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前夫人的話,也許只是對袁訓感激的誇大,讓她把丁前過往的風流,說成是以後媳婦的體面也在裡面。
寶珠就不難聽出,她的內心與她面相上的嚴肅相差無幾,或者說人的內心與面相是相符合,在丁夫人身上完美體現。
據寶珠知道的,丁前的兒子還沒有定下親事,而且公公的風流除非影響家門,不然的話與兒媳婦扯不到一起。
在這裡寶珠竊笑,丁大人因風流而導致的家門受損,與她家的侯爺有關。但遇上袁訓這種揪人出被窩的事情,又能有幾個?
這樣的說話,是丁夫人的爲人方正過了,也有對丈夫不情愛與她,也倒罷了,卻去心愛青樓上的女子,她內心生恨,就把家裡一切不體面,和潛在的一切不體面都壓在丁尚書身上。
還不知在哪裡的兒媳婦也因此讓說出來,成爲丁夫人貶低丈夫的一筆。
寶珠無意跟丁夫人對立說話,但沉吟中反覆想了想,實話還是要說的。
附合丁夫人把風流大罵一通,丁夫人是喜歡,但寶珠未必覺得人家拎着東西上門,蒙人不太好。
“也許我的話不太中你的心意,”寶珠柔柔。
丁夫人聆聽的模樣:“正想請教夫人一二。”
“請教不敢當,不過是我說出來,夫人想想還能聽,您就聽。不能聽,當我沒說過吧。”
忠毅侯夫人在京裡的名聲有好些,丁夫人想了想。
把袁二爺放到一旁,把她能得太后喜愛放到一旁,把她能生孩子,孩子們都不錯放到一旁,她還有夫妻間的一心一意。
丁夫人成親這些年,一直苦悶於自己丈夫對她不中意。但把自己幾乎割開看,沒有一處邊邊角角襯不上他。是他襯不上自己倒還有得一說。但他就是不滿意,就是要往外面去,大的體面不失,家家都三妻四妾的朝代裡,丁夫人這端莊的人並非不講道理,也難以爲“應酬”跟自家丈夫計較。
丁尚書只要用“應酬”兩個字,就能夠把夫人嘴堵上。丁夫人心中的苦悶因此無處消散,鬱結直到丁尚書讓忠毅侯一嚇,嚇得不行了。
丁夫人泄憤的痛快了,看着自家丈夫終於按她所想的“嚴謹”地過日子,但自家丈夫是讓外人嚇出來的,而終不是心中有她變成這模樣,丁夫人一邊兒看他笑話,一邊兒繼續恨他。
這種心情在主導,丁夫人最想聽的就是忠毅侯夫妻一心一意。
她巴不得寶珠往這個方向說,但她可以不避諱地說自家房闈,難得寶珠也肯聽。讓忠毅侯夫人吐露幾句,並不方便明說。
那跟下酒樓點菜似的:“給我來個這個”,這不禮貌,她和主人之間也不熟悉。
她能做的,就是跟寶珠慢慢的熟悉了,才能開口向她打聽一二,纔不顯得唐突和失禮。
在寶珠自謙的話後面,丁夫人想當然的是殷殷地道:“您說什麼,我聽什麼。”
先彼此熟悉,再慢慢的才能發問不是?
