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家的老大人是見過柳至,但沒想到這一大早上撞歪自己轎子鬧事的人,看着跟個市井無賴似的人,會是柳至。
見這夥子人兇惡,這位老大人揉着腦袋呲牙咧嘴:“給我擋住!”他不說還好,說過讓柳至聽到,返身,柳至又給他幾下,老大人本就讓撞得暈頭轉向,往後一倒就更眼神兒渙散,一份兒是讓氣的,一份兒是吃驚,還有一份兒是出門前就不在家,傷心在歐陽保身上。
他倒是也想認認來的人是誰,但老眼昏花一看,面前這個人身上有孝衣,雪白一件麻衣,一頂半舊草帽,還有一把小鬍鬚。
這是孝中不刮臉所致。
歐陽老大人這還怎麼認去?只能是瞅着臉熟。他在京裡當官有好幾年,見到人不認得但面熟悉是天天都有的事情,本能的一想,這個人我應該見過,正懵懂,柳至見他眼神閃動,猜出來他在尋思自己是誰,柳至不怕他猜,但不想他現在就猜出來,就一擡手,又一巴掌煽他臉上。
嘴裡罵道:“老狗,給爺滾邊上去!”暗想,這老狗表面爲人是圓滑的,愛結交人,也能下氣,他要是認出自己,上來寒暄,自己這架還怎麼打?
這就一巴掌又煽得歐陽老大人眼珠子亂轉,柳至對着官轎又踹好幾腳,在肚子裡又罵,不認相的狗東西,主意敢打到娘娘頭上,還敢對個孩子下手!
手中棍棒一揮,對已經衝到歐陽家大門的家人怒喝:“爺有孝,他也敢衝撞!給我砸他個稀巴爛!”
歐陽家的管家見勢不妙,是個機靈人,遠遠跑開幾步大叫:“您認仔細,我們這是容妃娘娘孃家!”
“爺陪你打御前官司!”柳至一聲回吼,擡手一棒,身子半躍起,管家正吃驚他跳得高,跳得身姿瀟灑,就聽“咣噹”一聲,“嘩啦……”大門上匾額讓他一棒打碎,碎片落到地上。
打人不打臉,砸人門匾,估計也跟打人臉差不多吧,這就把歐陽家裡的人全震得麪皮一抽,見這幫子人已到院中。
嘴裡罵個不停。
“知道我們家爺是誰嗎?”
“我家爺守着孝,也敢衝撞?”
這裡面柳至罵得最兇,他進門後就不再罵市井污言,口口聲聲只罵:“不長眼的東西,沒掂量掂量就敢惹我,瞎了你的眼,讓你以後認得認得我!”
歐陽保的書房在二門外面,一般宅院的格局大約能猜出。柳至帶着人認認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路打砸過去,管家抽空子出來扶老大人,他在家裡沒看到,以爲真的是轎伕衝撞柳至,就罵轎伕:“你不好好擡轎子,惹這種兇人做什麼!”
四個轎伕一起喊冤枉:“是他撞上的我們!”管家是他們自己人,對歪倒的官轎看看,半信半疑,他一個人傻了?對着轎子上衝?
歐陽老大人這一會兒也糊塗着呢,打斷管家追究誰對誰錯的心,見大門破碎,只看大門就一片狼藉,驚怒叫喊:“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快給我攔住他!”
又涕淚下來:“我要見娘娘,我要告他!”
管家扶起他:“老大人,他是誰?”
把老大人提醒:“把他留下來!快去附近的衙門,去順天府,我要告他!”
語無倫次裡,柳至已經到書房。書房的人見到他們狠,早嚇得跑走。大漢們把書房又砸上一通,什麼寶硯名筆盡皆砸壞,柳至趁便把藥取到手中。
還不肯罷休,又把客廳砸上一通。
歐陽家的女眷嚇得緊閉二門,躲着不敢出來。好在這起子人倒不進二門,也不打女人,見到二門院牆就回頭。
這一通砸直得歐陽家心膽欲寒,敢來抵擋的全倒在地上喊哎喲,柳至纔再吼一聲:“出去,尋他打官司去!”
歐陽夫人在二門裡面聽着,眼前一黑就暈過去。這是誰啊?你打了我家,還要同我打官司?
