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驕傲

此乃驕傲

宋軍拿下永清的當日,涿州新城也插上了宋旗。

距離永清最近的固安縣就在西北四十里外,但固安只有三千名漢軍守城,可以說,隨時都有可能被永清的五六千宋軍吃掉。

固安的縣令鄒常是遼國南京道土生土長的漢人——宋人將這些遼屬漢人稱爲番漢兒,事實上從朝廷文官到軍中將士,很少有人將這些“番漢兒”看作真正的漢人,一個“番”字就表明了宋人的態度。因此儘管大宋朝廷叫着“恢復”幽燕失地,但事實上幽燕漢人對宋朝並沒有多少歸屬感——宋人朝廷叫着恢復幽燕,難道是出於仁心地讓幽燕之地的漢人過上好日子嗎?只怕沒有一個幽燕的漢人會相信。

正因爲如此,無論遼國契丹還是金國女真,他們對此都看得很清楚,所以敢於任用漢官治理州縣,也敢於用漢軍屯駐州縣邊地,而不怕他們生有異心——甚至女真人對於漢官漢軍的信任更在契丹人之上,畢竟他們滅了遼國也才十幾年而已,誰知道這些投降的契丹人中會不會出現一個“耶律大石”?

或許唯一讓女真人不滿意的,是漢軍的戰鬥力不像漢官處政能力一樣強大,而後者更讓女真倚重。因此鄒常做着金人的官兒,很誠心地效力金國,沒有向永清宋軍投城之意,但固安的兵力實在太少,連自保都不足,更別提攻打永清。

而這與金國的用兵制度有關,金軍無論進攻還是防守,都崇尚集結大軍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而不關注一城一地之得失。事實上這種用兵方式是所有遊牧民族都崇尚的方式,因爲他們本部族的人口、兵力有限,不能和龐大的中原軍隊相比,因此也無法像中原軍隊那樣四處設防。

所以金國對各州縣的防守,採取了一種靈活的方式:一方面,他們依靠池地的女真部族猛安謀克爲核心,並聯合本地的其他部族和豪強共同防衛州縣;另一方面,金軍也不會到處都駐紮重軍浪費兵力和國力,而是一旦發現敵人大舉進攻,就迅速地從五京(上京會寧府、東京遼陽府、北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南京燕京府五京)調兵增援,因此五京府和重要邊境州縣都築有鷹哨臺,用訓練有素的海東青飛速通報敵情。

如果是和平年代,像固安這種次一級的邊界縣甚至不會有駐軍,通常只有縣尉下面帶了十幾號巡捕。但金國的法令是全民皆兵,所有成年男子,都有參戰的義務。所以在金國發起對宋朝的戰爭後,鄒常就立即徵召了三千漢軍守備本縣——固安縣擁有三千戶人家、上萬丁口,從法令上來講,他能夠召集起上萬的五京鄉丁(漢兵),但那僅僅只是法令,讓漢人“全民皆兵”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沙古質和阿忽魯的敗兵也逃到了固安城內,這使固安多了近千的騎兵和八百多步軍,但鄒常對守住城池仍然不持樂觀,直盼着燕京快點調兵增援。

但宋軍的動作很快,幾乎是拿下永清的同時,就派出一千騎兵和一千步兵攻打固安,又有伏兵從城內地道躍出,不出一個時辰,就拿下了固安,沙古質和阿忽魯均戰死,只有二百來騎逃向燕京。宋軍受降漢軍和契丹軍,但對女真兵無論降不降,都殺無赦——事實上,女真騎兵要麼戰要麼逃,沒有棄械說投降的,包括他們的僕從兵阿里喜。

宋軍沒有駐守固安,而是將城內的糧草、戰馬、牲口等全部掠取運回永清。對投降的那三千漢軍,宋軍留下了願意跟隨作戰的,對不願意從軍的,由其家人繳納一定的“贖軍費”後,允許其歸家還鄉。同時,宋軍按照縣衙的田地丁戶籍冊,指派固安縣衙的官吏向城中的中上戶人家強納錢糧,宋軍美其名曰爲“犒賞之資”,實際就是“過路劫財”。讓這些人家聊以安慰的是:宋軍沒有像金軍攻入宋境那樣劫個乾淨,至少還給他們留了一半家資。