寶珠就款款的說起來:“成親這件事兒,有的事先見過面兒,知道容貌性格上的般配,心裡不憋屈,那就一團歡喜。事先知道容貌性格而心裡憋屈的,願意從父母之命或有不能不嫁的原因,也能一團平和。那一直憋屈的,以後的日子磕磕絆絆的可就難說。”
寶珠不知道丁前夫妻成親以前有沒有見過,但爲說得周全,是從頭說起。
她的嗓音悅耳動聽,丁前夫人也有一腔要聊聊的心思,聽得認認真真。
“還有定親是雙方都沒有會過,成親的時候更是懵懂,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模樣,就按自己的心思去想以後日子的人,那想出來的件件樁樁,全圍着自己轉。”
丁前夫人心中一動,微微的紅了臉。
“出門三步遇什麼人都不知道,何況是把自己以後的日子想的一絲兒不錯,另外一個人不是家裡的丫頭擺設,他也有他的心思,兩下里不合適了,嫌隙也就出來。”
丁前夫人默默的垂了垂眼簾。
寶珠怕她是個心眼兒小的人,而自己跟她不熟悉,說不好哪一句會把她說惱,把笑容更打起來,孕期保養的白裡透紅的面容上好似盛開的花朵。
“如果心愛與他,就會有讓步。如果不夠心愛,就只等着別人讓步。”覷覷丁夫人的面色,寶珠笑道:“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不過幸好夫人嫁的是心愛的人,有個回頭金不換的說法,也有個話叫老成了。我家侯爺辦事兒莽撞,他那天一定是着急尋丁大人吃酒,就辦出荒唐的事來。幸好夫人不見怪,也幸好您和丁大人情深意厚,但我還是想哪天賠個禮兒,等我生下孩子來,尋上一天請夫人來吃一天的酒,逛逛我的園子,到時候還請不要推辭。”
寶珠沒有明說是浪子回頭金不換,想來丁夫人聽得懂,而且這件事情說到底袁訓是促狹或者是淘氣或者是不地道的辦事。
袁訓是爲了加壽,寶珠舉雙手贊成。但面對這受害人之一——何止丁大人是受害人呢?哪怕丁大人好好的,他永遠不進夫人房,那是他們家的事情。他因袁訓而不行了,丁夫人也算一個受害人——寶珠卻不敢說我們家這事情辦得呱呱叫,只把個賠禮的話兒擺出來,再給個賠禮的笑容。
以寶珠現在的身份,是太后心愛的媳婦,肯定比皇后要重要的多。她說賠禮的話,放眼京裡有幾個女眷敢不笑臉相迎的接着呢?
但丁夫人把頭又垂下去一分,背也彎了下去。寶珠並不怪她,呷着爲她特製的茶水等着。
半晌,丁夫人幽幽地道:“我不心愛他,讓你說着了。”寶珠溫婉地帶笑,還是安寧的沒有說什麼。
這世上所有性格,都會折翼於“真情愛”上面。爲了心愛的人或者事物,個性粗暴的人能變得斯文。愛走大步的人能變成細碎小步。愛唱歌的人會變成愛喝酒的人,愛紅花的人能去喜歡綠草。
一個過於端莊和古板的人,也會因心愛而成爲對方的繞指柔,願意說幼稚而傻氣的情話,做出幼稚而不靠譜的舉止。
丁尚書愛青樓,不用問了,他愛的是輕俏調笑。丁夫人有一張美麗容顏,卻恨丈夫不來房中。
如果他心愛她,或者她心愛他,都會爲對方改變。丁尚書會變得嚴肅,丁夫人會變成俏皮。
至今仍然有恨,不過是丁夫人不心愛丈夫,而丁尚書也不心愛妻子。過的日子不能算差,但如膠似漆就說不上。
丁前夫人怔忡着,張一張嘴,又什麼也沒有說。本來打的主意,等和寶珠說話不避諱的時候,問一問忠毅侯夫妻的一心一意,現在她已經用不着再問。
回答,忠毅侯夫人已經給她。
爲了一個男人衝破規矩,在丁前夫人以前認爲大逆不道。但不代表她沒聽過這樣的事情。
真心的情愛,衝破家庭衝破禮教,每一個朝代都能找出很多。不管後續是不是美好,但當事人爲了“真”這個字,那一刻,雪山崩塌長堤炸洪也擋不住他。
換成丁夫人剛成親的年紀,有寶珠這樣的話對她說,丁夫人一定嗤之以鼻,認爲這人家裡沒教導。但她經歷過這些年,內心又深深的恨,總是想過風花雪月這事情,不是春天掐個花,冬天賞個雪,它是存在於夫妻房闈中的美好。
寶珠的話,在今時今日出來,把丁夫人擊得渾身痠麻,原地僵着不能動彈。
半晌,喃喃而失神的自語:“現在再去討好他,爲這樣的一個人,他數十年如一日的羞辱於我,我甚至爲他準備最美貌的妾,他把我們一起羞辱,我還要去討好他?”