女眷們哭天喊地的嗓音裡,吆三喝四的聲音出來。
“順天府公差在此,不許作亂,都放老實!”
叫聲中,一個捕頭帶着幾個捕快趕過來,歐陽老大人正在道邊兒上哭,見到他們過來,面上一喜,擡手道:“張捕頭,你來得正好,青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有人上我家門上打搶…。”
話只說到這裡,面上一疼,他一把子長鬍須讓人揪住,定晴一看,魂飛天外,那個一身麻衣的野人又出現在面前。
見他殺氣騰騰好似地獄裡走了凶神,手中棍棒上面沾的木頭碎片瓷片子閃閃發光,好似戰場上血海屍山纔出來的將軍。
他一手揚着棍棒,一手揪住自己鬍子,怒目圓睜,聲如震雷:“來的人聽着!爺我有孝在身,走路讓他撞上,他不陪禮,反而罵我打我,爺我能忍這口氣嗎?”
歐陽老大人氣怒交加,不由自主的道:“這還有王法沒有王法,青天化日之下,”
“朗朗乾坤,你敢衝撞我!”面前這個人搶過他的話頭,仗着年青比他中氣足,一嗓子又是全街都能聽到。
隨即,老大人下巴一痛,讓柳至揪住鬍子就拽:“走,我和你打御前官司!哪個不去的,哪個是狗託生出來!”
他是一橫二愣三凶煞,歐陽老大人在今天早上是有理的都讓嚇回去,他哪裡肯去,雙手抱住鬍子嚇得大叫:“來人吶,有強盜啊,張捕頭你快來吧,”
張捕頭走上來,柳至拖着歐陽老大人已經走了好幾步,旁邊的人都不敢攔,張捕頭看上一看,認出來,吃驚地問道:“柳大人!您……這是爲何啊?”
歐陽老大人氣喘吁吁:“你認得的,那就好,讓他賠……。賠……”柳至打斷他的話,對張捕頭猙獰面容:“你沒看到嗎!今天出門沒帶眼神不成!”
把手中棍棒一扔,半空中劃一條線,不知道落到哪裡,空出來的手上,兩根手指捏住自己麻衣拎起,對着捕頭咆哮:“爺我有孝在身,他撞我,我能忍嗎?是你,你能忍嗎!”
有孝在身,不是人見人怕的緣由。
但有孝在身,別人見到,知道他家裡死了人,總要敬重肅穆一下。就是言語中有不當,舉止上有魯莽,看在他死了人心神悲傷上面,都是不見怪的。
古書上有寫過,走在路上見到戴孝的人,本來是笑的,爲表敬重,要改變面色。坐在車上看見走過的人有戴孝的,要把額頭伏下來,表示敬重。
這些古禮,就在古代也不見得所有的人都遵守,但官員士大夫們,當着人是一定會遵守,至少他不敢說不知道。
張捕頭對着柳至的吼聲,就嚇得步子一退,在歐陽大人眼中應該拿人的張捕頭,滿面陪笑:“您別生氣,您別惱,”
話說到一半,想到不應該笑,畢竟柳丞相去世沒幾個月,張捕頭把笑容收起,這就成了滿面陪不是:“柳大人,消消氣兒,”
歐陽老大人這下子算是聽得清楚,一個“柳”字上心頭,膽寒隨即上眉頭。
柳?
他家女兒最近策劃的事情,一個是柳皇后,一個是忠毅侯,面前這個又姓柳?又有孝,這莫不是柳家的人?
歐陽老大人眼睛一閉就要暈,讓柳至揪住鬍子晃上幾晃,吼一聲:“不許裝死!”
鬍子都揪下好些來,把個老頭子硬生生弄清醒。
“跟爺走,爺今天不跟你這官司打到底,爺以後隨你姓!我呸!什麼好姓!滿肚子壞水,你敢打到爺的頭上,你眼裡沒有爺,爺幾時眼裡又有你!……”
柳至把歐陽老大人又揪上幾步,張捕頭張口結舌,原地不動,後面上來一個捕快問他:“咱們不抓人嗎?”
