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東洋八

經略東洋(八)

陸奧國在本州島最北方,與蝦夷島(今北海道)隔海相望,其東部、北部全是海岸線,西部北接出羽國、南臨越前國,南部與上野、下野、常陸三國毗鄰,轄境東西窄、南北狹長,是平安王朝最大的國郡。

從京都到陸奧多是山地,即使是官道也不見得多麼平坦,尤其冬季多雪,越往北去的官道經常被積雪掩埋,所以這寒冬季節裡鮮少有“出關”“入關”,加上日本人也要過中原的除夕、正旦年節,十二月出行的人就更少了,就連商旅過了十二月也不出城了。因此衛希顏在這個時候出關往陸奧觀光的決定讓上皇君臣十分吃驚,還有非常失落的情緒——在京都都很難接近這位國師了,若去了關東豈不如同遠隔天涯?

但衛希顏主意一定便無人可擋,上皇君臣也只好在怏怏不歡的失落中“歡送”上國國師,真正歡樂的怕是隻有河內源氏的族長、兵部大輔源爲義。

這位兵部次官繼承了祖父八幡太郎義家的關東武士團首領之位,勢力大本營就在關東,衛希顏去陸奧的決定簡直如同天上掉金鋌,正正砸中了與平氏相爭落在下風、費盡心思想借天朝東風的源爲義腦門上。

兵部大輔當下謁見關白藤原忠實,跟着又謁見了左大臣藤原忠通,在父子二人的保舉下,獲得了“前導副使”這個令人眼紅的差使,足以讓京都的公卿們忌恨三尺,更是讓兵部卿平忠盛惱恨不已,緊趕着向上皇進言,試圖捋掉源爲義這份差使。

但鳥羽上皇雖然遠遠趕不上他祖父白河法皇的雄才大略,卻也懂得兵權平衡的道理,現下兩大武家勢力中河內源氏已明顯弱於伊勢平氏,而平氏在對宋貿易中又積得了巨大財富,其勢蒸蒸日上,鳥羽上皇這會要扶河內源氏一把,平忠盛的進言便落了空,只得盤算在京都加力,努力籠絡好兩位上國使臣。

且不提平安京中上皇君臣各有打算,衛希顏一行從京都出發,往北去就是近江國的琵琶湖,南北長一百三十餘里,官道就沿着湖岸迤邐往北,道路兩邊是還有沒有化去的積雪,擡眼便可看見伊吹山和比良山的雪峰,再往北望,遙遙可見白雪皚皚的富士山頂……

陣陣凜烈的寒風從雪山上吹下來,將隊伍中戴着鑲毛烏帽子、全身裹在毛皮大裘裡的治部大輔源有仁吹得打了個寒戰,那隻戴了翻毛皮套的右手卻依然持着白木摺扇,盡顯公卿的優雅風姿。源爲義暗哼一聲轉過眼去,卻也不得不承認此人丰姿儀容朝中無人能及……只可惜,還是打動不了衛氏國師。

源爲義很是愉快地偷笑了。

治部大輔源有仁是前導正使,還在源爲義之上,當然治部大輔能得到這個位置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治部省的職司所在,二是不屬於朝中任何勢力派系,各派都相對放心,當然跟治部大輔俊麗非凡的美姿容也很有關係。鳥羽上皇就密囑他:盡心侍奉衛氏國師,若能得其歡寵最好。

源氏卿懷着一腔仰慕之情,竟然經受住了衛希顏的威凜氣勢。行途中策馬橫笛,丰姿秀美異常。笛聲時而清幽悅耳,時而豐朗靈動,時而又高亢嘹亮……種種調子傾訴着心意。又逢歇馬用膳,獻上新作和歌,優雅動聽的歌詠聲讓侍衛們大飽耳福。

之前大宋使團入住使館後,盡日都有俊美的公卿子弟入見門廊相遞和歌,表達傾慕之意,侍衛們從最初的驚怒震詫瞪眼珠子,到後來表情淡定的一邊聽歌詠一邊在心底比較誰長得俊、誰的歌聲動聽、誰的詩寫得動人……對倭國貴族大膽直白的求愛風俗習慣得淡定自如,所以治部大輔的笛音和歌訴情在侍衛們眼中也就不以爲異了。國師說過,異國異俗,入鄉隨俗。

這景況卻讓護行的兵衛統領、左兵衛佐源経國看得瞠目:這位國師閣下的眼神比他腰間的太刀還要鋒利,治部大輔竟然敢湊上前表情意,實在是有膽色!對治部大輔的景仰油然而生。

儘管佩服治部大輔的膽色,左兵衛佐卻沒膽子往上湊,他的熱情圍繞在國師侍衛統領蕭都尉身上,一路謙卑恭敬地請他指教劍道。

兵衛佐的劍道指的是武士刀法,他修習的是河內源氏的刀法,是祖父“八幡太郎義家”創立,人稱“義家一刀流”,以殺戮磨鍊劍技,追求一刀殺技。自從見識到蕭都尉的武技後,源経國就心生嚮往,拿出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執著精神跟隨在蕭都尉身後。

