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新技

時鐘新技

“江寧府楊晞稷,奏議試行他改良的青苗法,不聲不響地在溧陽縣踐作了兩三年,未秉上意就敢陳法新用,豈不是良臣?”

名可秀笑着回了衛希顏這句,起身走近去,指着那座紫檀架擺鐘道:“頭午剛運來安好。阿莫拿漏刻漏壺比對了半晌,得出‘走時甚準’。呵呵,應給羅十九他們記一大功。”

她說的羅十九是蠡山機械時鐘作坊的主管大匠,這擺鐘便是由他領着十數名工匠研造出來。

衛希顏邊端詳邊笑道:“該給我記大功纔對。”

名可秀笑了聲,“你就動動嘴皮子的功夫,卻勞作人家埋首苦研一年餘,這會倒好意思爭功。”

衛希顏哎呀一聲:“豈不聞創意最貴?”心底卻着實佩服沈元、羅十九這些技術能人。

前世她對陀飛輪鏤空表情有所鍾,也曾斥資收藏了幾款限量版,對時下機械錶的頂尖技術自是張口道來,但她畢竟不是從事鐘錶行的專業人士,對最初的擺鐘技術更是沒興趣多做關注,雖然機械鐘錶的基本原理是相通的,但居於金字塔頂端的陀飛輪和蹲在金字塔底的擺鐘的差距還是很大的,其構造理論只能仰望,需得有“轉化先進生產力”的能力——沈元和羅十九的悟性和觸類旁通的本事讓衛希顏很是佩服。

當然,借鑑前人的經驗也很重要。沈元的祖父沈括留下的筆記中就詳載有僧一行和蘇頌創建天文時鐘的成就。

僧一行是唐代高僧,精通算學、天文和曆法,奉唐玄宗詔令造出水動力渾天儀,附置的時鐘驅動器就應用了擒縱機構,它是一座櫃式裝置,櫃上立有兩木人,前面分置一鍾一鼓,鍾自動敲響以示時辰,鼓自動擊打表明過了一刻,所有這些運動都是由櫃中的組件——輪、軸、鉤、聯鎖杆、制動裝置和鎖合裝置——操縱,這就是最早的擒縱機構,可惜銅鐵製作的這些組件歷年後漸漸生鏽,不能再自動旋轉,這座渾天儀遂被棄置於皇宮集賢院中。

這是擒縱輪在鐘錶上的首次應用,雖然它還不是真正的機械擒縱機構——不是靠重力落體或彈體,而是水力驅動——然而這與漏壺內的浮標隨壺中的水或水銀面一起升降不一樣,是水鐘的一大跨步。

蘇頌是北宋天文學家,官任尚書、宰相,奉哲宗令建成水運儀象臺,它的裝置是一座三層式的天文鐘樓,鐘樓前面有一座木閣,分五層各開一門,無論白天黑夜,每隔一段時間,便有木人出現,一刻打鼓,時初搖鈴,時正敲鐘。這些木人都由巨大的報時裝置操縱,蘇頌命名爲“晝夜機輪”,使用了相當於現代鐘錶中的擒縱機構,由巨大的樞輪提供動力,樞輪上有木輻挾持水斗,通過大小齒輪的齧合來操縱水斗轉動和樞輪的運轉速度。

這座水運報時鐘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鐘,它所用的擒縱裝置也被公認是機械鐘的祖先。當然“晝夜機輪”和僧一行的時鐘驅動器一樣都是靠水力驅動,不是機械鐘錶利用懸掛式重錘或螺旋形遊絲通過重力或彈性勢能來驅動齒輪系轉動,但是這種利用水力驅動的理念已經和真正意義上的機械擒縱概念相當了。

前人的創造經驗加上衛希顏給出的現代原理,二者結合就如打開了創意的匣子,經由這時代頂級的機械科學家和技術大匠的融會貫通,最終結出了創意的果實,將機械擺鐘的歷史提前了五百年。

這座爲楓閣專造的擺鐘名爲“丹鳳朝陽”,飛檐架閣式的紫檀木鐘座高逾五尺,兩廂雕刻河山景色,正面是整扇玻璃門,圓鐘下方懸垂着兩尺長的鎏金牡丹紋鐘擺,鐘盤鎏金刻繪雙鳳朝陽紋,盤面有一短一長的時針和分針,俱爲亮銀質,時針的前端被鏤雕成鷹嘴狀,頗具銳意指時的氣象。

錶盤上的刻度分三圈,外圈則對應的是1-12的數字標時,內圈則有兩圈,按子初、子正到亥初、亥正分爲二十四小時,上下兩重疊標時辰,如“子初”(夜12點)正對着“午正”(中午12點)。同時採用漢字和數字的標時方式,自是爲了方便行銷海外。

機械鐘要求最高的是內部機件,材質不達要求會漸漸磨損影響走時精度,或者生鏽停止轉動,這丹鳳朝陽鐘的內部機件採用的是鍛劍用的合成鋼——熟鐵與鑄鐵熔鍊而成——再在表面鎏鉻,材質堅硬抗磨損,並且耐腐蝕。

這種鎏鉻鋼的創意始自於沈元查閱祖父筆記翻出的一段記載:“據稗料考,秦始皇令工匠造利劍和弓箭陪陵,以青銅鎏鉻而成,堅硬不鏽蝕……然未得踐證。”經蠡山冶坊多番試煉最終成功,衛希顏稱之爲“鉻鋼”,並將之列入少府監礦冶司的合金鋼條目。

“可秀,你看,這裡有最先進的技術,重力擺、擒縱輪、合金鋼……”她的手指輕輕劃過鐘面,目光似乎透視進裡面的機械運動,“嘀嗒、嘀嗒”的走時聲在靜諡的閣內格外清晰,彷彿被這睽違已久的聲音帶回了遙遠的過往,她神色不由得有些恍惚。

名可秀關切的聲音響在耳邊:“希顏?”

