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永壽齋,鳳康依然一臉冷怒。
洗墨生怕他給人留下口實,趕忙提醒他,“主子,你的臉,臉……”
鳳康愣了愣,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表情,冷哼道:“沒有那個必要。”
他是來強行送客的,註定要得罪人,何必浪費力氣裝笑臉?正因爲上次顧着皇家臉面,說得委婉客氣,才讓她得寸進尺,讓葉知秋身陷囹圄,險些失了清白。
那種焚心椎骨的憂痛,他不想經歷第二次。
袖兒合門轉身,一眼看到氣勢洶洶而來的鳳康,臉色一變,急忙跪下見禮,“奴婢叩見雪親王!”
刻意提高了音量,任誰都能聽出通風報信的意味。
鳳康雖然憤怒,可還沒到失去理智、硬闖長嫂閨房的地步。也不屑於跟一個自作聰明的丫鬟一般見識,沉聲吩咐:“去通傳一聲,本王有事要見秦王妃。”
袖兒聽他連“王嫂”的稱呼都不用了,心裡更是咯噔一下,低着頭飛快地回道:“稟王爺,王妃她身體不適,這會兒正臥牀休息呢,怕是不方便見您……”
“身體不適嗎?”鳳康脣邊泛起冷笑,病得還真是時候。從小到大,這種裝病的把戲他看得太多了,早就沒了新鮮感,“洗墨,傳太醫。”
袖兒眼中閃過一抹慌色,不等洗墨應聲,就搶着稟道:“王爺,王妃只是小恙,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不用請太醫……”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了,兩名丫鬟一左一右跪在門邊,磕頭見禮之後,恭聲地道:“王妃請雪親王入內敘話。”
主子都發話了。袖兒不敢再多嘴。跪移幾步,讓開門口。等鳳康大步地走了進去,迅速起身,隨後跟上。
鳳康在外間小廳等了將近一刻鐘的工夫。宣寶錦纔在丫鬟的攙扶下走了出來。頭髮簡單地綰了一個髻,蓬鬆而慵懶。衣服像是隨手挑的,深藍的底色配上素白的花紋,顯得甚是寡淡。
臉上略施脂粉,卻難掩蒼白。眼睛也不似往日那邊清瑩靈動,有些朦朧黯淡。半倚丫鬟,邁着小碎步來到近前,福身見禮,“寶錦見過雪親王。”
聲音微啞。一句話似乎用去大半的力氣。語末染着一絲輕喘。
鳳康心中冷笑。若不是早知道她擅長做戲,還真要被這嬌弱無力又強打精神的樣子騙過去了。面上神色未動,亦不還禮。“秦王妃不必多禮。”
許是覺出他言語生硬冷漠,宣寶錦擡頭看來。眼神驚中帶訝,還有掩飾不住的失落。怔怔地凝視了他一瞬,才輕輕地垂下眸子,“不知雪親王召見寶錦所爲何事?”
鳳康控制不住地擰了眉頭,雖說他的身份擺在這兒,可作爲長嫂也沒有必要自輕,使用“召見”兩字。這算什麼意思?覺得委屈,跟他這個小叔賭氣嗎?
念及至此,火氣又盛了一分,說出來的話愈發不客氣了,“既然秦王妃身體不適,又信不過本王府上的太醫,就請速速回京吧。”
宣寶錦肩頭一顫,忽地擡起頭來,失聲喚道,“小九……”
動作過大,頭上的釵墜簌簌搖晃。
“那個名字早已隨本王母妃埋葬地下,秦王妃一再提及本王舊日乳名是何意?”鳳康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咄咄,冰冷逼人。
宣寶錦眼睛緩緩張大,裡面淚光閃動,滿是錯愕。
袖兒見狀搶上前來,跪下急聲解釋,“王爺,王妃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顧念……”
“本王與秦王妃說話,何時輪到你一個下人插嘴了?”鳳康聲音冷厲如劍,斬斷了她的話茬。
袖兒遍體生寒,打了一個哆嗦,伏在地上不敢再言語。
宣寶錦見他當面發作自己的貼身大丫鬟,一張臉白得厲害,了無血色的脣微微地顫抖着。受驚的小兔子一般,緊緊地靠着身邊的丫鬟。
“此地清寒,不宜養病。秦王妃身負太后懿旨,若是在本王封地有個三長兩短,這府裡上上下下誰也擔待不起。回京事宜本王自會着人打點妥當,秦王妃明日一早就請啓程吧。”
鳳康已經看膩了這虛僞的表演,一瞬也不想多留。放下這段話,便轉身向外走去,“洗墨,傳本王的話,把鳴兒送到本王院子裡去養傷,免得過了病氣。”
“是。”洗墨在門外答應一聲,飛奔去找紫英。
鳳康一腳跨出門來,就聽身後傳來袖兒和丫鬟們的驚呼聲,“王妃,您怎麼了?您醒醒啊……”
他脣邊溢出一聲冷笑,腳步絲毫未滯,大步流星地出了永壽齋。
沈長浩一直在書房等候,見他進門,放下手裡把玩的毛筆,“王爺的逐客令下完了嗎?”