“他去打御前官司,咱們還抓什麼。”張捕頭醒過神來,道:“跟上就行!”帶着捕快在後面,不遠不近的跟着。
日頭升上來,歐陽老大人又嚇又氣,滿身大汗淋漓。從他家到皇宮,年青人走着還行,上年紀的人走不動,走幾步,就成讓柳至拖着走。
柳至也不是就此把他累死,就讓他歇幾步,再揪着鬍子走。
沒出這條街,整個長街上全鬨動,都來看熱鬧。
歐陽家的長子歐陽住攆上來,他昨晚上在城外,纔回家見到大亂,也年青也氣盛,糾集一幫子人過來。
柳家的人呢,早聽到消息,都在家丁憂呢,一叫就來。問柳至怎麼回事,柳至早把自己麻衣扯碎,說讓人打了,柳家的人一擁而上,把歐陽大公子揪下馬,原地也打上一頓。
這就把順天府尹董大人,董仲現的父親給驚動。董大人過來,一邊是容妃的孃家,一邊是皇后的孃家,雖說皇后大過容妃,但宮裡的娘娘們起起伏伏誰又能知道,也是不能分開。
而且從表面上看,歐陽家不佔理。他要是沒有衝撞柳家,柳家正服着喪呢,嬉笑都會讓御史彈劾,何況是打羣架?
璞哥兒病倒,董大人也往袁家去過,但袁訓和柳至辦的這事隱密,只有他們兩個和經手辦事的人知道。
董大人不明就裡,心想你們進宮去,倒省我的事。就勸着柳至:“你也要進宮面聖,歐陽大人也要面聖,他上了年紀,你鬆開手,讓他僱個車去,免得路上把他逼出病來不好。”
柳至就答應,董大人把自己的官轎讓出來,歐陽大人坐上來,董大人把衙役的馬坐上,柳家的人來時備有的馬,給柳至一匹,柳家人多,簇擁着董大人轎子往宮裡去,這是不容歐陽老大人不進宮的架勢,呼呼拉拉一堆人往宮裡來。
歐陽老大人是要進宮告狀,但這種氣勢他還敢去嗎?轎子由別人擡着,又不容他不去。在轎子裡嚇得又溺一回。
早在認出是柳家時,就溺過,這不知是第二回第三回,可能早上喝的水足。
關安在人堆裡擠出來,他是路上見到去拉了回架,一個人沒打,但從柳至手裡把藥接住,回去送給袁訓,再喜笑顏開告訴他:“柳家和歐陽家的打大架呢。”
袁訓裝作不知道,哦上一聲:“這是爲了什麼?”就往裡面去,先找個雀子吃下藥,半天看沒事,給璞哥兒服下。
服的時候,太后累了,去歇着。袁夫人熬得困,在打盹兒,袁訓寶珠悄悄給懷璞吃下去,怕讓袁夫人見到,袁夫人又要自己試藥。袁夫人最近幾天總是幫懷璞試藥,袁訓不讓她試,一向心疼愛子的袁夫人,把袁訓大罵一通。
太后知道後,太后也要試。太后哭哭泣泣:“我活得夠了,只要懷璞能好。”在她面前袁訓沒捱上罵,幸有太上皇攔着,任保搶着吃,這樣纔算過去。
這裡袁訓寶珠守着兒子,宮中亂成一團。
……
“回皇上,柳至大人和歐陽大人互相揪打着,現在宮門上要面聖。”
皇帝只聽到這一句,就怒火滿腔。官員們是體制制訂人和執行人,他們此舉先不守法度不說,跟泥腿子老百姓就沒有區別!
皇帝罵道:“一對放肆的東西,讓他們進來!”
……
皇后正在宮裡和袁家生氣,正惱怒袁家這是記舊仇,尋思是想把自己拉下馬吧?她的親信太監面如土色進來,禮都忘記行:“娘娘不好了!”
“放肆,這是什麼話!”皇后暴怒。
太監這纔想起,往地上一跪,大聲道:“柳至大人和容妃孃家在皇上面前打架呢!”皇后震驚,直直站起來,一時間氣怒攻心。
柳至是丞相在世時就看重的人,不看重他也不行,柳家裡最得以前太子重視的,柳至數第一。太子妃拿柳至當親兄弟來看,當上皇后沒多久,丞相去世,娘娘在深宮裡想到今天,還是要重用柳至纔好,她都想到用什麼緣由奪情起復上面,聽到柳至讓人打,怎麼能不生氣?
