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是虛弱。葉知秋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可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不過因爲對方是個人,而且似曾相識,她的心神多少安定了些。
“你是誰?”她沉聲問道。
那人沒有回話,也沒再動。
踏雪也安靜下來,蹲坐在狗棚外,兩隻眼睛在黑暗之中閃動這幽綠的光芒。
“秋丫頭,出啥事兒了?”東屋傳來成老爹驚慌的問話聲。
“爺爺,你待在屋裡。”葉知秋顧不上跟他解釋,匆匆地叮囑了一句,便拉開門走了出來。
三丈的距離,不過短短的十幾步,卻讓她有種跋山涉水的感覺。她不敢太靠近,在米餘外的地方頓住腳步,伸長了提着風燈的手臂,將那人籠罩在光圈之中。
藉着昏黃的燭火,能分辨出一箇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以爬的姿勢俯臥在地上。兩隻手的手背上佈滿了劃痕,頭髮亂成一團,粘着草葉、蒼耳和棘刺。着一身黑灰色的短裝,衣服破破爛爛,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有的地方露出帶傷的皮膚。
她試着叫了兩聲,那人不迴應也不動。靠近一些,用手戳了戳他的肩頭,他依然沒有反應,似乎是暈死過去了。
她遲疑了一下,將風燈放在地上,雙手扳起他的腦袋,仔細一看,忍不住低聲驚呼,“訓狗侍衛?!”
雖然這張臉髒兮兮的,又是血又是泥,可她不會認錯,這人的確是那名教她訓狗的那名侍衛。可他不是早就回京了嗎?爲什麼突然出現在她家的院子裡?
一個念頭尚未轉罷,就聽虎頭喊“姐姐”。回頭一看,見他身上只穿了一條大褲頭,手裡握着一根木棍,赤着雙腳衝了出來,“姐姐。壞蛋在哪兒呢?”
他是被成老爹叫醒的,聽說有壞人,連衣服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就跑來保護姐姐。待看清地上那人的模樣。“哎呀”地叫了一聲。
“虎頭,別喊。”葉知秋壓低了聲音制止他,“快幫我把人扶到屋裡去。”
這萬籟俱寂的,喊一嗓子幾乎全村都能聽見。萬一驚動了別人,不知道又要招來多少閒言碎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虎頭還沒搞清楚狀況,愣怔了半晌,才扔掉手裡的棍子,跑過來和她一起將訓狗侍衛扶了起來。說是扶,其實跟拖差不多。
這侍衛身材並不高大。可勝在結實,暈過之後更是死沉死沉的。姐弟兩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搬到東屋炕上。
葉知秋給他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發現他腹部有一條將近半尺長的傷口。皮肉翻卷,邊緣參差不齊。不像是被刀劍所傷。他自己胡亂上了些草藥,簡單地包紮了一下。血還沒有完全止住,模糊的血肉染上暗綠色的草汁,看起來觸目驚心。
虎頭一張小臉兒煞白,緊張地看着葉知秋,“姐姐,狗大哥會死嗎?”
“不會。”葉知秋簡短地答。
這傷口看起來嚴重。卻完美地避開了要害。好好醫治的話,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只不過現在是半夜,沒辦法送他進城去看大夫。
她略一沉吟,便吩咐道:“虎頭,幫你狗大哥把頭上粘的東西摘下來,再溼條帕子給他擦擦臉。小心一點兒。別碰到傷口。”
“哎。”虎頭答應着立刻行動起來。
葉知秋又叮囑他了幾句,便來到竈間生火。等鍋中的水沸騰,把針線和棉絮放進去煮。又取了一碗酒來,用棉絮蘸酒,替訓狗侍衛清理腹部的傷口。清理完畢。再用針線縫合。
這是她第一次給人縫合傷口,饒是極力剋制,依然緊張得幾欲窒息。每當針線穿過皮肉的時候,心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顫上幾顫。等縫完最後一針,她整個人都如同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訓狗侍衛當真是條硬漢,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被折騰了這麼半天,居然沒有醒來的跡象。若不是呼吸脈搏仍在,腹部肌肉間或抽搐那麼一兩下,她都懷疑自己面對的是一具屍體。
家裡沒有傷藥,她也不敢隨便用草藥,只把棉布用開水燙過烤乾,給他包紮起來。白酒的消毒效果本就不太好,再染上別的細菌就麻煩了。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發炎感染可是會死人的。
處理完大的傷口,把他身上那些小傷口也清理了,拿出成老爹的一套衣服給他換上。
做完這些,四更已經過了大半,距離開城門還有一個多時辰。
這一個多時辰,對成老爹和虎頭來說,不過是擔心,無心睡眠;可對葉知秋來說,卻是煎熬。忙着救人的時候沒有心思細想,一旦有了閒暇,腦細胞就變得無比活躍。
已經走掉的侍衛爲什麼又回來了?難道是他主子派他來送信的?可她並沒有在他身上看到信件之類的東西。況且以他的身手,送個信怎麼會把自己搞得渾身是傷呢?那會不會是他主子出事了?