寶珠悄悄地搔搔頭,自己的話已說得很差不多。實說雖然盡心,卻不能說太多。餘下的是丁夫人自己去想,她願意後半世過得去,她就會變。她不願意,丁大人已是威風不在,以後由着她搓圓搓扁,她也不會過得很差。
後面的話,寶珠實在不願意細細地解說,但看丁夫人的入神,沒有三、五句話送不走她,讓寶珠有些熬神。
正想着怎麼送走她,外面送來一句話,丫頭歡天喜地的進來:“回夫人,長公主生了。”
“真的?”寶珠喜笑顏開,對丁夫人盈盈一笑。她雖然不會往長公主府上去,卻也得打點準備賀喜。丁夫人會意站起來,打算好好的道個別,但甚至連告別的話也沒能好好的說。
稱心和如意、元皓一起衝進來,爭着嚷:“母親母親,我們可以去嗎?”元皓大叫:“擡禮物,”隨後小王爺的奶媽小王爺的丫頭一起進來。房裡亂成一團。
丁夫人沒辦法只能出去,安老太太又打發人進來說,她也去賀喜。寶珠讓紅花和衛氏去外面廳上招待上門客人,自己帶着丫頭在房中幫着描補。
不能去,心裡癢癢的,讓人隨時傳話回來,孩子好不好,孩子生得像不像母親……
……
“給我看一看,”
繡金線的小襁褓,讓圍的水泄不通。一聲通報:“聖駕到了”,房裡至少有兩個人不動彈。
太上皇不錯眼睛繼續看着外孫,樂得眉頭如春雨後的枝葉舒展到極致,對太后道:“看這眼珠子,呵呵,”
新生的孩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露出來的這黑白分明眼睛,雖然沒有轉,也帶着幾分轉個不停。她的五官像父親鎮南王,眼眸靈動跟哥哥一樣隨母親。
這是女孩子。
皇帝攜皇后進來,皇后有幾分不自在——這幾年很少一起走過——別人都沒放心上。太后一見樂道:“快來,就等着你來起名字,快來看看,我們這一個生得多麼好。”
“像姑姑。”加壽在這裡。
“十分像姑姑。”執瑜道。
“很像姑姑。”執璞道。
鎮南王把他們撥一撥,佯怒道:“分明像我。”以蕭戰爲首,齊齊的給他一個鬼臉兒。耳邊,皇帝笑聲出來:“哈哈,這一個也像瑞慶。”
鎮南王嘀咕:“皇上也這樣說?這還講理不講。”
“起名字,起個好名字。”太后催促。
厚門簾子已經放下,皇帝隔着門簾派旨意:“讓阮英明擬來,朕先看看。”
“臣遵旨。”外面傳來小二的聲音。
太上皇樂不可支:“讓人告訴你,就是讓你把他帶來,去的人走了,我還擔心話沒說清楚,你只和皇后來了,這名字要起得晚。”
“不說也知道。”皇帝伸出手:“我來抱一抱。”太上皇交到他手臂上,阮小二是真的快捷,讓人進來回話。
“郡主上有太上皇太后和皇上皇后的疼愛,一生必然安逸,可起名爲怡,一生和悅。郡主生在這樣的家裡,一生必然慧秀聰敏,可起名爲明。封號可爲明怡郡主。”
皇帝說好,讓人去說給瑞慶長公主聽,沒一會兒丫頭出來,代長公主叩謝,又滿面笑容道:“長公主說皇上恩典郡主,公主還想多求一件。”
皇帝欣然:“還要什麼?只管說來。”
“長公主說,必然的是都來看孩子,少一個人不好。請旨皇上放了齊王殿下,讓他來看看郡主。”
皇帝笑上一聲:“我說最近沒有人爲齊王求情,原來在這裡出來。”太上皇和太后笑着頷首:“就是這樣,我們纔沒有和你羅嗦。”皇帝當即說好,讓人往齊王府中去傳旨。
齊王大喜過望,換過衣裳就過來。走到王府的二門上,念姐兒等着他:“跟我來。”身後四個丫頭擡兩口箱子。
“你說爲我備下禮物,倒有這麼多?”齊王心花怒放。
“這還要難纏的不挑眼兒才能過得去。”念姐兒頭也不回,應該還記着昨天三十夜在齊王的話裡逃之夭夭。
來來往往的都是人,齊王也就沒有上前去解釋幾句尋機親近,只笑回:“收禮的哪有挑眼的?”
