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垂簾一掀,裡有持拂塵的公公緊步衝出來,眉尖擰得皺皺的,低了聲音求着奉關居:“尚書大人,求您莫
要再說下去了。萬歲爺臉色正不好呢。”說着起身一擺拂塵,恰見立身端口的彥慕,忙躬下半個身子,“彥大
人來了,奴才這就替您給皇上請旨。”言語中盡是恭敬客氣,長個腦子的都知道,這彥大司馬,掌以千軍萬馬
。官銜俸祿雖不及王侯之仕,卻是功高位重,難得的是獲以三代君王信任,聲名赫赫。言句越矩的話,憑他之
功要,這半壁江山當是彥姓。只借一個“忠”字便能權傾朝野,持控天下大勢,卻也做到功高不蓋主,反是連
連得寵獲信,總歸是有他不當小覷之處。他彥慕確是忠心入骨令天下人望塵莫及之臣下。
不出半刻,那公公復映着諂笑而出,親手持簾請道:“彥大司馬,皇上有旨,召您面見。”
彥慕應旨,前了幾步。只於簾前止步,擡頭一望暖閣高懸“金昭玉粹”御筆親書的四字匾額,稍停片刻,於閣
前垂簾外的浮雕菱花鏡前端以裝表,而後啓簾而入。身後垂簾方一覆下,裙袍半撩,行以三跽(長跪),朗聲
覲道:“臣兵職大司馬彥慕跪請聖安萬歲。”
司徒遠正埋頭於摺奏間,只聲一揚:“彥卿免安禮,賜席賞座。”
言罷即有公公來請他一旁入座,行至側處,但見位坐左右丞相及兩位親王,這四人已是悶坐好半刻了,從頭至
尾只聽簾外明間諸臣連連請諫之聲,龍案之前的司徒遠自那半句呵斥奉關居以外,再無半個字。彥慕逐一向四
人行過默禮,而後坐於尾端,接過宮人端上來的君山銀針,只攥着盞杯並不近口。
戌時,司徒遠終是判完了案前積壓的文折,一手揉着眉心,另一手推開最後一份戶部選折,對身後楊歸道:“
去勤政殿問問,可還有這一個時辰遞選上來的摺奏,皆一併送過來。朕今晚就宿在這偏西廳消夜。”他也就不
信了,簾外那幫老骨頭們倒也能陪着自己撐得住!
楊歸心下不安,主上已是連着七日每日睡不到半個時辰,今晨由他勸過,才傳令夜裡去長清宮歇。只這一會兒
,因着廢六宮一事羣臣激昂憤憤,他脫不開身,只得隨他們乾熬着。想及這裡,楊歸實恨那些個老頑固,後宮
又不是伺候他們的,皇帝樂意寵女人廢女人,幹這些賊骨老兒何事?!
司徒遠這才偏了視線,掠過五位在座朝臣,容色鬱結:“卿等五位,有我朝輔國、親王、軍兵大司馬。朝廷之
大勢皆繫於爾等之身。廢六宮,屬朕後宮家事,只因牽連廣衆,才於羣臣尋以意見。爾等何意?!”
左右丞相皆支吾言及其他,尤前朝舊例,及至我朝後宮行事,累舉了各例,終不下定論。一來擔心稍言不慎惹
及帝怒,二來尚不知兩位親王的心思,他們也不敢草草落言。只二皇爺七皇爺二人異口同聲,言了一番,後宮
之事,非一言能定,尚需奏請懿旨爲佳。這二人將定奪之權拋予雲太后,竟是比左右二丞相都能自持保身。
司徒遠繃着臉不言,早就把這一張張嘴臉看透了,這就是他的全權代命重臣,尚不及簾外那個不顧性命直言頂
撞要他恨得牙根咬碎的奉關居!心下惡氣憋緊,視線最後迎上彥慕,想吟了番,吐氣道:“彥卿,爾意如何
?”問罷即淺闔雙目,彥慕忠心耿直的秉性,他全然清楚,更以清楚的是,他之忠非迎合帝王一類,而是以天
下爲己任,對黎民蒼生之忠。這等有違祖制的胡鬧,實不求他能響應,只他莫要言阻的太過分便好。
“臣以爲…”彥慕一手放了杯盞至茶案沿邊,傾身落膝而跪,雙拳握緊在兩側,長吸口氣道:“三皇五帝確有
祖制在先。”
“唔。”司徒遠緊皺的眉頭攢簇,微有不悅,“奉關居的話,不用你重複。”
彥慕此時卻仰了目,迎上案前之人,面色淡然,聲卻揚起。這話,不僅僅是說給他和在座四臣聽,卻是要讓簾
外諸臣都能入耳:“雖有祖制在先,舜帝卻只設三妃,舜之後宮無六宮九嬪,更少那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
卻依能治世和內外,得以堯天舜日之盛。莫非舜帝之舉,亦可謂不智乎?”
只三言兩語,卻驚動內外衆人。一席話堵的外簾之臣啞口無言,縱連左右丞相皆於心中暗贊連連,方彥慕的話
,繞了廢字,卻再言以無立衆嬪妃。廢與無立本是是昏賢兩事,只於當前其實質卻是一般。他只改了個說法,
便由昏引出了賢,不可謂不精明。
簾外衝撞的最烈的奉關居此時聽了這般歪解,如萬爪撓心,好不痛快,再不顧周人勸阻,忙跪至簾下俯身長泣
,強言相向:“彥大司馬,你此般歪解讒言媚上是要置帝王天威於虛設,傷飭祖法,是以要累皇上授以昏名
!”這話言得過了,不僅罵了彥慕奸臣小人嘴臉,甚以脫口道出帝王昏庸。聽得一干人等嚇得冷汗直落,若非
其身後幾個禮部侍郎見狀忙以手強堵上他脣口,但不知還要脫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忠言。
司徒遠微啓雙目,並非因奉關居的逆上狂言,而是彥慕剛剛一番話聽得自己如醍醐灌頂,他眯着眼掠着彥慕,
聲音稍以溫和:“彥卿,說下去……”
然,彥慕再無言而上,只對上他的視線平靜相時。他的話,只能言到此了,他能做的,也只能到這一步。之後
要說的話,皆在於他了!
司徒遠沉吟片刻,了悟道:“堯舜之德,明耀天下,當以後世君王效仿。朕之賢勢必不及舜帝,女人更不該多
過賢明。”他未料及從來忠耿直言的彥慕反會在這時候絞盡腦汁爲着自己圓話,雖默契的應承了他的話,只兩
束目光攥着跪下的人仍是惑而不解。
爾後眸光轉映,只欺步而上,疾步行以簾前,猛地扯下那簾幕,隱忍的怒意淡然釋出:“朕…有心效仿舜帝之
賢,爾等倒是還揣着什麼逆上忠言一併言個清楚?!朕知道…爾心裡想的是朕當這個皇帝,纔是逾規越距。爾
等不是朕之輔臣,反是朕之禮教師傅了。朕每言一句,定要你們藉着於理不合表忠上諫是不是?!朕纔是知道
…這滿朝上下皆是‘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