又有容妃?哼哼,皇后冷笑,那個賤人!皇上登基以後,往她宮裡去的次數比自己這裡都多。
還有別的嬪妃也比皇后有寵,但這會兒打架的不是別人,是她家不是?
皇后怒着道:“備輦!我要面見皇上!”
她的女官攔住:“娘娘,您不問問是爲什麼再去?”
皇后氣急敗壞:“這還用問嗎?家裡守着孝不是嗎?沒有緣由,怎麼會打他?再說至大人是公子們中最守禮守法的,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多次誇過他,換成是別人也許驕傲蠻橫,至大人獨不會!”
女官覺得有理,回話的太監又急急說出來:“娘娘所言甚是,柳大人一早打算城外祭祀丞相,還沒出城,讓歐陽大人的官轎撞上,”
皇后更氣更怒,向女官們道:“你們聽聽,他好好的,大早上能去撞轎子嗎?”
“柳大人說有孝在身,讓轎伕們賠禮,歐陽大人不但不許,反而說,”太監囁嚅着停下。
皇后怒目:“說什麼!”
太監小聲道:“他說,宮裡有娘娘,不管你是誰,我家都不賠禮!”
皇后身子一歪,宮女們女官們上前扶住,皇后站穩後,放聲大哭:“老國丈啊,什麼人敢輕慢你!”怒從心頭更升起,喝一聲:“咱們去看看!”出門上輦,往外宮裡來。
御書房裡皇帝亦是震怒。
他一言不發,瞪着面前的一堆人。
一個是柳至,一個是歐陽父子,一個是府尹董大人。
歐陽父子今天虧吃的不小,先是三爺歐陽保讓打得不省人事,隨後老大人讓打得面上有掌印,鬍子揪掉好些,在長街上,大爺歐陽住又讓打得滿頭是血。
當時在街上,是柳家的人合夥圍攻,柳家的人仗着太子妃仗着皇后囂張不是一天,你不惹他,他都敢惹你,何況見柳至麻衣撕碎,說得道理十足,歐陽住頂着滿頭包跪在地上,血還在流。
餘下的十幾個,全是柳家丁憂的官員。
歐陽老大人暈了頭,他原本是個外官,到京裡沒幾年,和京官們相比,心機差得遠。他又有理,大早上的讓人撞,把家砸了,當街讓人打,讓人塞轎子裡就走,到一半的時候就嚇得不敢說話,滿腹冤屈在見到皇上後,自以爲找到王法,痛哭不止:“皇上,臣冤枉,臣讓人打了,”
他的大兒子仗着滿頭血,也大喊皇上做主。
見父子嗓音可以叫到殿外面去,董大人暗暗好笑。
聽聽後面柳家的人,人家人多,人家一聲不吭。有皇上在,臣子們天大的冤枉也不應該大呼小叫,這容妃的孃家人,到底還是嫩。跟柳家不能相比。
皇上讓哭得煩躁,掃視歐陽父子,他們正伏着身子哭,也看不到。一個太監見到,過來喝住:“不許喧譁!”
歐陽父子這才閉上嘴。
“柳至,這是爲什麼?”皇上冷冷問着。
柳至就一句話:“皇上,臣戴着孝呢!”
在他後面的柳家人齊聲道:“回皇上,臣家有孝,不敢惹事!”
就這一句,歐陽父子幾乎沒暈過去。
這話幾不能辯解,人家有孝,不管從哪頭看,也不能惹事纔是。
歐陽住大叫:“皇上,臣現有傷,”
“住口!”皇上忍無可忍發了雷霆怒,嚇得歐陽住心頭一寒,滿腹又酸又苦又澀又痛上來時,外面來了兩個宮車。
一個華麗氣派,皇后所乘,可以稱輦。另一個不能相比不說,嬪妃所乘,只能叫鳳轎。歐陽容和皇后同時到達。
歐陽容聽到也是大驚,怕父親兄弟惹不起柳家,也是什麼也不管不顧,哭哭啼啼上車就來,正和皇后遇上。
“回娘娘,前面是容妃鳳轎!”
“回娘娘,那邊是皇后娘娘!”
皇后在車裡怒氣沖天:“讓她過來!”