像軍隊這樣的強徵掠財行爲在戰爭中很普遍,甚至紀律差的軍隊對自己的百姓也照掠不誤,像“岳家軍”這種秋毫不犯的軍隊實在是少數中的少數。

北廷宋軍在金國境內這種強徵“過路財”的行爲無疑得到了上面的默許。宋軍在河北河東兩線共集結了二十萬大軍,這些人馬每日的糧草消耗就是一個驚人的數字。而軍隊越是向前推進,運送糧草的後勤負擔就越重,包括押糧的軍隊、運糧的牲口、民夫等等的消耗,可以說,每運送十萬石的糧食,其中有六七成是給運糧隊伍吃了,只有不到四成是供給前面作戰的大軍。

於是宋軍採取了遼人金人作戰的方式——就地掠奪補充軍糧,以此減輕國內的供糧壓力,更重要的是,大大縮短了己方的後勤糧道,讓金軍很難用截取糧道的戰術打擊宋軍。

就在宋軍帶着滿滿收穫退出固安城不久,從燕京增援而來的三千前鋒軍便馳抵城下。隨後抵達的,是一萬大軍。但援兵的到來不僅沒讓鄒常喜悅,反而心裡發苦,因爲縣衙的存糧已經被宋軍搬空了,如果金軍不能迅速打退宋軍,而在固安、永清相持下去,按金軍行軍慣例,當地就得徵集糧草供應——若再來一次徵繳,他這縣令也就當不下去了。

二月二十日,完顏宗磐的二萬五千金軍受阻雄州城下。一條寬達三丈三、深達兩丈、長達二十里的巨大壕溝橫亙東西,阻斷了他們的去路,至少那八千多輛大車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通過。

完顏宗磐不得不下令投糧填溝,足足投了一千車的糧食才填平了一段壕溝。

對面的宋軍好整以暇地移動着四百架雙弓牀弩車,每七人操作一牀,可同時發射十支粗簇箭,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力道可以將鐵浮屠連甲帶身體都貫穿。

第一輪箭雨就帶走了踏着糧袋衝殺過來的五六百騎金兵的性命。

又有宋軍騎兵在車陣的左右翼護陣,用弓箭射殺或近戰搏殺冒着箭雨衝過來的部分金騎。

而完顏宗磐的後面,張所率領的二萬宋軍已經帶着輜重戰車追殺上來,金軍頓時陷入宋軍的前後夾擊中。

雙方戰得昏天黑地,從上午一直殺到下午。

最終,完顏宗磐在七八千人馬的左右掩護下,帶着四五百輛糧車向東殺出十五里,出了壕溝區才突圍向北。

避過容城,跨過拒馬河,大隊人馬逃往新城。探馬卻報城頭飄着宋旗,完顏宗磐又驚又怒下率領金軍繼續往北,逃到涿州治府范陽。

完顏宗英的運道或許是最糟糕的,同樣是兩萬大軍,但他的正兵只有七千騎和三千步,僅僅是完顏宗懿一萬八千正兵的一半多一千,而他面對的宋軍統帥卻是岳飛。

在北廷的統兵大將中,論起軍事謀略,現在的岳飛還比不了總領兩河大軍的宣撫大使宗澤;而論用兵之狠辣,他比不上何灌、曲端;若論用兵之穩重,他不及河間府帥張所……但有一點,卻是宋軍其他大將比不上的——岳飛擅長以少勝多,即使是對戰金軍精銳中的精銳鐵浮屠,他也創下了令人瞠目的以少勝多的戰績。

此次保州之戰,岳飛阻截完顏宗英的兵力是五千人,僅僅是完顏宗英的正兵一半之數,但加上郭浩追擊上來一萬兵馬後,岳飛全盤指揮的兵力達到了一萬五千——比完顏宗英的正兵還多出五千。

雖然完顏宗英麾下的隊伍在岳飛手下吃了不少虧,但這還是他頭回親自對陣岳飛。

和曲端、張所以優勢兵力消磨對方兵力的戰術不同,岳飛採取了以銳擊銳的戰術。

他領着兩千驍騎軍出陣,揚槍長笑,聲音朗朗地挑戰,“大宋岳飛,親領兩千驍騎,會戰金國重銳,女真,敢戰否?”