蕭錚被他纏得有些頭痛,但見他一口一個“請指教”,說一句就一個深深拜禮,恭敬謙卑得讓人不好給臉色。但蕭錚也不是吃素的,言語上的推磨功夫和他的武技同樣出色,這麼磨到出了近江國進入美隆國也沒有鬆口。

相比兵衛佐的堅持不懈,治部大輔已經消停了,滿臉神傷地行進在隊伍中。兵部大輔卻是心情愉悅:衛氏國師果然不是美色能打動的啊!

當抵達美濃國的不破郡時,天上飄起了雪花,衛希顏沒有下令停行,踏雪出了不破關,出了關就是關東地區。

向晚時分纔在安八郡的大垣藩歇下。

源爲義和源経國都是武將,倒還經受得住,源有仁卻是好一番折騰,以前在京都養尊處優,哪受過這等風吹雪打?加上出了近江國後,道路漸漸崎嶇,越往北越難行,行程卻安排得緊,源有仁早就累得沒了多少精神,這會再冒雪而行便撐不住不,到了大垣藩就病倒了。

次日清晨便停了雪。

衛希顏命令啓程,病中的治部大輔便被留在了大垣養病,並撥了幾名兵衛看顧。源有仁雖然心有不甘,卻不敢阻擋衛希顏的行程,只得自嘆身子骨弱,怨不得人。

源爲義心下暗喜,這位治部大輔可不僅僅是前導使,定然還懷着監視他的任務——這病病得好!

接下來的行程愉快了很多。蕭錚得了希顏的傳音,在木曾山下紮營用膳時答允指點左兵衛佐的劍道,但不是他親自指點,而是指了侍衛押隊程九夏替代。

程九夏練的是禪刀,主修清淨之心,刀法最是中正平和,和源経國修習的義家一刀流殺戮劍道剛好相反。這位左兵衛佐初時有些失望,當被程九然古樸大氣的一刀擊敗後,頓時心服口服,伏拜接受指教。

衛希顏來了興致,漆箸放下蒸熱的鮓鮨(即壽司),道:“九夏的刀法可謂之禪刀流,左兵衛若有悟性修習有成,開山立派,便是日本國禪刀流的開派宗師。日後光大禪刀武道,殊爲盛事。”

源経國猛然擡頭,神色驚喜萬分,激動地看了家兄源爲義一眼。源爲義趕緊以目示意。

源経國立即向程九夏磕頭拜師。程九夏卻只受了他三記叩首,便橫臂止住他,說:“某師門有嚴令,禪刀心法不得外傳,但見兵衛佐誠意,方破例收爲記名弟子,傳你九路刀招。”內功心法當然不能傳給異族人。

源経國已是大喜過望,原本只想求得些指點,現在卻拜了師,這結果好的已是預想之外,更何況,成了國師家臣的弟子,意味着是國師家臣的。

他起身走到衛希顏面前,匍匐下去,叩首稱“大殿”,激動得聲音哽咽,“家下一定不負大殿厚望!”他決意專心一致修習九夏禪刀流,成爲衛氏家臣在日本國的武道之首。

衛希顏眉毛揚了揚,“大殿”之稱是日本武士越級稱呼主公的叫法,不加氏、姓、名,單稱“大殿”——敢情這源兵衛佐已將她認作了效忠的主君。

源爲義跟在後面折腰拜禮道:“次郎幸承九夏殿教授劍道,當執主從禮,國師閣下是九夏殿之主,便是次郎效忠的大殿。”

源経國整張臉都趴在了雪地上,伏地誓言:“諸神明鑑,吾河內源氏経國,當生生世世、子子孫孫,效命於大宋天朝衛氏國師軻,誓約忠誠,若有違背,人神共棄!”

衆侍衛都驚呆了:左兵衛佐相當於倭國京衛營左副統領,卻向衛國師宣誓效忠,難道不怕被倭皇以背君之罪論斬?