緊跟着走,過小橋的時候,見一羣“強盜”擋住去路。
爲首第一個,蕭元皓和蕭戰並列,胖身子各堵半邊橋。
表弟小王爺氣勢高昂:“來者何人?”
念姐兒跺腳:“你難道不認得我?昨天還求我繡鞋面子的。”
表弟小王爺退後,表哥小王爺走上來,大言不慚:“我沒求你,正經的,留下買路財!”
齊王笑得跌腳:“我可等着見駕呢,你們攔我可先想想。”
蕭戰退後,對錶弟一個眼色。
蕭元皓走上來:“沒事兒,皇舅舅剛吃到第二碗茶,他說要在我們家用膳,見駕不急,先留下見駕買路財!”
“這話也只有你敢說,元皓!”齊王大笑,見駕還敢截買路財,這膽子賊溜溜的不小。
念姐兒嘟起嘴:“要是年禮就給你們打劫,可這是給小郡主的東西,你們也敢搶嗎?”念姐兒眨眨眼:“等郡主長大,我告訴她,讓她對着你們哭去。”
元皓看看蕭戰。
蕭戰看看元皓。
兩人齊聲道:“還敢不給,怎麼辦?”
橋下面的雪堆後面,七嘴八舌的聲音出來:“搶!”加壽跑出來,執瑜執璞跑出來,香姐兒跑出來,加福跑出來,龍書慧跑出來。
齊王目瞪口呆,念姐兒瞠目結舌。見丫頭手裡一空,箱子按放到地上,裡面也是一堆的盒子和匣子,是念姐兒也學他們的樣兒,每天給小七和長公主的孩子放一件禮物進去。
一堆手往裡面伸:“我的,”
“別擠我,這個我要了。”
念姐兒半天迸出來一句,先拿龍書慧開刀:“書慧,你還小嗎?你也這樣?”
龍書慧咧一咧嘴:“那我只拿一樣吧。”抱着一個尺把長的東西回頭,雪後面站出鍾南,兩個人頭也不回,飛也似的跑着,還嚷着:“再送禮物去了。”
孩子們手裡各抱了四、五樣,首飾珠寶的匣子輕巧,也頭也不回的走了,嚷着:“再送禮物去。”
齊王總算明白過來:“這是借花獻佛?拿我們的東西當人情?”
