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番外(一)
直至黃昏時分, 卓文微醒。胸口之間,是劇烈咳嗽後的隱隱作痛,身子發熱, 腦中更燒得昏昏沉沉。
許是又熬過了一夜?
近來每況愈下, 一直高燒不退, 他知曉自己撐不了多少時候, 只是林寶兒不依不撓。他不見好轉, 她便每日都要哭鬧上好幾回。
卓文,你別死!
林寶兒,你吵得我頭疼!
……
昨晚林寶兒便又哭得呼天搶地, 眼下耳根子卻是鮮有的清靜,耳畔縈繞的似是畫眉婉轉動聽的鳴叫聲。
從前, 四海閣便有許多畫眉, 這裡哪裡該有?
將死之人才多幻聽, 卓文奈何一笑。
病重之後感官不似從前靈敏,醒來之後出神半晌才覺察到一旁有人, 今日倒是改了性子安靜得很!疲憊之下不想睜眼,也實在沒有更多精力來搭理她,只懶懶開口喚了聲,“林寶兒。”
不想對方卻全無反應,卓文啼笑皆非, 莫非又在同他置氣?
那丫頭除了愛哭便是極愛說話, 終日嘰嘰喳喳, 腦子裡全然天馬行空。會同你說汽車比馬車快, 飛機又比汽車快。大多時候他都沉默看她, 她也有面子薄掛不住的時候,只是置氣跑掉不久後又會折回來, “你要不是高帥富誰搭理你!”
昨夜更哭得胡言亂語,他迷迷糊糊聽得並不真切。我不回去了,我送你回去,卓文你別死!
彼時他疼得煩躁,只吼了一句鬧夠回家去!再後來就漸漸聽不到她的哭聲…
現下想來卻是重了些,卓文悠悠睜眼,正想安慰兩句,眼神卻在瞬間徒然僵滯!
峨眉淡掃,香腮粉嫩,輕抿的薄脣嬌豔欲滴。一顰一笑皆是動人心魄的熟稔,又似尚未脫去稚氣,清波流盼裡就噙着些許惱意,“林寶兒是誰!”
“……青青?”卓文稍有攏眉,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恍然錯愕。
他後來慣有的表情,此時的卿予自然從未見過。
只道他明明見着自己生氣,還一臉漠不關心的表情。先前眸間的惱意斂去多半,委屈倏然浮上心頭,眼中盈盈水汽,將下脣一咬,重重撂下手中藥碗就轉身跑了出去。
卓文下意識起身去追,心中的錯愕更甚。藤椅,書案,擺設……這裡,分明是他在四海閣時的住處。方纔不是在醫館裡,而是在藤椅裡小憩?這裡是四海閣內院!
也顧不得是否在夢中,恍然追出門去,腳下又是踟躕,院落裡的景緻悉數映入眼簾,與記憶中不差分毫。片刻怔忪,重重掐了掐胳膊,心中的忐忑就與隱隱狂喜並存!
不是做夢!
院裡沒有卿予蹤跡,但他知曉該去哪裡尋。一路之上,院中的迴廊,花圃,魚塘……,皆是往昔模樣。卓文眼底笑意漸濃,胸口也不似方纔氣悶,腳下步伐便又輕快了許多。
迎面撞上十來歲的孩童,虎頭虎腦,看了他一眼,就恭敬膽怯得喚了聲師叔。
“你是?”卓文目露遲疑。
“郭……郭南澈……”孩童支吾應聲,悻悻有些怕他。卓文眼中一抹流光溢彩,“小十四?”孩童瞪圓了眼睛,受寵若驚,“師叔你記得我?”四海閣子弟衆多,不記名的便有一百多人,他算記名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你就是小十四。”卓文莞爾,彼時她的輕聲笑語便依稀在耳畔響起,“那是小十四。”而後就靠在他懷裡,看簾櫳之外,揚塵在夕陽的光束裡輕舞……
思緒陷在回憶裡,卓文兀自出神,小十四不敢吵他,有人卻是大步而來,口中唸唸有詞,“方纔都還好好的,那丫頭歡歡喜喜來給你送藥,你作何把人給氣哭了?”
這個聲音……
卓文緩緩擡頭,眼前一抹身影就佔據了全部視線。逸之?
心中感概驟然匯聚,起身上前,狠狠擁抱,“沈逸之!你……你……還活着!”其間語氣難以言喻。
他憑何不該活着,沈逸之嘴角抽搐。卓文朗聲大笑,說不出的愜意。沈逸之嫌棄一瞥,由得他抱着,一臉狐疑道,“你今日確實怪異得很,莫非真是高燒一場燒糊塗了?”
卓文臉上的笑意就僵在一處,零零碎碎的信息串聯而起。高燒?四海閣?青青?還有眼前十七八歲模樣的沈逸之?
他是在四海閣發過一場高燒,咳得天昏地暗,足足在牀榻躺了十餘日纔將好些。鬆開沈逸之,沉聲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沈逸之莫名看他,酉時三刻,院中一側便有日晷。遂既明瞭他問得不是時辰,詫異之餘,挑眉應了聲,西華四年,四月。
西華四年,就是趙子修登基第四年!
腦海裡是林寶兒的啼哭哽咽,我不回去了,我送你回去,卓文你別死!林寶兒沒有同他開玩笑,他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年前!
西華四年五月,他離開四海閣返回京中被趙子修軟禁,四海閣便在八月末出事,同年四月裡他高燒一場。
現在便是西華四年四月!
