的機關,笑道,“這院子裡的很多機關,要麼被咱們摸熟了,要麼就被赫連大王一泡尿給澆壞了……嘎嘎!”
人影掠過,快得追光躡電,有人感覺到似乎有風從頭頂上掠過,擡頭望時卻只看見寥廓的星空。
最兇猛的水流已經過去,幾個內院親衛隊長,剛纔跟着去吃年夜飯的有頭臉的傢伙,趟着泥水奔過來,大叫:“救王爺!開動所有機關!關門!向城中城外示警!封路……哎喲!”
最後一聲內容明顯不對,再一看人已經捧着肚子滾倒在地上,一羣小侍衛羣龍無首,傻乎乎的撒着手去搬那個不成樣子的暖棚,忽見黑影一閃,衝散的暖棚底竄出幾條人影,各自往不同方向而去,侍衛們衝過去,推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竹架子和沉甸甸的錦帳,從帳下拖出一身血水泥水狼狽萬分晉思羽。
晉思羽身上全是血,臉色青白,頭髮溼淋淋粘在額上,看起來十分糟糕,親衛們眼前一黑,心道休矣,正心急王爺薨於此地如何交代,忽見晉思羽睜開了眼。
親衛大喜,連聲相喚,晉思羽撫着自己前胸心口位置,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咳嗽了幾聲,掙扎着厲喝:“追!”
親衛們慌忙跳起來去追,卻又不知道到底往哪裡追合適,只得分兵去追那幾條黑影,無人注意到就在黑影散開晉思羽掙扎而出的那一瞬,幾條人影投入碧漪湖假山那個方向。
晉思羽抹一把臉上的泥,注視着被水衝得東倒西歪的暖棚和戲臺,和人流亂竄驚成一片的浦園,眼神裡掠過一絲憤恨和陰狠之色,突地一擡袖,抽出一截短短的旗花,勾弦一拉。
“嚓。”
一道金光耀上天空,比滿城煙花更亮更豔更華美,直直一線如金劍,瞬間戳破夜的黑。
和趁亂撲進來的屬下打倒了所有外院侍衛,正趕往城外匯合地的赫連錚,愕然仰首。
揹着華瓊什麼也不管,順着赫連錚開的路直撲浦園之外的寧澄,仰面向天。
某個角落,一把在一羣紛亂的人羣裡將一人無聲牽走的男子,眉頭皺起。
那邊被親衛扶起的晉思羽,看着浦園之外的方向,聽着關於克烈被殺華瓊被救走的回報,手中緊緊攥着一塊色澤古怪的玉狀的東西,低低冷笑道:“好,好,傾碧湖,炸燈謎,傷戲子,毀機關,毒侍衛,救該救的人還不忘殺該殺的人……數管齊下,好大手筆!但我還是要看看,你們走不走得出這浦城!”
“這浦城想要走出來容易。”有人在浦園外一處舊房內,蹲在地道入口,對爬出來的兩個人道:“只怕想要走遠不容易。”
說話的是宗宸,他外袍內穿着水靠,手裡抓着一對分水刺,看見顧小呆抱着鳳知微出來,看了看她的臉,趕緊往她嘴裡塞了顆藥丸。
鳳知微一直在捂着嘴咳嗽,百忙中揚揚手錶示感謝,宗宸凝視着她,嘆息道:“晉思羽看守得太死緊,最後只得定了這個計劃,就是因爲考慮到你的身體,只怕當不得冬日湖水這麼臨頭一澆,才又拖了陣,等你好了些,纔敢動手,如今你覺得如何?”
鳳知微又笑笑,揮揮手,表示不如何。
顧小呆過來,從舊房的櫃子裡找出準備好的乾布,想要幫她搓着頭髮,又試圖去解她的衣服想幫她換乾衣,被她大力拒絕,讓了又讓,顧小呆怔怔的停了手,不明白鳳知微怎麼突然這麼疏遠。
宗宸過來,遞了件斗篷給鳳知微,很大很寬的斗篷,幾乎能把整個鳳知微淹沒,她人埋在裡面,連說話氣息都透不出來。
鳳知微道了謝,隨即才問:“爲什麼走遠不容易?”
“晉思羽似乎還有伏手,這是個謹慎的人。”宗宸道,“雖然我們選了一個最不可能最令人放鬆的日子動手,可我懷疑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做了一些防備,比如我知道的晉思羽的近衛營,前兩天就似乎有了動向,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鳳知微“嗯”了一聲,神色若有所思,正要說什麼,隨即聽得風聲連響,一個眯縫眼睛的高個子帶着幾個人奔了進來,一見鳳知微就張開雙臂,低呼一聲:“長生天,我的小姨!”便要做出狼撲之勢,被顧小呆一腳給踢了出去。
鳳知微淺淺的笑,眼神裡有些很奇怪的東西,宗宸已經對赫連錚道:“寧澄他們出城了?”