不可能,那個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能出什麼事呢?以她對那個人的瞭解,即便真的出了什麼事,他也不會讓她知道。再說她不過是平頭老百姓一枚,知道了也幫不上他的忙不是?
她一邊在心裡說服自己,一邊在腦海裡想象着諸如九龍奪嫡、兄弟相殘、皇室陰謀之類的情景。越想越心焦,有好幾次都想把那個昏睡的侍衛潑醒,馬上問個清楚。
天人交戰了數個回合,終究做不出那樣慘無人道的事情,只能強行忍下了。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三刻,她一路狂奔來到牛家,把還在睡夢之中的多壽喊了起來。
“知秋姐,你咋來這早?”多壽披着衣服跑出來,睡眼惺忪地問。
“套上驢車,馬上跟我走。”葉知秋答非所問。
多壽這才發現她神色不對,睡意登時去了大半,“知秋姐,出啥事兒了?”
“先別問那麼多,快去套車。”葉知秋急聲催促。
“哎。我這就去。”多壽答應着直奔牲口棚。
牛家的其他人也被驚醒了,先後出門詢問。葉知秋不好跟他們解釋,只把訓狗侍衛的情況跟阿福悄悄地說了,拜託她去成家幫忙照看一下成老爹和虎頭。
這會兒時辰還早。除了成家和牛家,村裡的人都還沒起。驢車穿村而過,並未引起別人的關注。抵達清陽府的時候,城門剛剛解鎖。兩旁的店鋪門板未卸,街上也是冷冷清清的,只有零星的行人和車馬。
葉知秋今天的運氣不錯,敲開第二家醫館的門,就遇上了留館大夫。這位盧大夫昨天傍晚被人請去接生,直到三更才結束出診,未免半夜吵醒家人。便留在醫館過夜。
“這傷口是誰縫合的?”他一邊檢查訓狗侍衛的傷口,一邊問道。
“是我縫的。”葉知秋答道。
盧大夫擡眼打量了她兩下,沒有說話,低頭繼續檢查。
葉知秋感覺他目光銳利,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惴惴地問:“大夫,是不是沒縫好啊?”
“縫合還算整齊,針碼也稱得上均勻,皮膚基本沒有錯位。你不會醫術,能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盧大夫頭也不擡地道。
葉知秋鬆了一口氣,“大夫,他沒事吧?”
盧大夫沒有立即回話。給訓狗侍衛細細地號了脈,看過眼睛和舌苔,全套診察完畢,纔不緊不慢地道:“沒有傷到要害,血止住就沒什麼大礙,靜心調養個把月就差不多了。”
“那他什麼時候能醒?”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
“說不準。”盧大夫提起筆來。飛快地寫着藥方,寫完吹一吹,交給候在旁邊的小廝,接着往下說,“他是習武之人。經常風餐露宿,飲食不繼,身上還有不少的舊傷。近日內又持續奔波勞碌,加上受傷體虛,把所有的隱疾都激發出來了,不睡上十個時辰是醒不過來的。”
葉知秋眼神黯了黯,“要十個時辰嗎?”
盧大夫斜目瞟來,“怎麼,你想讓他早點兒醒嗎?”
“是啊,我有事要問他。”葉知秋回了話,又有些地期待地望着他,“大夫,你有沒有辦法讓他馬上醒過來?我問他一句話就好。”
“辦法倒是有。”盧大夫眯起眼睛,“不過你要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這個一臉嚴肅的老大夫會玩討價還價這一套,讓葉知秋頗感意外。爲了讓那名侍衛儘早醒來,也懶得計較,“好,你問。”
盧大夫也不客氣,直接開問:“你不會醫術,怎麼敢隨便替人縫合傷口?”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他的傷口很大,不盡快縫合就會失血過多,髒東西進到皮下還會引起發炎。我發現他的時候剛過三更,沒有地方看大夫。我等得起,他等不起。”
“我看你的縫合手法不像外行,你可是做過類似的事情?”
葉知秋沒想到他目光如此毒辣,心下暗暗吃驚。她的確做過類似的事情,不過對象不是人,而是做了剖腹產的母牛和母羊。
人和動物畢竟不能相提並論,她也是救人心切,纔出此下策。況且這個時代沒有剖腹產一說,她不想多生事端,便模棱兩可地答道:“以前做過一次。”
盧大夫直覺她不只做過一次,見她不想多說,也沒有追問,“最後一問,你救這個小夥子,是爲了救他的命,還是爲了救他肚子裡的話?”
葉知秋聽了這個問題,感覺無奈又好笑,“這位大夫,我要是隻想套話,早就一盆冷水把他潑醒了。還用得着給他縫合傷口,又大老遠把他送到這裡來嗎?”
“說得也是。”盧大夫似有讚許點了點頭,起身取了針筒,在侍衛的人中和神庭等穴位分別下針。
銀針取下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那侍衛便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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