她回眸一笑,眸子清澈明亮,“知道這嘀嗒聲是怎麼來的?”

名可秀擡了擡眉,她對技術事體向來只側重大節,對諸如走時作響這類細節不會多費心思,卻見衛希顏擺出副“快請我解答罷”的殷切表情,不由發笑,配合着搖頭道:“不知,還請衛大匠師指點。”

某匠師清了清嗓子,“這是擒縱機構鎖定齒輪時,齒輪突然停止的聲音,短暫的停止立即釋放,一聲‘嘀嗒’即一秒。”她笑道:“沈元說這‘擒縱’二字起得妙,爪尖與齒輪循環作鎖定、釋放,即爲一擒、一縱,單這兩字就道出了擺鐘的運作精髓。”

名可秀唔了聲,心裡已在盤算擺鐘的利益,“這座鐘的定價是五千貫,相當於京城中戶人家一成的家產了。”

衛希顏算了一下,道:“這價格卻不貴,單隻紫檀、雕工、鎏金材質和這整幅玻璃門,就不下一二千貫。這物的定位就是奢侈品,只走富貴家,尤其是那些身家百萬千萬的豪商巨賈,必得以赤金打造,再鑲嵌寶石真珠,至少賣出萬貫才當得起這份技術價值。哦,賣給海外那些蕃王,就更得造出金碧輝煌主珠光寶氣,少於萬兩金子咱們都羞於說出口不是。”

名可秀噗的一笑,油然想起“玻璃鏡,寸如金”的奢華外銷,點頭道:“賣給官宦人家可不能金光寶燦。”

“那就用白檀座嵌美玉,”衛希顏張口就來,“或者雕繪梅蘭竹菊雅色,髹漆刻詩詞名句之類,照樣賣得出高價。”

“嗯,甚好,甚好……”名可秀笑道,說起這些她比衛希顏的主意更多。

兩人說了會賺錢之計,名可秀見她神采飛揚,顯是心情甚好,便笑問:“今兒可是給趙官家吃鱉了?”

衛希顏格地笑了,“可秀,你沒見着,李彥拿出‘請罪表’時趙官家的臉都青了!嚯,以爲李彥會指證我欺君?可惜呀可惜,當着丁起和葉夢得的面,趙官家是想賴帳都不成,連筆跡都不便多加辨認。”

那本新造不久的請罪表上御批的“赦無罪”是李彥摹仿的趙佶筆跡,當這位延福宮主管醮硃砂寫下那三字時,就意味着上了衛希顏的船,沉了就得一起沉,但國師樞相的這艘大船豈是容易沉的?李彥向來識時務,衛希顏又給了他比宮觀使更好的退路,選擇站在哪邊就勿庸多言了。

當然,此計得以實施的關鍵是李彥模仿趙佶御批能亂真。

當年樑師成曾找高手僞造御批詔令地方,李彥自己就有仿字的天賦,且近身服侍趙佶更如近水樓臺,對皇帝行筆的習慣和心態都十分熟悉,偷偷揣摩仿字近十年,已有七八分火候。他倒是沒想着僞造詔令,僅是出於有備無患的心態,未料會被衛希顏知道這個秘密,挾以相逼。

然而即使李彥能仿御體字,假的終究是假的,缺了幾分神韻,所幸御批只需寫下“赦無罪”,恰是李彥仿摹較多的,而且字少不易露破綻,何況落印的道君皇帝御寶是真的。

趙構雖然心存懷疑,卻不敢斷言說這御批是僞作。

當年太上皇趙佶倉猝南巡——實則爲棄京南逃,一路上擔憂恐懼,驚惶不安下落筆就有些氣韻不足,氣虛志怯,自然少了幾分挺拔筋勁之氣,李彥一直貼身服侍道君皇帝,這行筆上的變化自然清楚,往常仿摹的氣韻不足卻是合了道君此時的筆法。

正因如此,趙構雖然辨出這表章上的御批缺了兩分氣韻,卻不能說這不是太上皇的親筆。

或者拿下來再做筆跡校驗,以趙構對太上皇的瘦金體字的熟悉,大量比照後許能辨出蛛絲馬跡,但令他着惱的是,丁起和葉夢得也在御書房內——李彥磕頭呈出請罪表奏對清楚,人證物證俱全,丁、葉二臣便成了見證。

這不是巧合,衛希顏送出荊南帥司密報時,就已做了如斯算計。

她得意笑着,“估計御膳房好陣子都不會做甲鱉湯了。”

名可秀提醒她:“別留後尾。”

衛希顏一笑,“我省得。”

作者有話要說:這真是看文難,發文亦難……唉,抽抽復抽抽,抽抽何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