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餘地
三月中旬,帝都草長鶯飛,春意襲人。馬車駛入宮中,取而代之的卻是滿眼琉璃磚瓦,玉砌雕闌,富貴奢華下紙醉金迷。
甚是扎眼。
卓文放下簾櫳,眼中掠過一抹深邃幽蘭,因了何事華帝會在此時宣他覲見?
“來看看這道摺子,很有些意思。”也無他話所幸開門見山,華帝手指輕敲案几,脣邊一縷戲謔。幽黯的眸子側隱在昏黃燈火之後,似是觀賞一場絕好的摺子戲。
這個時候宣他進宮就是爲了看道摺子?
卓文眼中古井無波,掩袖拾起,蒼勁風骨的字跡映入眼簾,先前還算平靜的臉上霎時間面如死灰。卻不過片刻,恢復了往常的神色,除去眉梢暗淡,竟似沒有上心。
自然是好看至極!華帝嘴角略有挑起,若無其事得啐了口茶水,只覺脣齒間的濃香配着先前所看的一幕,甚是清冽有味。放下茶盞,分毫不掩笑意,反是一臉佯裝的訝異也不修飾:“你私下放走商允不過半年,他就有喜事臨門。如何,看到老朋友的呈請,是否還笑得出來?”
卓文放下摺子,胸口卻似重物撞擊,悶疼得透不過氣來,眼中卻甚是淡薄,冷冷道:“永寧侯大喜,是好事。”
“好事?”華帝眼中笑意更加濃烈,再翻開摺子看了兩眼,”嘖嘖“開口:“永寧侯的字跡倒是越發精煉了,想來綠衣捧硯,紅袖添香,自然該是意氣風發。”
卓文沒有接話,眼波靜籟,看不清情緒。
華帝笑得更兇:“可平遠侯的心胸開闊才更讓人佩服,我怎麼記得,這個叫卿予的婢子,似乎是你扣下的那個?”
卓文目光瞥過,既然他是故意,隱瞞便沒有意義。
“正是。”他也不推脫。
華帝輕嘆,眼底似是露出難色:“你幫永寧侯這麼多次,他也該答謝你一次。既然婚事定在四月下旬,你替朕捎道聖旨過去?”
聖旨?卓文遂而低頭:“不知殿上何意。”
“朕的意思,就是賜婚,將他準夫人賜給你做侍妾,平遠侯可還願意?”一字一句,眉梢挑起,輕佻的口吻中試探意味深濃。
卓文擡眸看他。
華帝才從案几後走出,伸手輕拍他肩膀甚是親密:“既然從前就是你的人,再做永寧侯的正室也不合時宜,朕是替永寧侯着想。”頓了頓,又開口笑道:“也是替你着想。你替朕辦了這麼多事,朕也該好好謝你。去宣旨吧,若是去遲了,趕在大婚之後恐怕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言罷將卷軸扔與他。
“今晚就動身吧,姍姍那邊,朕會替你好好照顧。還有兩個月就要生了,你還趕得及回來看他們母子平安。”
藏在袖間的手越攥越緊。
臨上馬車,臉色遂又難堪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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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遠侯府,彩荷與碧兒都守在夫人房內照顧。卓文來得時候,馮珊珊還未睡下,只是帶着幾個月身孕,日間難免有些受苦。
見到卓文前來,馮珊珊略有吃驚。
卓文平素不會這麼晚來她苑中。
彩荷與碧兒都是有眼色的人,不待馮珊珊開口便知曉何時進退,掩了房門守在稍遠處。既聽不清裡頭話語,又可看住院內動靜。
待得彩荷與碧兒退出,馮珊珊才起身倒杯水遞他,見他神色晦暗不明,她言語間就有隱憂:“卓文,出什麼事了?”
聞得她開口,卓文恍然接過水杯,眸色卻是一沉。“是我對不起逸之,沒照顧好你們母子。”
馮珊珊微鄂,卓文素來有分寸,他不會輕易說起這些事。更何況,這次連逸之的名字都提及了。
他定是心中有事。
“突然提這些?”馮珊珊不敢深問,所以並不多話。
“我才從宮中回來。”聲音些許嘶啞,好似疲憊:“姍姍,是我連累了你們,成孤兒寡母。”
有身孕的人情緒比往常更甚,卓文一句,馮珊珊眼中便也染上了壓抑:“若不是有你,當年念念也保不住。這些年,是我們母子欠你,你又何來對不起一說?”
卓文瞥她一眼,面色蒼白再掩不住。
馮珊珊微嘆,緘默片刻,眉間的氤氳消去多半,才又繼續言道:“逸之的命本就是你救回來的,若非如此,我也遇不到他。逸之性子衝動,你不可能時時刻刻攔得住他。若他當年肯聽我半分,興許念念還能見到他爹爹。你又何必自責?”