“我是我,你是你。”念姐兒分辨過,面上一紅,讓擡起箱子就走,丟下兩個字:“快來。”
齊王追後面,也飛也似的步子走了。
見前面孩子們彙集在一起,包括兩個不是孩子的人,鍾南夫妻。進得房裡去,叫聲傳到外面來:“又送禮物來了,我們送的,算我們的。”
齊王忍俊不禁,想到皇帝在裡面纔沒敢大笑。念姐兒黑黑臉兒,但知道皇帝在裡面,重新打起笑容。
丫頭打簾子,兩個人斯斯文文進去,把太后打趣的話聽在耳朵裡:“這又奪了誰的東西?這可是第三回了。”
齊王和念姐兒進去,房中一起大笑出來。
……
太上皇和太后的側邊,各坐着皇帝和皇后。雪光襯的窗戶明亮過人,把皇帝的笑容熠熠展示。
齊王揣着的小心,讓皇帝附合太后的笑語打亂。
皇帝笑指兒子:“本以爲他們再找不出倒黴的人來,卻原來你又是個倒黴鬼兒。”
本來擔心皇帝在鎮南王府再訓斥自己,頂撞父皇這事情,放出來的時候難道不說上幾句?齊王現在放下心。湊趣的道:“不知道在我前面的那兩個是誰?”
“喏。”皇帝斜斜眼神。
袁訓的下首,坐着兩位新駙馬,蕭衍志和蕭衍忠。齊王道:“這成了只搶一家子。”
大家都裝沒聽到,齊王一臉的沒覺出來,念姐兒心裡啐,誰跟你是一家子。垂下頭,腳步在裙子裡往門邊上滑,再滑,慢慢的就要到門檻,一步就要出去時,一聲大叫把她驚住。
元皓走上來:“要出門兒一起,表姐怎麼敢獨自去當強盜?”
念姐兒呼一口氣,心想這句當強盜還能接受。但元皓小王爺是不懂事兒的孩子,她再擡頭看房裡別的人時,見自己的母親都嘴角噙着笑,那意味不明讓念姐兒飛快紅到耳朵根。
藉着元皓的話,念姐兒乾巴巴:“是了,讓你們搶了,我得搶別人的去。”走出門來,面頰上的紅不再壓抑,紅了一個滿下巴到額頭,耳朵也跟着發燙。
揚臉對雪,打算用雪冰一冰下去的快,一堆孩子跟出來,眼角見到熟悉的繡龍錦衣,一角在小胖手上面。
元皓把齊王揪出來,很大方很寬容:“跟我們走,搶別人的你就不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齊王笑嘻嘻的,但是隨着出來。
他讓關悶到今天,樂一樂挺好。再說念姐兒在呢,哪有不出來的道理。在出來以後,只要看一眼念姐兒暈紅如桃花的面容,齊王就覺得沒有守着父皇去承歡討好,也是值得的。
有元皓表弟牽着,這是父皇心愛的外甥,齊王不出來是否了表弟,也就勢的出來。
一行人重新回到小橋下面,雪堆後面挨兒個蹲下。念姐兒特意選一個偏僻的地方,但她避殿下,殿下不避她,一定貼着她蹲下。
低低的話幾不可聞:“你在這裡作什麼?”
齊王正要回答,太子從後面過來,蹲到加壽身邊:“我來陪你了,又搶了幾個?”
齊王學會,對念姐兒小聲回:“我來陪你。”
加壽的回話把念姐兒的話壓下去,加壽對齊王一努嘴兒,不是很滿意:“只搶到齊王哥哥一個人的,再就沒有了。”
太子很有耐心地哄她:“再等等,看看我來了,是不是要搶個大的。”
“來了來了,”蕭戰輕籲一聲:“別說話。”橋上來了荀川。
表哥表弟小王爺氣勢洶洶衝上來:“手裡拿的是什麼,給我們瞧瞧。”
作爲梁山王府的家將,荀侍郎太瞭解自家小爺性子。他哈哈腰,臉上苦的不行:“長公主有了,我砸鍋賣鐵,就差把刀也賣了,這不湊出來一枝人蔘,只一枝……。”
蕭戰這豪奢的小王爺就納悶:“你怎麼只送一枝呢?是太少了。”
“王爺大捷,不少當年的部下這一回解甲歸田,他們往京裡來看老王爺,認得我的也看看我,都是窮當兵的,回家去怎麼辦?我愁,把過家的銀子都給了他。餘下的銀子不多,就只換一枝。不瞞小爺,今早的鞭炮都沒放,沒錢買。”
這是自家的家將,平時沒少孝敬小王爺。蕭戰沉聲:“好吧,我幫你一百兩銀子,回家好過年。”
荀川接過銀子,步子走得飛快。等到蕭戰摸腦袋想起來:“哎,這不對吧,他昨天還送祖父一對好玉核桃,哎,我的銀子……”荀川已不知去向。
大宅院都不止一個門,他賀過王爺,聰明的,不會從這條路再過。
太子齊王一起沒忍住,取笑道:“你素來不吃虧的人,今天這是怎麼了?”