“他們路線和我們不同,他帶華瓊直接奔往城外,我警告過他了,敢使幺蛾子,我就給他主子下絆子。”赫連錚陰森森磨牙。
爲了分散目標,衆人本來就沒約定要一起走,宗宸點點頭,道:“夜長夢多,知微你要堅持得住就立即走。”
鳳知微點點頭,還是沒說話,赫連錚笑道:“我那口子還在家等我,離這裡不遠,我叫三隼去接了,你們先走,我在這裡等她一等。”
鳳知微疑問的目光轉過來,赫連錚對她笑出一嘴白牙,“稟告大妃,我剛在浦城娶了第三房小妾,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改日讓她來給你奉奶茶。”
“第三房?你好意思,明明第五房了。”宗宸笑罵一句,卻也毫不耽擱,示意顧南衣背起鳳知微,鳳知微卻突然道:“小呆身上全溼了,揹着我不舒服,先生你先前穿的水靠倒沒有沾水,我想麻煩你。”
顧南衣和宗宸都怔了怔,顧南衣低頭看看自己溼透的衣服沒吭氣,趕緊運功烘衣服,宗宸望了鳳知微一眼,道:“好。”
轉頭對赫連錚道:“接了人就快點來,事不宜遲。”
赫連錚笑眯眯的點點頭,看着他們離開,臉上笑意突然一收。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赫連錚沒有回頭,負手出神的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宗宸等人背影,淡淡道:“還是沒找到麼?”
三隼垂下頭,道:“是,找遍了,佳容姑娘不在,估計……”
他沒說下去,衆人都心知肚明,佳容能去的地方,除了這個“家”,就是浦園。
赫連錚仰首向天,只沉思了一瞬,便道:“你們去追他們,立刻出城。”
三隼沒動,望着赫連錚背影,“王,您……”
“走!”
沒有人動,三隼連話都不說了,他知道自己拉不走大王,但是大王也別想趕走他。
赫連錚嘆口氣,回身道:“沒事的,現在那邊還亂着,趁亂進去,拎了人就出來,什麼事都不會有。”
還是沒人理他,赫連錚無奈的笑笑,覺得自己這個大王當得越發的沒氣質。
一行人影回頭直奔浦園而去。
“王,您爲什麼……”疾馳中三隼忍不住要問這一句,他明明看出大王的眼神,很希望隨着宗先生和大妃走的。
赫連錚抿着脣,沉默。
良久,充滿爆竹硝煙氣味的空氣裡,才飄過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語的回答。
“她喚我一聲夫君。”
充滿爆竹硝煙氣味的空氣裡,鳳知微伏在宗宸背上,一路疾馳出城。
“浦城現在可以說是個死城。”宗宸道,“所有可以順利傳遞消息的渠道,都已經被我們的人控制。”
“但只要安王還活着。”鳳知微的姿勢有點古怪,頭離宗宸的背很遠,似乎生怕自己的呼吸吹着了他的發,慢慢道,“一切就還有變數。”
宗宸不說話了,半晌嘆了口氣,道:“對不住,我沒能殺了他,哪怕我刺中他要害,還是沒能殺了他。”
“這不是你的問題。”鳳知微抿着脣,偏着頭,微有些散亂的發中,額角有些微青,“如果他那麼容易能殺掉,先前給他換衣的時候我已經動了手,他身上穿了護身寶甲,你手上那對分水刺算是神兵,但是也沒能完全戳穿。”
“嗯……好在他應該已經中了毒。”宗宸半晌道,“不過早死遲死而已。”
鳳知微默然,半晌卻突然輕輕道:“先生,你說我該是早死呢,還是遲死?”
宗宸震了一震,霍然扭頭,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先生醫術獨步天下,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問題。”鳳知微一笑,“能讓你都束手的毒,該是怎樣的毒?”
“我既然一力要救出你,自然有把握救得你。”宗宸沉聲道,“你難道還不信我?”