容妃難免心頭一驚,這不是狹路相逢不是?
本想避開,但來不及,皇后的人過來宣她。歐陽容硬着頭皮下轎,往輦前跪下。皇后讓人打開車簾,露出面容來看。
見好個容妃,打扮得跟個滴露仙子似的。皇后心頭更是大怒,冷聲帶譏誚:“容妃,你這是去哪裡?”
歐陽容心一橫:“回娘娘,臣妾聽說老父讓柳至大人毆打,掛念老父,過來看視!”
“啐!”皇后不但不讓她起來,聽到這句話後,更是狠狠給她一口。離得遠,啐不到,但當着人,歐陽容這算是奇恥大辱,只氣得眼神直直,不顧上下的瞪着皇后。
皇后也忘記斥責她直視,前仇今恨一起上來,手指住那雙美麗嫵媚的眼睛大罵:“沒廉恥的賤人!你們眼裡沒有我,沒有國丈,就是大罪!還敢妄想來迷惑皇上!賤人,國丈西去還沒有多久,你們就敢衝撞,想瞎了心的賤人,接下來你就要踩我是不是?”
“娘娘!”容妃眼前金星亂迸,都忘記哭,回道:“臣妾素來恭敬,您羞辱臣妾是爲什麼?”
女官們喝斥:“容妃不可頂撞皇后娘娘!”
皇后直接下車,氣洶洶到容妃面前,避面就是一巴掌,打得容妃倒在地上,再對着容妃狠啐一口,罵道:“眼裡沒我的賤人,你倒還來問我!”
容妃怎麼肯受得下去,御書房又不遠,跳起來就往那邊奔,邊走邊放聲哭:“皇上,我要見駕,臣妾要見駕!”
皇后見她放潑,氣得原地怔住。
守禦書房的侍衛把容妃喝住:“娘娘止步,這裡不許喧譁!”皇帝在裡面也聽到,心想這算什麼?殿裡面也是吵,殿外面也是吵,喝命全進來。
皇后盛氣而進,容妃痛哭不止。
皇后跪下來後,也放聲大哭:“回皇上,現在誰也不把臣妾放在眼裡,”容妃就哭:“回皇上,臣妾受辱,不知爲何?請皇上明斷!”
歐陽父子又一起大哭,御書房裡眨眼就成爲水陸道場,活似做法事大會。
皇上也氣怒攻心時,另一個哭聲蓋住所有人嗓音,他中氣足,所以哭聲嘹亮:“皇上,臣有孝在身,有孝在身吶!”
柳至突兀地又哭,從他到這裡,除去必須回的話,他一直就這一句。柳家的官員們都不笨,再也不說別的,全是這一句,這就隨後而起:“臣等有孝在身,受此大辱,難以忍下!”
容妃父女三個人,哭出三個聲調。
容妃是尖聲,歐陽老大人早啞了嗓子,歐陽住讓打又流血,嗓音也弱。遠不如柳家是前面一個高聲,是柳至的,後面齊唰唰匯成一嗓子:“臣等有孝在身!”
這一聲出其不意,把皇上又嚇了一跳,皇后也受到提示,皇后轉而痛哭:“國丈去世還沒有多久,這就讓人凌辱,請皇上爲臣妾爲國丈做主!”
董大人是跟進宮來回話,見到娘娘都出來兩個,心想這案子斷然不會歸自己審,落得在一旁竊笑看笑話,比比哪邊的嗓音高。
這就皇后哭,容妃哭,歐陽父子們哭,柳家的人倒不再插話,只氣得皇帝手腳全是冰涼的,就要暴怒時,殿外面走進一個人。
這個人,一身淺色宮衣,是皇后的女官。她走進來,向皇帝行大禮,不起身時,斥責容妃:“容妃休得無禮!娘娘在回話,豈有你們打斷的道理!”
說過,向皇帝面上看上一看,見皇帝並不責怪,欠身退出。
容妃這就乾瞪眼,讓罵得不再說。歐陽父子們也住嘴,皇后省悟,皇帝也省悟。
定一定神,皇帝道:“各回家去寫摺子,交大理寺吧!”拂袖就要讓他們全退下,自己先清靜清靜再說,歐陽老大人哆哩哆嗦,算不識相的開口:“回皇上,臣還有一件事情,臣的三子歐陽保,今早發現在門外昏迷不醒,手腳皆被折斷,請皇上爲臣做主!”