“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呢?”蕭戰重回原地,就要蹲下來。加壽站起身子:“該搶的咱們都搶了,不信看一看,咱們都在這裡呢。”
往後面看,蕭氏四兄弟都在這裡,鍾南兄弟來了兩個,小二的兒子也蹲下了,這些全是放水沒搶,只跟着搶的。但放眼一看,像是沒有人好搶。
他們並不亂搶,只搶自家人、親戚或者親信的家將。
小六猶猶豫豫:“好似沒有人了,”齊王鼻端是念姐兒衣上的馨香,他不願意走,提議道:“再等等,你們白搶我是怎麼的?”
念姐兒對他撇撇嘴,元皓還沒有玩好,也說不走。蕭戰吃了一百兩銀子的虧,也不走。大家從皇子到公子蹲好,如果有人在高處看下來,好似一羣衣着錦繡的雪蛤蟆在這裡集會,那姿勢並不好看。
饒是這樣,齊王挺美。一是這樣的玩,他大了他很少有。二是不時看到念姐兒的面容,堵得她出不去,老實地讓自己看。
……
傍晚的時候,北風還是寒透人骨,雪也下得大了。街上讓踩在腳底的鞭炮紙屑,壓在雪上再經風吹,凍成琥珀一般。
董大學士的大門讓敲開,忠勇王的面色青中間白,這與他最近的氣怒有關,但親自提着的雙手禮物,上面的裝飾紅色,把恭敬表露。
沒有禮單,王爺只有一句迫切的話:“求見大學士,我要見他!”
這位不得聖眷,也還是位王爺。家人飛奔着去,飛奔着回,後面踉蹌跟着董大學士。
董大學士就是沒有在宮門上對忠勇王的幾句撫慰,也一樣要厚待王爺,剛從瑞慶長公主府上回來的他算疲累,但打起精神快步來迎:“過年好,王爺請請請。”
忠勇王說請請請,跟的有家人,但不讓他抱東西。拿出懷揣奇異珍寶的勁頭兒,四個匣子有長有短,他抱得吃力氣喘,中間還歇息一口氣,硬是自己抱到客廳上。
董大學士家的正廳,有先帝的御筆。忠勇王賞鑑着,氣順過來,茶擺上,主人請客人坐下,王爺擺手說道:“單獨說話。”
嗚嗚衝擊廳口的北風和雪中,家人也聽見,悄無聲息的退下。王爺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仰面一個凝神後,往前拜倒在董大學士的膝下。
他是便衣,但雙膝着地,頭也彎得極低,那姿勢來說,隨時可以碰到地上去。
董大學士正尋思他拜年的來意,隱約猜到他爲家中子侄前來,也感覺出與常鈺小王爺有關,但王爺跪到自己面前,大學士想不到,就腳底下着火似的躥起來,往後就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屁股着火的跳起來。
他上了年紀,這兩躥把他累的腿上如灌鉛。也方便他也往下面一跪,還了忠勇王的禮。
雙手去扶,壓低嗓音道:“王爺請起,不要折殺我也。”
忠勇王雙手伏地,揚起臉來,眼珠子呼呼冒綠光,咬着牙出來話:“你答應我,不然我不起來。”
此情此景,只要不是造反謀逆,董大學士都不能拒絕。他連聲道:“好好好,起來再說。”一面拿自己肩頭去擡忠勇王身子起來。
忠勇王乾脆,一起身子就把四盒子禮,他帶了大力氣搬進來的東西,還放在桌子上,但對着董大學士推過去,嘴裡不住:“給,瞧,快看,你喜歡不?瞅瞅瞅瞅……”