卓文回頭望她,沉聲道:“是我不該提及舊事。”
馮珊珊卻是莞爾:“你今日如此,可是爲了青青?”青青的事,從前便聽逸之提起過,卓文而後也對她道起,並不陌生。
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別的緣由,一貫沉穩內斂的卓文會突然反常。
果不其然。
有人靜默片刻,才輕聲開口:“她要嫁人了。”
只此一句,胸口好似簇了團噬心的火焰,灼燒得剜心蝕骨。
那個會嘟着嘴角笑着說“三年又不長,我不嫁旁人”的女子要成親了。
心中好似鈍器狠狠刮過,痛到極致。
一路從宮中折回,分不清喉間是何滋味,恍惚到了別苑,依稀間處處皆是她的痕跡。拽着被褥側臥,眉間輕攏睡得並不踏實,所以他才夜夜點了檀香;她窩在內屋藤椅中看他,置氣不同他不說話,他卻喜歡看她這般嬌嗔模樣;亦或是她惱怒憤恨時吼他卓文!便都是對他在意得很。
彌足珍貴。
她本就該是平遠侯府的女主人。
他要的是和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他日日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的女人,爲何要嫁與旁人?!
可如果她不想,以她性子,旁人又如何能逼得了她?
即便她會對有人傾向相護,對有人言聽計從,甚至於承歡身下,但只要她一日喜歡的人是自己,就決然不會出嫁。直至今日,他唯一的自持,竟在這道奏請面前蕩然無存。面色煞白之下,眼底的潤澤再隱不住,強作的淡然頃刻間分崩離析。
馮珊珊接過他手中聖旨,目光微滯,果然是永寧侯。
她嫁來平遠侯府的五年,從未見過卓文沾染女子,除了那日在他別苑中看到的一幕。後來想起日前有刺客行刺,便料想那日的女子該是青青。
卓文喜歡青青,也只會對她的事把持不住。
卓文過往沒有留過外人在府中留宿,即便是燕王高彥也不例外,唯獨永寧侯。
他兩人過往並無交情,永寧侯亦非權貴,他完全沒有理由做此安排。只是他在看卿予背影時,眼中掩飾不了的眷戀,不言而喻。唯有留商允在府中,他纔可以冠冕堂皇去看她,即便是心不在焉與人對弈,都可於眼角眉梢處瞥過院中熟悉身影。
卿予就是青青,馮珊珊其實拿捏了十之八/九。
但卿予又是商允的姬妾,她知曉卓文心中並不好過。
她不知卓文爲何容得下商允。
四海閣之事卓文一直耿耿於懷,他背後有動作,卻不想讓青青牽連其中,才放她回了晉州。
卿予走後,卓文日日宿醉,她實在看不下去,便有一日去勸。“是不是因爲逸之的死,你纔不告訴青青實情?”
彼時卓文醉得不輕,聞得此處,眼中卻驀然一頓。
馮珊珊便又繼續:“青青性子比起逸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你是怕她知曉後去尋仇。所以寧肯讓她恨你,也不願她像逸之一樣出事?”
不想他的心思姍姍竟然再清楚不過,他奈何一笑,馮珊珊便又繼續:“她視你爲仇人便只會來行刺你,不會去妄動他人,也不會落入他人手中生不如死。”
一襲話幾近透徹。
卓文豪飲幾口,笑得沒心沒肺:“我也有私心,她來行刺我,我還能再見她。她若不來,日日和一潭死水有何區別?”
昏黃燈火下,清秀的五官依舊精緻絕倫,卻不是年少時那個肆意輕狂的平遠侯世子。
馮珊珊兀得奪過酒瓶。“那你爲何放她走?”
他醉得不省人事,笑得卻歡:“我放她走,她就會一直守着商允。我要知道她是否安好,尚且有跡可循。我若是殺了商允,便和過去八年一樣,她消失無影蹤,生死不知,我便日日睡不安穩。”
馮珊珊愕然。
他摔了酒瓶:“她喜歡守着商允,就讓她守着!五年之內我一定把她要回來,我要她風風光光嫁我。我要她知道我卓文從未負過她,她從來都是我的青青!”
……
思及此處,馮珊珊眼底一紅,纖手搭在他肩膀好似寬慰。“卓文,你信我,這五年你等不起。”卓文擡眸看她,眼中的頹廢盡覽無遺。她便將聖旨交還他手中:“拿着聖旨去晉州,把青青接回來。”
卓文伸手接過,手指卻是微緊。
“怕你有一日追悔莫及。”
一語好似戳到心中痛處,他眼中幡然悔悟,攥起手中之物就匆匆起身。馮珊珊便也起身相問:“竇爭可有準備好車輦?”
卓文點頭。
“我離開京城的兩月,你回馮國公府暫住。有事就遣人去找燕王高彥,他與我是生死之交,定然不會袖手旁觀。”算是叮囑。
馮珊珊頷首。
臨行之前,卓文神色已恢復往常,轉身之際卻回頭看她,眸中透着凜冽怒意:“念念是逸之的骨肉,殿上不曉纔有活路。根基不弱,要動他只能從長計議。他對你做的這些事,我總有一日會加倍還他!只是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別做傻事。”
馮珊珊低頭撫上肚子,心中千般滋味。
她是恨死了那個禽獸,但卓文說的不錯,孩子是無辜的。
撩開馬車簾櫳,她又出聲叫住:“卓文,早日接青青回來,時間會有迴旋餘地。”
“嗯。”卓文脣瓣微挑,話語甚少,只是回眸間的一笑,依稀透着絕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