董大人和柳家人的一起內心鄙夷,你真是暈了頭!皇上會爲你做這種主嗎?你兒子要是讓人尋仇,你寫狀子。要是和人爭風,你找爲首的去。你在這裡講,難道皇上幫你查案子不成?
歐陽老大人還真的是暈了頭,他想表白他有多冤枉,就多出來這一句。
皇帝就喚:“董卿,”
董大人應道:“臣在!”
皇帝對他使個眼色,董大人確定自己看到皇上在煩。董大人笑道:“歐陽保大人受傷的案子,臣可以接,臣這裡不能審時,轉呈刑部,刑部不能審,可轉呈大理寺,三司會審。歐陽老大人您等和柳大人這事情,按皇上剛纔吩咐,直接呈大理寺,臣這裡不敢管。”
容妃父女們聽得要發暈。
和皇后孃家打官司,先不說像是沒有勝算,又有這要打到什麼時候,這要找多少人才行?
皇后也尋思這事情像是又鬧大,舊年裡和袁家鬧大一回,皇后還記在心裡。
但見皇帝說就這樣辦理,柳至帶頭應下,皇后底氣重又滿滿。這就改也不能改,董大人先退出,歐陽容還賴着不想走,皇后想你不走,我也不走,皇帝道:“都退下,柳至留下!”除柳至外,大家全退出去。
……
依着歐陽容,留下父親和兄長問個明白。她和皇后一樣,平白的捲進來,其實爲什麼事都不清楚。
歐陽老大人早沒精力,要回家去看醫生。歐陽住也要回去包紮,只留下一個家人又不能進內宮,歐陽容就打發一個太監留下聽他說完,再對自己回話。
又疑惑皇帝留下柳至說什麼?也留下一個太監打聽,滿腹怨氣轉回宮。
皇后也是一樣疑惑,又擔心皇帝留下柳至訓斥,讓人候在這裡,等柳至出來,把他叫進來問話。
坐宮裡也是越想越氣,有討好皇后的嬪妃前來安慰,嬪妃間總有嫉妒,你一句我一句的罵歐陽容,出主意讓皇后懲治她時,柳至過來。
嬪妃們散去,皇后單獨見柳至。剛纔見到柳至身上麻衣撕成好幾條,皇后心裡難過,回宮讓人給他備一件好宮衣,等柳至過來好給他時,柳至到面前,一身是新衣。
上衣是玄色暗紋春裳,下身是同色的褲子,從顏色上看,與守孝相符。
皇后就笑了,不用猜也知道:“皇上賞你的?”
柳至回說:“是。”
皇后問皇上說什麼,柳至說罵了幾句,又說當街打人不妥當,又問幾時奪情起復。
皇后聽過放心,柳至還有官做,就是聖眷不減。讓人取出她準備的衣裳,也是一套黑色的衣裳。宮裡不會賞麻衣,兩身衣裳全是上好絲緞,上面暗紋閃動,一看就名貴過人。
“我也給你預備下來,你見駕那樣穿已經是失儀,再破破爛爛出宮門,更要讓人笑話。”
柳至收下,皇后賜他坐,見他滿面淚痕,復又傷心上來:“是爲什麼,你讓人欺負?”柳至一梗脖子,還是那一句:“我守着孝呢,”
皇后又哭:“就是,你有孝在身,就是言語上有不當的地方,他也應該體諒纔是。”
“他撞上我,還要打我,我不服,自然要打他。”
皇后連連點頭:“那是自然。”
“老狗,眼裡沒有我,也沒有娘娘,敢在娘娘和我面前弄鬼,我怎麼能饒他?他以爲他有轎伕們好幾個,以爲我是一個人,他沒想到我是出城,家廟裡祭祀國丈,我走在前面,家人們走在後面,我一叫就全出來,那附近就是他家,他叫上一聲,家裡的人全出來,我打着打着,就打到門上。”柳至把手一攤:“這也不能怪我不是。”
再恨恨地罵:“弄鬼的東西!”