董大學士就打開,頭一個,讓他直了眼睛。盒子在桌子上,他個頭兒怎麼也比盒子高,但彎腰把臉貼到盒子裡面去,就只聽他的話出來。
“嗬,這是好東西,這硯臺,這是府上多少年的珍藏吧?這東西要是讓阮家小二見到,他非想法子死纏活纏吞得渣子也不剩下……”
腦袋往後面轉,不是爲感謝忠勇王,是筆直對着廳口兒厚簾子看過去,見到一動不動纔有放心模樣出來。
那神出鬼沒的小二他像是不在,也不會忽然出來。
不是袁訓怕小二搜刮東西,董大學士也一樣怕他。
再轉回身,受硯臺的吸引下去一些,理智回來一些。董大學士默默的瞅着忠勇王。
“再打開,還有呢,”忠勇王小聲的說着,好似他的嗓音稍大,就會把禮物給嚇跑,或者是把董大學士嚇跑似的。
董大學士繼續默默的瞅着他。
忠勇王親自動手,把餘下的三個盒子打開,跟下跪的謙卑相比,這會兒不無得色:“這筆,這匠人沒了傳人,再也沒有了。這紙,只有梁山王府有好紙嗎?我們也有。以前我們也有聖眷。這墨,你聞聞,這香味兒,這多正啊。”
難怪抱得他氣喘吁吁,筆墨紙硯成盒子,沒有一樣不是沉重傢伙。
把個墨錠往董大學士鼻子前面放,乍一看,活似要捅大學士鼻子。
董大學士打開他的手,汗毛都豎着:“說吧,啥事兒求我?”
“收個徒弟!”忠勇王湊到他面前。
大學士皺眉,把個鬍子一拂:“沒有一根黑的了,全跟下雪似的,我沒有精氣神兒,昨夜還夢到老妻……”
“過年夢親人是常事兒,我還夢見我兒子呢!”忠勇王打斷他。
董大學士琢磨過,翻臉道:“我家老妻是大家閨秀,西去的明白。你兒子是行爲不端,奉旨斬首,別並着提。”
“救我孫子!”忠勇王在說到常棋,就成了血紅眼睛的惡狠狠。
擰緊董大學士衣襟:“我剛纔代孫子叩了頭,行的拜師禮。你還禮,是師傅還禮。咱們禮成了,你把這東西收起來。不瞞你說,我府上還有,我留着明年給你當先生錢。”
“束脩要不了這麼多,再說我答應了嗎?”董大學士陰陰沉沉。
“你還了禮!”忠勇王叫出來。
董大學士也叫出來:“你這是讓我去對付姓張的老東西,你的親家!”
忠勇王瞪着眼,讓人揭破心思,他半點兒不難堪,從他亂轉的眼珠子裡看得出來,他想的還是讓董大學士答應。
往後一退,撲通又跪下來:“本王代孫子拜先生,收了東西咱們禮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如有違反,都是混蛋。”
他中年有力,董大學士年老虛弱。王爺正在下跪,也不能叫個家人或兒子來強扶他,免得別人見到王爺有難堪,而他說的話,也不方便叫個別人到來。董大學士自己來,抱忠勇王的腦袋不讓他磕。
忠勇王呢,對着椅子一定要磕,念念叨叨不帶停:“咱們禮成了,從此你是我孫子鈺兒的先生,棋兒,你放心的走吧,父親對得住你,不會虧待你兒子。”
兩個人糾纏半天,都弄出一身汗,都沒了力氣。董大學士退回椅子上歇着,揉着額頭呻吟:“哎喲,我的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家裡放着好文才親家不拜,你倒要來拜我?”