“我沒有不信先生。”鳳知微默然半晌,突然抽出手道,“抱歉,先生,剛纔我在你的腰囊裡,找到了一個簿冊。”
她將手中一個薄薄的冊子,在宗宸眼前晃了晃,冊子也就薄薄一兩頁,封面寫着《世絕之說》。
宗宸的背又僵了僵。
“這不是毒。”鳳知微看着冊子中的內容,柔聲道,“這是雙生蠱,傳聞中早已失傳的蠱,據說最早來自於大成之前扶風一族,第一代扶風女王一生未嫁,窮其一生之力只做了這個蠱,沒有人見過,也沒有人知道制蠱和解蠱的辦法,只隱約知道蠱名雙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分離,受蠱者便成毒人……傳說裡女王制這蠱,不爲害人也不爲救人,只爲排遣內心裡永遠難解的寂寞……臨去前她道,便有蠱雙生,世間又有多少人能生同衿死同穴?傳聞裡她毀去了這蠱,不想……居然還有……”
“失傳幾百年了……”宗宸默然很久後終於苦澀的道,“連我也沒有認出來,只是我們都有點心中疑惑,晉思羽爲什麼這麼有恃無恐?爲什麼敢納你?我承認他防備已經很仔細很小心,並無可疑處,但總覺得,似乎應該更小心些,直到剛纔湖水衝倒暖棚那一瞬我去刺殺他,我的分水刺其實應該能刺穿他那不是很了不起的護身寶甲,但是那一瞬間我突然看見他太陽穴上一點深青之色。”
鳳知微沉默着,笑意微涼。
“我突然就想起了傳說中的扶風雙生。我記得隱約在哪本書上看過,這種蠱無色無味,沒有任何顯兆,但是受凍之後會出現凝結狀青點,所以我猶豫了一下,晉思羽便逃了開去。之後我越想越疑惑,折回頭找到這本書,後來又看見你,同樣的地方也有,才確定的。”
鳳知微嘆息一聲。
“知微,這蠱從沒被使用過,所以也沒有人鑽研過解法。”宗宸轉頭誠懇的道,“但是你要相信我,給我時間,我能解。”
“但是在此之前呢?”鳳知微默然半晌,沒有笑意的笑笑,“一個毒人,在你們的隊伍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樣的方式會傳毒,也許是接觸,也許是共食,甚至也許僅僅是呼吸……太可怕了,宗宸,我們會全軍覆沒。”
宗宸決然搖頭,“不,知微,你要知道我是軒轅世家的人,天下沒有軒轅世家解決不了的病症,我讓大家小心些,不會有事。”
“不,蠱不是病,並不在你最擅長的領域內,而且我能感覺到,就在剛纔出地道時,晉思羽已經發動了那蠱。”鳳知微道,“所以我不讓小呆揹我,你衣服裡穿着水靠,有什麼毒,大概也不至於能穿過水靠進入你身體,先生,你並沒有完全的把握,是麼?”
宗宸默然半晌,心中泛起淡淡苦澀,六百年前巫蠱之國扶風的女王,本就是巫師中的絕巔人物,那位少年時不愛巫蠱卻愛武功的女子,在一次失去母親的宮變中驚覺了自己巫蠱之術的不足,之後苦修經義拜盡名師,本就天資穎慧,再下定決心,又有王者的地位和資源來支撐她去鑽研,這樣的人,窮其一生耗盡所有精力製出的唯一的蠱,又豈是輕易能解?
便是他的先祖復生,只怕也要對着這蠱束手無策吧……
“我們的人,太重要了,我們要做的事,太重要了……”鳳知微在他背上輕輕道,“先生,我絕不能任由這樣沒有必要的犧牲發生。”
“不!”宗宸立即道,“你瘋了?好不容易掀翻浦園救出你,你再回去那是送死!”
“雙生蠱不是麼?”鳳知微懶懶的笑了笑,“我本來還有些擔心,現在倒沒什麼在乎的了,晉思羽無論如何不能殺我,不是麼?”
“他給你種這蠱,不是一開始就種的。”宗宸道,“想必在下決心納你爲妾的時候下的手,你不要忘記,這蠱經過了六百多年,是否被人改造過也未可知,我懷疑這蠱只能約束你,卻未必約束得了他,再說他既然敢下這蠱,對他也未必就沒有解法,你絕不能回去。”宗宸耐心的勸她,“你這次只要再回去,我們再沒有辦法潛進浦園,你孤身一人,面對對上次更危險的境地,大家絕不會同意,你跟着我們,多穿些衣服,密密遮着,讓大家離你遠些,未必就能傷着誰。”
“萬一沒用呢?”鳳知微道,“等到大錯鑄成,那就說什麼都晚了,先生,永生難挽的錯,經歷一次就足夠,我不想經歷第二次。”
宗宸沉默下來,鳳知微又輕輕道,“這種蠱,我也研究過一二,是解鈴還需繫鈴人的蠱,關鍵肯定還在晉思羽身上,我不想那樣裹得嚴嚴實實,永遠無法接近任何人的過一輩子,既然他有解法,那我更要回去,讓雙生不成雙。”
宗宸沉默了很久,還是搖搖頭,道:“不,知微,這件事牽扯太大,所有人都在付出,姚揚宇帶領的輕騎都應該已經夜行到了大越大營……我沒有權利決定讓你回去。”
鳳知微不說話,此時一行人已經到了城門口,城門守衛已經被衆人潛伏着殺了一部分,並沒有很難的便出了城,然而剛剛掠上城頭,宗宸顧南衣便一震。
城門外原本有個光禿禿的小山包,草木凋零,覆蓋了厚厚的凍雪,此時那山包之前,密密麻麻一排金甲長龍,包圍了整個浦城,屬於晉思羽的親軍近衛營,金色的盔甲上覆了斑駁的雪,密密麻麻的槍戟如無數雙森冷的眼,冷冷對着亂成一團的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