他反反覆覆的罵“弄鬼”,皇后警惕心上來。
從今天來看,歐陽容眼睛裡是沒有自己的。又從柳至的話來聽,今天這事像是還有內幕。皇后看看左右,最親信的宮女也退下去,悄聲問道:“有什麼話你只管告訴我。”
“沒什麼,就是背後弄鬼,不弄鬼,他今天敢撞我嗎?他又不是不認得我?”柳至摸摸下巴上一把子小鬍鬚,不太長,不過凌亂不收拾,遮的他有些變模樣。
皇后就此疑心大起,也是一樣的想法,容妃這是找着生事情?她想做什麼呢?把個疑心悄悄放在心裡。
接着來安慰柳至,柳至就說告辭。臨行前問道:“袁家的孩子病了,娘娘可曾打發人去看過?”問得皇后沉下臉:“袁家有太后就行了,眼裡也沒有我。”
柳至是過了明路的和袁訓不好,袁訓搬入王府他雖然去,這算顧個大場面。也就不再多說,只說太后在,去看看沒什麼。皇后答應下來,看着柳至出去,想到歐陽容野心這就顯露出來,心中暗惱,想主意尋釁她不提。
柳至出宮,穿着一身新衣,手中一身新衣,柳家的人都在宮門上,不但沒有走,反而聽說是事涉到國丈,家裡又增援一批人過來,宮門上正在說着,要和歐陽家見個高低。
柳至叫他們回家再說,一行人得意洋洋而回。
容妃這時候也把回話聽完,也把宮門上柳家的話聽到耳朵裡,也把柳大人換一身新宮衣聽得一清二楚,一盆又一盆的雪水潑得她透心涼。
歐陽容自知根基不深,不敢和皇后、忠毅侯當面對上,她的主意大多是陰毒那種,到日頭底下就化得點滴無有。
本以爲進行是順利,讓今天一場架打的,心思全落到明處。
得罪皇后不說,得罪整個柳家不說,還讓皇后當衆羞辱,自覺得難以見人,這一天就沒有出宮,以前相好的嬪妃見她頂着面兒的得罪皇后,有一半兒轉了風向,不但不來看她,反而往皇后面前去罵她。歐陽容偶然聽到幾句,氣的更是難過,當晚皇帝又沒有來,這一夜焦慮萬端,深怕失寵,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就傳太醫,開始臥牀吃湯藥,皇帝也是個沒有來。
第三天,太后回宮。袁家的二公子病情好轉,一骨碌的爬起來,能進粥米。忠毅侯苦勸太后回宮,嬪妃討好太后,都來賀喜,皇后和容妃撕破臉的對上,總有不安,趕去侍候。
這是個能買好太后的機會,歐陽容苦於臥牀,一半兒心病,一半兒是焦慮出來的真病,不能上前去討好,去了也不會讓她進,有病氣兒不是?過給太后過給太上皇過給壽姑娘都不好,就更氣得淚水雙流,渾身高熱,病情加重。
袁懷璞能下地跑時,歐陽家焦頭爛額。
先寫兩個狀子,一個呈給順天府,要求捉拿打傷歐陽保的人。一個呈到大理寺,要和柳家對簿公堂。
滿京裡都等着看笑話,都知道歐陽家根基淺。女兒生得如花似玉,早有往京裡送貴人的心,就沒早定親。長子幼子,全在京外成的親。京裡尋個親戚都不多。
而柳家呢,哪怕是死了的大蟲,也有一百個足,隨便伸幾個,就足夠歐陽家瞧的。
更不要說,柳家也呈上狀子,子弟們閒在家裡沒事幹,這就天天聚在一起合計,這又事涉到宮裡的娘娘,一定要把歐陽家打下去。
甚至傳出來話:“攆出京去!”風聲一出來,以前和歐陽家走動的人,紛紛不再上門。歐陽老大人尋上門討主意,還有人給他閉門羹吃。
官職早停掉。
御史們紛紛彈劾,指責兩家人全不堪爲官。柳家的子弟全在丁憂,本就沒有官職,隨便怎麼彈劾去。
自然的,也不會坐視歐陽大人還有官職,第二天摺子就滿天飛,歐陽大人的官本就一般,柳家也誓要把他拉下來。
歐陽大人也沒功夫當官,長子滿頭包,在家休養。幼子骨頭全斷掉,需要看護。又有女兒病重,還要和人打官司。老大人自己也有傷,乞假在家,只能一心一意打官司。
袁訓和柳至再沒有見過面,除去關安天豹和柳至那晚跟的人以外,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見過面,每天聽外面的熱鬧,嗤之以鼻後,一心一意在家裡守着兒子。
……
很快四月,草長鶯飛,花盡數綻放,懷璞一天好似一天。早在他能牀上蹦噠時,袁夫人支撐不住,倒不是病,就是需要休息。
上年紀的人,老太太衛氏等都睡下,寶珠爲方便照看,把懷璞接到自己房裡,袁訓每天晚上,輪流去看兩個長輩。
踩着月光回房,在臺階上就聽到房裡懷璞的叫聲。
“父親,我要睡了,快回來給我說故事!”嗓門兒好高,顯然恢復挺好,袁訓心頭大喜。
寶珠在房裡也是笑盈盈:“不叫他也回來的,省省力氣吧,再吃個果子不吃?”