“你不是剛纔說過,我指着你對付親家!”忠勇王直眉愣眼,還是一進門的怔精神。
董大學士從手指縫裡打量他:“你這是有多恨他,你能找上我?”
“你代我想想!我兒子出了事,他姓張的幫忙沒有?他姓張的乾的是抓緊給我另一個孫子講書去了,他姓張的眼睜睜看着我兒子死!”忠勇王哭了出來。
他是不達目的不罷休,趁着董大學士還坐着,而他相對年輕,力氣恢復一些,一貓腰,把董大學士雙腿一抱,人撲通又跪下來。
仰面痛哭:“他要是有情,就不會只教我一個孫子!我有兩個嫡孫!鈺兒沒了父親,更應該疼他。他姓張的要挑唆我家,除去你,還有誰能抗他?”
“哎喲,他幫你說情了,我作證,他在皇上面前幫你說,但梁山老王爺不答應,老王爺那厲害,差點沒把御書房地叩個洞出來,”讓抱住腿,大學士掙扎不能。
“他害死了我的棋兒!我再不許他害到鈺兒!”
片刻,董大學士才聽明白,王爺這話還是指張大學士,不是說梁山老王。
董大學士一臉無奈的答應:“你起來,咱們約法三章,你答應,我硬着頭皮爲你這幾件東西得罪人吧。”
忠勇王站到一旁,董大學士嘆道:“好吧,這是我自己惹來的,誰叫我多事,憐惜你王爺,在宮門口兒對你多說了話。”
忠勇王猛烈的點頭,不是你那幾句話,還真不敢來找你。
董大學士舉起三根手指:“一,嬌養無溺兒,既拜了我,管教上聽我的。有一件不答應,我就不教了。”
“依你。”
“二,我不是一般的西席先生,事事要敬我。不然,不教。”
“依你。”
“三,你的親家那裡,你自己解釋。”
“依你。”忠勇王露出笑容。
董大學士也露出笑容:“選個好日子,帶小王爺來拜先生吧。”
“是是是。”忠勇王心花怒放,把董大學士奉承幾句,歡歡喜喜告辭離去。
他走以後,屏風後面走出董仲現和父親董大人。董大人對董大學士翹一翹拇指:“父親高明,忠勇王果然來了。”
“姓張的想全心全意干涉太子府上家事,哪有這麼好。我倒不必出什麼招兒,只要收個徒弟,就足夠他想一想。”董大學士悠然。
他幾十年大學士,哪能沒有原因的亂說話。
對忠勇王說幾句憐惜後代,也不是白說的。
董仲現笑得幸災樂禍:“祖父,以後光內宅裡的事情就分走張大學士精力,他這個想一想,可是耗精神。”
董大學士眯眯地笑:“是啊,祖父出馬,哪有個不成的。再說沒有我出馬,你們中還真的沒有人能應付老傢伙啊。”
“小二是嘴頭子很夠,資歷淺着呢。”董仲現奉承他。
不說還好,說過董大學士又露出急驚風的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到桌旁,跺腳指揮:“把東西收起來,小二這小子,只要有好東西,不知什麼時候他就冒出來,可憐小袁見天兒讓他拐走東西。”
“哈哈哈……”那一對父子忍俊不禁,但依言把四個盒子抱到裡面。
董大學士跟後面,邊走邊嘟囔:“不過我精神費的也不小,要代忠勇王府管個頑劣孩子,收些東西也應當。要不是幾回詢問皇上的意思,皇上對忠勇王府並沒有廢黜之意,次次恨鐵不成鋼,我也懶得便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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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時準時,仔要把準時堅持下去。
麼麼噠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