沈逸之目睹他臉上神色詭異變化,詫異,舒眉,繼而狂喜,“我去尋青青!”只丟下一臉愕然的沈逸之和小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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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梔子林,四月裡邊已有梔子花開了。滿眼的翠綠護着三兩瑩白,斜陽透過深綠葉子,映出深淺脈絡,枝頭的花瓣便渡上一層清暉。
她果然端坐在樹下發呆,她向來有此習慣,大凡不順心便躲在此處。傘擱在一旁,聽到腳步聲,就擡眸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也不搭理。待得他走近,才隨手拾起身旁的傘,傘尖指着他,撇過頭去也不起身,“別過來!”
卓文嘴角倏然一笑,俯身半跪而下,她本是三腳貓功夫又不會真心傷他。傘尖劃過頸前,他也不躲,肌膚上便留下一抹深諳紅色,卿予微怔。他連人抱起,貼於胸前,鼻尖的呼吸就近在咫尺。
“文哥哥!”她又驚又惱,也不掙扎,只是低眉去看他脖子上的劃痕,嬌嗔道,“哪有這麼都不躲的!”
卓文凝眸看她,眼底的笑意盡是她讀不懂的意味。從前她要取他的性命,他都未躲過,更何況眼下的嬌嗔?彼時他們之間,沒有隔着四海閣的三百餘條人命,沒有諸多生死顧忌,更沒有商允!
卓文默不作聲。
又是這般出神,卿予皺了皺眉頭,指尖撫上他的臉頰,“文哥哥,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先前尚在同他置氣,片刻又是憂心忡忡。
他脣瓣含笑,心中歡愉,便懷中一鬆,驟然將她置於身下,“嗯,我不舒服。”明眸間溫和潤澤,語氣中的曖昧就甚是隱晦。卿予尚未覺察,親吻便已溫柔落在她脣齒之間。
似是和從前一樣,又似有所不同,壓抑已久的愛慕和傾心無從宣泄,便濃郁得令人窒息,極盡沉迷。
兩人從未如此大膽親近過,卿予下意識伸手推開他,他卻好似早已知曉般,輕車熟路地伸手鉗在兩側。至此舉動之後,氣氛再不似先前的單純曖昧。依舊溫柔,只是記憶中相似的悱惻浮上心頭,溫柔之中就被撩撥起了幾分旁的意味。
卿予不知他今日究竟怎麼了,手被他死死按住,便時有不安地扭動身軀,殊不知身體的摩挲卻更挑起他旁的念頭。他不只想一親芳澤而已,某處灼熱涌上,本就貼得近,她兀得一怔,渾身都僵住,臉色瞬間漲紅。
“青青,別動!”他只得鬆開她雙脣,聲音低沉嘶啞,並非危言聳聽。她尚未經人事,他卻是嘗過她的滋味,已然忍得辛苦。卿予果然立時被他唬住,他嘴角微挑,這時候的青青容易對付多了……
不知親了多久,從額頭到臉頰,脣間到修頸,甚至鎖骨,處處沾染梔子林花香。若不是一場及時雨,幕天席地,怕是要被他吃得乾乾淨淨。雨勢滂沱,來得湍急,又是黃昏晚間,半山腰處冒雨折回並不明智。
況且有人大病初癒,怕他淋雨,只得尋一處躲避。
時隔多年,卓文已記不大清何處有岩石峭壁,山洞隱澗。卿予多有疑惑看他,定是大病初癒,腦子還是迷糊的,更堅定了雨過天晴後再離開的想法。路上溼滑,心裡惦記着旁事,腳下兀得踩空,連帶着兩人都跌落好遠。
雖是抓住了樹幹,渾身也早已溼透。
好在不遠處就是山洞,從前和逸之一起的時候就來過,洞裡還留有柴火。那時還嫌逸之多事,非要留予後來人,不想下一個遇到暴雨的人就是自己。卓文生火,她就跪坐在一旁。
卓文瞥目看她,我來生火就是,你看着做什麼,脫衣服去。
脫……脫……脫衣服?卿予眼中一滯,詫異睥睨。卓文便笑,夏日裡又不涼,溼衣服貼身才易沾染風寒,火烤不久就幹。卿予還是愣着不動,卓文便起身脫下外袍和上衣,搭在中間,才繼續回來生火。
卿予只得照辦。
不多時,洞內的柴火燒得嗶嗶作響,隔着衣服,卿予隱約見到他寬衣解帶。片刻,就有裡衣脫下搭在一旁,卿予又偷偷打量了他幾眼,驀地臉紅到脖子。偏偏最尷尬的時候,他竟然繞到這邊,卿予大駭,還來不及扯下外衣遮蓋,就已跌到他懷中。
肌膚相觸,卿予就僵直彆扭得好似一塑雕像。卓文吻上她後頸,酥麻感就自肌膚浸入四肢百骸。
他環緊她纖腰,留戀過她發間的馨香,纔將下顎搭在她肩上,細語呢喃道,“青青,我做了很長一個夢,似是現在都未緩過神來。”
卿予卻笑了起來,“文哥哥也怕做噩夢?”怪不得他今日好生奇怪,原是此番緣故,心裡的不快散去多半,饒有興致道,“都做什麼噩夢了?”
卓文微怔,往昔記憶依稀浮上心頭,又哪裡能三言兩語道盡。擡眸對上她目光,沉聲應道,“你嫁了旁人,我死了。死前帶你回四海閣,在後山古樹那裡,將你交還給他……”
短短兩句,眸間寫滿頹廢,好似沾染了黑夜盡頭的黯然。
卿予從未見過他這番模樣,便是和認識的卓文的不同,雙手愣愣攀上他的後頸,輕聲寬慰道,“文哥哥,爹爹說夢都是反的。”
卓文攬過她,是,都是反的,他絕然不會再讓後事發生。西華四年四月,他還有五個月逆轉命運。
眼下,便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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