鳳康冷着臉不答話,轉到新置的書案後面坐下,纔開口吩咐道:“瀚之,你去打點一下,明日一早送秦王妃回京。”
“好。”沈長浩嘴上答應得痛快,雙腳卻沒有移動的意思,笑眯眯地看着他,“秦王妃這一走,王爺目無尊長的罪名怕是跑不了。”
“反正宮裡那些女人向來看我不順眼,隨她們說去。”鳳康嗤了一聲,端起茶盞喝了兩口,又補發了一條命令,“將咱們回京的日期推後十天。”
沈長浩不太贊同,“半月之後啓程已經算是晚的了,再推遲十日,回到京城就要碰到年根了,不吉利啊。”
按照華楚國的風俗,年前一個月分爲三段:前十天稱爲“望年”,中間十天稱爲“歸圓”;最後十天稱爲“年根”。
望年,意思是已經快要望到年了。
歸圓,顧名思義,就是歸來團圓的意思。出門在外的人。不管離家多遠,都要在歸圓期間返回家中,與親人團聚。
年根,就是到年底的意思。這十天是全家人聚在一起準備過年的時段。如果有人尚未歸家,極有可能是出事了,被視爲不吉利。老人們稱這種情況爲“傷年根”,是年節的大忌諱。
皇家尤爲注重這些習俗。鳳康也不好明目張膽地犯忌。略一沉吟,改口道:“那就推遲五天吧。”
沈長浩沒再勸說,湊過來瞄着他的臉色,“王爺是不想早回去挨訓,還是放不下葉姑娘?抑或是……兩者兼有?”
“你都知道還問什麼?”鳳康爲自己這麼容易被他看穿感覺惱火,更爲自己這個明知愚蠢而爲之的做法感覺惱火。
多留五天能改變什麼呢?改變不了自己必須回去的事實,也改變不了她留在這裡的心意。
他甚至自私地提出來,引薦她去千植署。那裡固然有很多女官,可是一輩子不能出來。更不能嫁人生子。把她關進那個牢籠又能改變什麼呢?不過是多看她幾眼。徒增情傷罷了。
在遇到她之前。他一直以爲自己是這個世上爲數不多的聰明人;遇見她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十足的笨蛋。
沈長浩見他表情漸漸悲憤起來,不好再撩撥他。直起身子,正色地問道:“王爺。秦王妃回京,可要通知府縣官員出城恭送?”
“不用。”受心情影響,鳳康語氣甚是不善,“繁文縟節能免則免,把人儘快送走,不要橫生枝節。”
沈長浩微微挑眉,“那王爺呢?”
“已經‘叔嫂不和’了,還做那些面子功夫有什麼用?”鳳康不無譏諷地牽起脣角,“我若去送,說不定會被當做‘後悔賠罪’,又要惺惺作態一番。”
沈長浩不、厚道地笑了起來,“王爺可以眼不見爲淨,我這個替主子‘恭送’的人,總要有個過得去的說辭吧?”
鳳康知道他這是要趕自己出門,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知道了,明天早上我離開王府就是。”
“那王爺可有合適的去處?”沈長浩勾起脣角,“要不要我給你推薦一個好地方?”
“你能推薦什麼好地方?左右不過是青樓舞坊。”鳳康不屑地哼了一聲,眉目稍稍舒展開來,“你不必管我,我自有去處。”
沈長浩心下已經猜到他口中的去處是哪裡,未免他惱羞成怒,也不點破。又請示了幾句,便去辦事。
王府通宵忙碌爲秦王妃打點行裝的時候,葉知秋也有些輾轉難眠。腦海之中一遍一遍地重演着牢房之中相擁的場景,還有邀請她一起回京時那灼熱又期待的眼神。
在感情上,她從來都是一個簡單而果決的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可面對鳳康的時候,她的心總會動搖。
他身上明明有那麼多她牴觸的東西,有婦之夫,官二代,富二代,從某方面來說還是個幼稚又小氣的男人,她爲什麼不能揮劍斬情絲?難道換了時空,換了身份,她就變成一個沒有原則的女人了嗎?還是說,她骨子裡一直都有惡劣的成分,只是現在才發現?
自我剖析了半宿,終究沒能理出什麼頭緒。浪費了許多的腦細胞,倒是有了些許睏意。側耳聽了聽,外面寒風呼嘯,嗚咽作響。
也不知道那兩名侍衛露天席地,會不會凍出什麼毛病來?
她鹹吃蘿蔔淡操心地想着,意識漸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酣沉之際,突然聽到外面傳來車馬行近的聲音。
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迅速起身,趴在窗口向外看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藉着微弱的雪光,能分辨出幾個騎馬的人,還有一輛高篷全帷的馬車。來到成家門外,緩緩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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