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雨一路跑着,步子恨不得快些,再快些,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見自己的母親,想要告訴她等大媽帶了大夫來,她的病就可以徹底痊癒了。快要跑到側院門口的時候,鍾雨在對面的方向看到鍾白氏拉着鍾雷過來,身後跟着阿鳳和老李。鍾白氏見鍾雨對面站着,便拉着鍾雷快步過去,拉起鍾雨的手眼中滿滿的關切,“阿雨,你嚇壞了吧。別怕,大媽來了,快帶我進去看看你媽。”
鍾白氏牽着鍾雨一步步的靠近邱安安的牀,鍾雨透過自己的餘光能夠看見鍾雷一臉的不耐煩。是啊,纔剛下了學堂就被帶來這裡不能出去玩兒,一定是會不高興的吧。身後有很輕很輕的聲音,鍾雨直到那是跟在鍾白氏身後的阿鳳的腳步聲。鍾雨下意識的回了一下頭,只見阿鳳在意識到自己在看着他的時候迅速的捂住側臉低下頭,謹小慎微的模樣全然變了一個人。大概,在鍾白氏跟鍾雷的面前,與在自己這樣的次子面前,本來就該是不一樣的吧。
鍾白氏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探頭稍稍打量了一下邱安安,又微笑着拍拍鍾雨的頭,“阿雨,別害怕了。你媽媽她只是睡着了,不是不舒服。”“大媽,我媽是真的病了,她咳嗽了很久很久。大媽,讓人去找大夫給我媽看病好不好。”鍾雨握住鍾白氏的手臂,似是緊握着救命的稻草。
鍾白氏拍了拍鍾雨的肩膀安慰,又獨自再上前幾步,端詳着邱安安的臉。只見邱安安的臉蒼白的嚇人,已經找不出什麼血色,泛白龜裂的嘴脣也已經沒有什麼生機。鍾白氏又向前走了幾步,欲擡手用手帕給邱安安擦擦汗,但是她卻又猶豫了。然而最終,鍾白氏還是沒有爲邱安安去擦汗,而是冷下了眼中一直溫暖柔和的目光,拍了拍邱安安的臉,待她醒來之後,回到了原位。
邱安安見眼前的這些人,大致也明白了些什麼,尤其是當她看到邱白氏眼中那似乎從未有過的冰冷,她變得更像一個犯錯的孩子,“姐姐。對不起,之前有些不太舒服,想躺一會兒,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勞你過來看我了。”鍾白氏的眼底沒有波動,甚至目光越發的陰冷,但卻依舊溫柔的開口,“我知道最近安安你的身體不太好但是老爺纔剛走你就病了,這還真叫我不知怎麼辦好了。安安,你沒事吧?”“姐姐,我沒事。”邱白氏一字一句,綿裡藏針,邱安安聽的明白,也知道自己應該給出什麼樣的答案。
“既然還好,我看也就不用請大夫了。”鍾白氏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安安你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好的。既然你沒什麼事,我就先帶雷兒回去了。”鍾白氏正欲轉身,鍾雨卻不肯放棄的上前拉住她,“大媽,還是......”鍾白氏輕輕的搬開鍾雨的手,對着他仍是慈愛的笑,只是笑容不經意間有些淡了,“阿雨,你也是小男子漢了。男子漢不可以凡事都小題大做的,那是女兒家的習氣,你別學了去。你媽不是剛剛說過沒事嗎?你爸剛走,大媽還有好多事呢,要是打理的不好你爸回來該生氣了。”
鍾雨知道,鍾白氏的一番話,等同於自己握着的那根救命稻草徹底的在自己的手中消失了。鍾雨側過身,看着牀上虛弱不堪的母親,含着淚自語,“媽別怕,我去給你找大夫。”話罷,鍾雨回過身,擦過鍾白氏的手臂,一步一步的向前,向着門外跑過去。鍾雷見狀,便也迅速小跑上前幾步,伸出一隻腳絆倒了鍾雨。看着鍾雨趴在地上小鐘雷突然大笑起來,“哈哈,摔了個狗吃屎。阿雨,你是不是傻了。我媽是大老婆,你媽是小老婆,你們都得聽我媽的。”
見鍾雨如此狼狽的倒下,老李上前將他扶起來。老李在鍾家多年,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該多嘴,但又看鐘雨實在可憐,還是忍不住向鍾白氏開口,“這樣吧太太,您要是忙不開就讓我去吧。”“你不是還要幫我給老爺送家書嗎。”鍾白氏的語氣沒有咄咄逼人,然而卻輕柔似水的切斷了老李能夠幫忙的一切可能。“是。”老李彎下身無奈的應聲,直起身的時候,老李的目光不經意間經過鍾白氏身後的阿鳳,於是老李又想到了新的辦法,“阿鳳,你跑一趟,去找大夫過來。”
鍾雨幾乎絕望的心在聽到老李口中的“阿鳳”兩個字的時候,不禁燃起了新的希望,他知道阿鳳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幫他。然而,鍾雨纔剛剛燃起的希望,頃刻間便破滅了。只見,阿鳳在聽到老李的話後先是一愣,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來看着鍾白氏,“我......我,聽太太的。”“不許去。”鍾白氏乾淨利落的脫口而出的三個字,短短三個字,足以支配阿鳳全部的思想。“是。”阿鳳應聲,乖乖的又退後幾步回到了原位,一氣呵成,同樣的乾淨利落。
鍾白氏又上前幾步,瞬間陰冷下來的目光直逼邱安安脆弱無力的瞳孔,“妹妹,以前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憐你是個吃苦耐勞的丫頭。不像別的丫頭自以爲身子如大家小姐般嬌貴,總是叫苦連天的。可是安安,你怎麼跟了老爺之後,就不如從前那般硬氣了呢?是不是,我待你不周,反倒讓你的身子變弱了......”邱安安強忍自己的咳嗽,生怕自己的樣子會引起鍾白氏的不悅,“不是的姐姐,是阿雨這孩子膽子小,見我咳嗽了幾聲就嚇着了。我真的沒什麼......”
