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二刻,偏西殿的景況並不好看。
大小羣臣,老老少少皆提着裙袍擺躡步而出,甚有幾個半個下午睡過去的老臣被自己的門下拖曳着竄出,場面
大爲壯觀。楊歸正抱着一摞摺奏而歸,見這蜂擁的人羣,忙躲過身子讓路。見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心裡明白
這幫忠臣定是被“誇”了,只這位新皇的贊言,從來是比罵還難聽。你最好不要讓他開口說話,他但一出聲,
任誰也甭想着保全了。
那扯下一半的簾子耷拉在風中半搖着,明間次間俱是安靜下來,連隨侍的宮人都退了出去。次間案前,司徒遠
背向彥慕而站,楊歸的步子望見二人身影便忙止步,再不靠前,他明白…皇上該是有私話要同彥大司馬講。手
下忙摞穩鋪還奏摺,人未入次間,便又轍了出去。
司徒遠雙手撐起梨木香檀案臺,聲音微冷:“想不出,從來朕說一他偏做二的人,竟會在這事上襄助。”
聲音很輕,卻盡聽入了彥慕心口。他亦背向他,顏中個般色彩,皆不被外人所示。他第一次遇上如此窮追問到
底的司徒遠,今日不給他個答案,他必會不爽,自己更怕日後會遺憾。
“我不是助你。”啓言間,他全然忘了身後之人是帝王,是淡而又淡的語氣,“是助她。”爲她,他倒也不畏
落人口中諂言媚上的罵名。只能爲她尋來一分好過,他都可以傾力去做,做至忘了自己。
司徒遠回了身盯上他的側影,眼中並未有驚訝,這一席男人間的話語,其實早該在很久之前便相互托出了。十
年,他淡漠冷靜地觀望着這個似覬覦又似守護着她的男人,是也看着他十年如一朝。流水時光間,自己往往做
不到心平氣和,卻也能安靜看他走下去。十年,出乎意料,卻也是意料之中。彥慕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堅持,
他堅持一樣東西的東西,從來沒有理由。正如眼下,他助她,助她,或以根本不需要解釋。雖以不喜這般感覺
,不喜歡他落於她身後的目光太過灼熱,不喜歡他望向她的眸中匿着言不出的情愫,然,他卻欽佩。如此境下
,他當真想與他把酒痛飲而過,長嘆一息,問予他——“彥慕啊,這十年,你倒是在求什麼?!”只他問不出
,怕問到了,自己不喜聽到的答案。是她嗎?會是她吧。
彥慕出了神,偏頭看向隨風搖擺的寬簾。心下涌起言不穿的情緒,她是要母儀天下,名留青史,歷世百年之後
,她的名字會同她丈夫一併流傳。野史雜記中當記下他們二人之龍鳳吉祥,琴瑟和諧。或以,他當辭官去做那
文人墨客,以古稀之年落筆撰稿,言一段世門公子與她的奇緣舊事。縱是野史,也欲要它流傳千古。只他的名
字,於那滿卷洋灑激昂的文字中,留存在她名諱旁一次,便也無怨了。
“這宮闈牆垣太高,九尺瑤廊太深,她必會不開心。”他眉間一抹憂色一瞬即逝,但望向司徒遠迎上的目光,
平定言道,“廢以六宮,獨寵她一人,便是能填充她滿心的空寂嗎?”司徒遠你知不知道,長清宮,雲陽殿,
甚以坤寧主殿,這些象徵至高無上權柄的背後於她是什麼?是揮之不散死亡的陰影!如今明燈高懸的長清宮葬
着她的白骨,吞噬着她的魂魄,那裡曾有一個叫夏明初的女子,你可還記得她的痛?!如若能憶起,又如何看
着她再痛下一次?!無奈…這種種激揚之言,只得吞進肚中,她必不會想讓他知道,要她留守在他身邊,是要
多麼艱難,只再艱難,她也認了。這一生,她似乎是認定了眼前這男人,再沒有一個男人,能要她如此盡心費
力,從前至後,她教着他爲人夫爲人父,教他明白人世間何爲至情至善,何種情不能留,何種愛不能忘!如今
的司徒,再不是從前那個只會坐守書房,骨子裡淡漠寡然的人。他有情,然不多,只能分給那一人,於她而言
,卻是足夠了。
彥慕一步步走出昏暗的次間,腳下前所未有的沉重,單薄的影子落下窗櫺,那一池塘水,映着他的顏色。“你
——”,淡聲襲上,司徒遠雙眸微擡,似清又不清地凝着他,終是問了出聲,“如今於你眼中,是她,還是她
?!”
“臣…是早已看不清了。是她,或以不是她,更或…都是她。”彥慕並未回身,只輕笑蕩起,沁着夕暉晚霞的
淡淡光澤。言罷提步就走,隻身子穿過過間,忽聽人聲漫上,悶聲之中隱着霸氣——
“不論是與不是。只你清楚着——”司徒遠言着即進步回了案前九雀端木椅上坐穩,鋒利上挑的眉透着不一般
的堅定,擡袖提筆蘸墨,薄脣抿緊,毫無猶豫道,“是我的女人。”
彥慕笑意更深,眼眉彎起尾角明媚的挑向一方,輕描淡寫了道:“是嗎...”笑意微斂間懵然怔下,方纔他言的
並不是朕,而是他司徒遠的女人。果真是好霸道的男人,卻也要他爲她欣然。目光寸寸凝住,動也不動,似衝
了幾分黯然,聲音一輕,似與他言,又似自言自語:“是吧。”
背影出了明間,緩緩由廊端散去,餘輝落在他肩頭似嵌鑲了一圈金色明邊,然並不刺眼。身後那扇影門由暗中
人輕輕推了開,樓明傲躲於暗門後佇立了許久,終以才撤了身,只目光追着漸以遠去的身影,清冷疏離,醉玉
頹山。方纔她跟在楊歸身後入間,躲在那環影牆後,皆是什麼都聽去了。
眼中蘊了溼氣,溢在脣邊清淺微薄的笑,隱隱顫抖,聲音極低極輕:“彥——”喉間哽住,輕一闔目,心口遊
弋着一股暖而澀的甘甜,盡數品下,復由口中淡淡溢出,“彥木頭啊...”
那身影沒過麒麟門後,隱在了盡頭,再看不到一絲痕跡。樓明傲微轉了身,由堂風吹醒了少有混亂的心緒,眸
眼散去裡道,只悄步而上。
她頓步在垂簾端,稍擡起一角,睨着案前專致的男子。她還是喜歡見他垂心政務的模樣,於緘默淡漠間指點江
山,一絲不苟的神情銷人心魂,更含了幾分文工俊才的雅人深致。他的萬里江山,從不言出脣口,只躍然紙上
,浮於書堂夜以燃消的青灰迷煙中。
她看得漸有些入迷,回了神,捻上垂幔繞在指間,“哼,你的女人?!”
她之步聲,他從來都是輕易分辨,這一次也不例外。方她入明間時,他即是感應到了。只等着她開口,卻不想
她轉了半天簾子呆立了那麼久。手間重墨淡了水,行文運筆間,依是清淡堅定的語氣:“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