兩千驍騎軍在岳飛身後齊聲高吼:“女真,敢戰否?”

所有的宋軍將領和士兵眼眶裡都一陣衝熱:兩千輕騎挑戰兩千鐵浮屠,這是何等的氣勢!我們大宋,也有這樣的銳軍,也有如此的驕傲!

宋軍戰場上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女真,敢戰否?”

岳飛口中的“金國重銳”指的就是“鐵浮屠”,不過這是宋軍對女真重甲騎兵的叫法,女真人自己並不這麼稱呼,他們叫作“合扎猛安”,即侍衛親軍。

“合扎猛安”是從女真正兵中挑選出的最勇猛強壯的精兵組建而成,是完顏阿骨打驕傲而稱的“滿萬不可敵”——天下最銳之軍。

當岳飛又以字正腔圓的女真話重複出這句挑戰後,金軍陣營中所有的女真士兵都沸騰了,也都憤怒了。

完顏宗英大掌揮下,一字落音:“戰!”

他必須親自出戰,而且是堅定地、高傲地出戰,若有半分猶豫都立即會被所有的女真將士輕蔑不屑。

這場戰鬥讓觀戰所有宋軍將士都無法用言語描述,他們只知道眼淚流了出來,甚至完全不想去阻止它嘩嘩而肆意的流淌。

大宋的兩千輕騎打敗了女真人的兩千鐵浮屠!

戰鬥雄壯,慘烈,威武。

那兩千鐵浮屠戰到了最後,沒有一人退卻,包括衝鋒在前的完顏宗英在內,全都勇悍地戰死。岳飛的驍騎軍也打到只剩下四五百騎。

若是讓曲端來計算得失:一千五百名驍騎軍精銳的損亡,是比損亡十倍之數步兵還要更沉重的損失——在己方已經佔據了優勢的形勢下,這種損失完全不必要。

但一場戰鬥的得失,有時候不能從單方面去衡量,岳飛此戰的代價無疑是值得的。

因爲它打垮了女真人的驕傲!

摧毀了女真人最爲核心的“勇銳”!

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戰果在當時的戰場上直接導致了金軍士氣盡潰,所有騎兵,包括女真在騎兵在內,在驚震驚呆之後都譁然狂奔逃去,而只有兩條腿的步卒沒有逃跑的本錢,紛紛拋械投降,包括女真阿里喜在內,都滿臉灰敗地放棄了抵抗。

——沒有人再有戰鬥的意志。

衛希顏在陸奧接到這份戰報時,嘆了口氣,“岳飛果然是岳飛啊。”

此乃驕傲。

她道:“擁有這種驕傲的軍隊,縱然面對強敵,縱然敵衆我寡,縱然身陷重圍,也敢策馬迎戰。這就是戰鬥意志,敢於戰鬥到最後一個人的意志!這是一支軍隊不敗的靈魂。

“女真鐵騎爲什麼強大?完顏阿骨打爲什麼敢宣稱‘女真滿萬不可敵’?因爲他們來自靈魂的勇敢,這種敢於戰鬥、並且戰鬥到最後一人的意志,所以兵鋒所指,所向披靡!所以出河店之戰以三千七百人打敗遼國五萬,護步崗之戰以兩萬人打敗了遼國二十萬!——此乃女真人的驕傲。這種驕傲,是他們的立國之本。”

她語聲感喟道:“岳飛以同等的兵員、卻更爲強大的戰鬥意志打垮了女真人的驕傲!——無論是對金軍還是宋軍,都是敲打靈魂的震撼。”

陸奧灣的一衆水師軍官都聽得沉思起來。

“重要的是,打破敵人的神話,創造己方的神話。”衛希顏做了結言,“經此一役,‘女真滿萬不可敵’,便是落花流水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