“既然妹妹沒什麼大礙,姐姐就先走了。”鍾白氏的目光又恢復了柔和,嘴角邊不經意間竟還閃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得意的笑。話罷,鍾白氏帶着一行人轉身準備離開,唯有老李還站在原地一臉擔憂的看着。見老李站在原地看着鍾雨,鍾白氏突然停下腳步輕咳了一聲,“老李,你這樣會給二太太招來閒話的。”又是綿裡藏針的一句話,老李只能無奈的轉過身,跟着鍾母一行人一起離開了。
房間裡只剩下安安母子。鍾雨衝到邱安安身邊,“媽,大媽一向很疼我們的,怎麼會這樣?”鍾雨握住邱安安的手,仍是不放棄,“媽,你等我。我去給你找大夫。”“雨兒別去。”邱安安緊緊的抓着鍾雨的手,不肯放開他,“你陪着媽,讓媽,再多看看你......”邱安安面如白紙,她顫抖着擡起另一隻手,撫着鍾雨的臉,“怎麼辦?我要是走了,我的雨兒怎麼辦......對不起雨兒,媽媽讓你出生在這富貴之家,卻讓你成爲一個小妾生的孩子,對不起。雨兒,等你長大了,一定不能像媽一樣被人瞧不起。對不起,是媽害了你,不該教你不爭不搶,不該,不該啊......”
邱安安說話的音量越來越小,呼吸也越來越困難,“雨兒,你記住,以鍾家的富貴,金匣子無數,銀匣子無數,然而整個鍾家,就只有一隻花梨木的匣子,那裡面的東西,是鍾家的家業,是鍾家的家當,是鍾家視爲命脈的東西。有了它,你就再不會被人欺負了。要是我的兒子可以擁有那個匣子,我也可以瞑目了。還有,今天的事情和咱們受的委屈你都要牢牢地記住。我不希望你跟媽一樣軟弱,也不要你跟媽媽一樣悲慘。從現在開始你要牢牢的記住,就算周圍的人對你再好也沒有幾個會是真心的,你不可以輕易的相信任何人,更不要讓別人輕易的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只要對不起你的人,那就是你的敵人,對待你的敵人絕對不可以心慈手軟,一旦你心軟,就可能死在他的手上......”
“嗯,我記住了。”鍾雨含着淚拼命的點頭。慢慢的擦去母親眼角的淚水,鍾雨溼潤的眼睛漸漸隱去了剛纔的無助,無形中變的篤定,“媽,我一定牢牢的記着。大媽,大哥,還有阿鳳......他們都對不起你,他們都是我的敵人......我全都記住了。”
“還有......安安,不是媽媽的真名。”邱安安抓着鍾雨的手漸漸的沒了力氣,卻還是努力的抓着,似是抓着自己在這世間最珍惜,最不捨的寶貝,“媽媽的本名叫邱雲嫿,因爲你奶奶覺得媽媽的名字會剋夫所以改成了安安。除了你舅舅你爸爸,大媽,還有你死去的奶奶沒有人知道媽媽的真名。我要我的兒子記住我的真名,想到“邱雲嫿”這三個字也就想到我悲慘的一生,雨兒,等你長大了一定要爲媽媽報仇......我,氣我身處這富麗的大宅之中,卻如蒲草般任人宰割,氣我這不爭氣的身體......我若離開人世......奈何只會叫我的兒子無依無靠......”
邱安安閉上了眼睛。此時窗外下起了大雨,銀河倒瀉,頃刻間覆蓋了所有的聲音,風聲,蟬聲,和鍾雨的哭聲......
邱安安去世後,鍾白氏爲其安排的後事雖然實在簡樸匆忙,面子上卻也周到。鍾家的人似乎也沒什麼人對邱安安後事的過於簡樸和匆忙提出什麼看法,畢竟邱安安不是正妻本就不宜風光大藏。邱安安下葬那日,鍾白氏哭的傷心,眼淚不住的流下來,映在鍾雨的眼裡,竟也沒辦法區分到底帶着幾分的真情和假意。不過,真情也好假意也罷,也都在不久之後的此刻,煙消雲散。
這一日,是鍾天德回府的日子,鍾白氏忙裡忙外的安排迎接。鍾白氏笑的歡喜,有條不紊的張羅,那笑容映在鍾雨的眼裡,足以璀璨的渲染整個鍾家的氣氛。鍾雨只覺得神奇,似是母親的屍骨還未寒涼,這鐘家上下,卻實在迅速的被鍾白氏的笑容翻新了模樣,似乎,那個叫邱安安的人,從未存在過。這裡,沒有她的氣息,沒有她的聲音,沒有她的淚水,更沒有她的遺恨......什麼都沒有,消失的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