這是侍衛們不清楚日本的國情。平安時代的日本是封建大領主制,大領主就相當於中國西周的諸侯,在自己的領地上擁有任命官員的權力,這些官員就是諸侯的家臣,只效忠於諸侯,而國君也不得命令諸侯家臣。因此,只要源経國辭去兵衛佐的中央官職,就是自由武士,即使效忠大宋的國師,天皇朝廷也無權問責。

當然,前提是衛希顏必須在日本擁有領地,成爲領主。

領主有大有小,大領主是一國或幾國的國司,擁有任命領地內官員的權力;次領主是擁有許多寄進地系莊園的領家,派出家臣到各個莊園進行管理;最小的領主是擁有自墾地系莊園的莊園主,是莊園內名田的實際所有者,稱爲“名主”——衛希顏在陸奧擁有莊園,是陸奧國內的名主。

源爲義清楚這位國師擁有領主的身份,完全可以接納武士的追隨。

他心底猶如沸水撲騰,若是次郎成了衛氏國師的家臣,河內源氏就能借着天朝國師的威勢風生水起,鞏固拓展關東勢力,並能在朝中和平氏的關西武士團相抗衡,更緊要的是,上皇和攝關家也得對河內源氏高看,他必將光復八幡太郎時代的源氏榮耀!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意外之喜!

他手心捏出了汗,若是衛氏國師不接納……心裡如同懸了幾隻吊桶般,忽上忽下。

衛希顏沉着眉,良久方開口。

夜裡宿營時,葉清鴻盤坐在帳蓬內,問她:“這是預謀?”

衛希顏笑着沒有否認。

“利益?”她這師傅無利不起早,謀算別人定有所圖。

“有兩個好處,”衛希顏慢悠悠地笑,“其一,中原一些武術雖然流入倭國,但倭國武道還沒有形成氣候。這時挑出一個代理人在倭國開宗立派,藉助大宋之勢,必將成爲主流,如此,就掌控了倭國武道的方向。而武道的形成,伴隨着武士道精神的形成——所謂劍由心生,即心性影響劍道,同樣道理,心隨劍意,劍道反過來會影響心性。”

“所以你選了程九夏的禪刀。”葉清鴻清冷聲音道。

“倭國佛教如此昌盛,修習禪刀豈不正好?”衛希顏微微笑着,“禪刀中正平和,正適合倭國武士修身養性。像那種致人死地的殺戮刀法,還是不要學的好。佛曰:正道爲善。”

葉清鴻斜眉,“這是哪隻佛說的?”

“阿彌陀佛說的。”

她單掌合什一本正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葉清鴻忍了又忍,還是“噗”的一聲笑出來。

她本就生的極美,只是爲人冷漠疏離,難得露出笑臉,這一笑,當真如冰雪消融,旭日光照,燦爛耀眼。

衛希顏眨了下眼,很是欣慰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葉清鴻哼了聲,容色又復清冷,“這是其一,其二呢?”

“其二,扶持源氏關東武士團。”

衛希顏語聲徐緩道:“一個集權統一的倭國不是大宋期望的,同樣,一個內亂動盪的倭國也不是大宋期望的。大宋需要倭國的硫磺礦,需要倭國商貿物貨交通的繁榮,所以一個穩定的倭國纔是大宋期望的;但它不能強大,否則就會生出野心,冀望通過戰爭掠奪資源。”

“所以你要扶持源氏,讓他與平氏相爭。”

“不錯。”

“但扶持源氏的同時您又要制約他,所以收了源爲義的本家兄弟源経國爲家臣。源経國既然效忠您,就等於分薄了源氏的勢力。您賜他‘東衛門’氏,日後禪刀流開道場廣收弟子,這些武士就都烙上了‘東衛門氏’的印記——您遠在中原亦能影響倭國的朝局。”

衛希顏拍着掌,“徒兒真聰明。”

葉清鴻面無表情,“您是想說‘爲師更聰明’罷。”

衛希顏大笑。

良久,她又悠悠來了句:“有了東衛門氏,還得有西衛門氏。”

“收家臣還收上癮了?”

衛希顏笑而不語。

葉清鴻略一想,道:“關西。”

衛希顏笑,“徒兒真聰明。”

“……”

臘月底,衛希顏一行抵達陸奧國北部的“東衛門莊園”。

這時,河朔之地的宋金戰場已經發生了變化。

作者有話要說:備註:

1、關於“殿”的稱呼:讀音大概是do no

殿字的用法有三種,一種是單獨使用,不加任何的其他字眼,直接稱呼某人爲“殿”——這是對說話人是自己的直屬主公的專用稱呼,是不能在前面加上姓的,否則將是極大的不尊敬。

二是加上氏、字、名前使用,是用來稱呼平輩。如:藤原殿、有仁殿。

事實上,官位是對別人最禮貌、最尊敬的稱呼。但官位+殿,又是一種客氣的稱呼,所以公卿稱呼衛希顏爲“國師閣下”,他們認爲這比稱呼“國師殿”更爲尊敬。而在大宋,稱呼人“閣下”就和“足下”一樣,已經從尊貴的稱呼變成了客氣禮貌的稱呼,這和日本人對殿的使用差不多。

2、大殿(讀音o-do no):是用來越級稱呼上主,要單獨使用,否則也是極大的不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