袁訓接上話走進去:“這不是回來了,聽聽你叫的,二門外面都能聽到。”見夫妻的大牀上,袁懷璞穿着雪青色裡衣,更顯得臉兒雪白,猴在母親身上張着嘴,正讓她喂吃的,見到父親回來,就棄了母親,對着父親就是一撲,袁訓接到懷裡,父子哈哈大笑,袁懷璞摟住父親脖子興高采烈:“再給我說一個打仗的故事。”
袁訓抱着他剛坐下,外面有細聲細氣的話出來:“先不要說,我和姐姐來了。”房外,探進來兩個滿頭花翠的小腦袋,香姐兒和福姐兒笑嘻嘻先看上一看,見父母親滿面笑容,二哥懷璞更是喜歡:“二妹三妹快來,”小姐妹們走進來,一個是母親抱着,往牀沿上一坐,另一個是父親和哥哥接住,也坐到牀沿上,各自的奶媽幫着脫去鞋子,小姐妹們也上了牀。
一左一右的窩到母親手臂裡,眨動大眼睛:“坐好了,可以說了。”
燭光下,一對寶貝兒全是標緻的面容,懷璞又猴子似的在懷裡擰着,活力十足,袁訓微笑問女兒們:“不是今晚又要睡在這裡吧?”
“是的。”香姐兒回答。
“嗯。”福姐兒用力點頭。
寶珠正嫣然,房外衝進來一個人。這一個是直衝進來,生怕別人擋住他。到了牀前面,袁訓和寶珠又愕然時,他左腳一甩,一隻鞋子飛走,右腳一擡,另一隻鞋子飛走,光着腳上到牀前踏板上,不客氣的往牀上就爬。
“哎哎,戰哥兒,你怎麼又來了?”袁訓滿心裡不願意他上來,但怕他摔倒,還是去扶他。
蕭戰誤會,以爲是攆他走,一把,把岳父手打開,一氣滾到牀裡面,外衣也不解,一氣鑽到被子裡不說,還掀起來:“福姐兒快進來,咱們在這裡聽。”
福姐兒對他皺鼻子笑:“我在母親這裡,等下再過去。”
蕭戰這纔回袁訓的話,小豁牙得意的呲着:“岳父,我來聽故事,我在這裡睡覺!”
袁訓哭笑不得:“不是昨天就告訴你,你回自己家裡睡嗎?”
“福姐兒在這,我就在這!”
袁訓拿他沒辦法:“你在這裡可以,但你不能睡這裡。”蕭戰小臉兒黑黑:“福姐兒就能睡,懷璞也能睡。”
小心眼子動得不算慢,找出一個理由:“我是來看着懷璞!”袁訓對他瞪瞪眼,小王爺也回瞪瞪眼,大爲得意:“我看了懷璞好幾天呢!”
他說的是實情。
但他是看懷璞的心多,還是陪福姐兒的心多,袁訓深爲可疑。攆又攆不走,就只能再次讓他留下。
懷璞睡到父母親房裡後,得意非凡。對着哥哥妹妹和蕭戰大吹特吹:“父親說故事給我聽,我餓了,母親現給我煮吃的。”
懷瑜香姐兒加福大爲羨慕,第二晚就跑過來蹭故事聽,也要睡在這裡。第三天白天,福姐兒跟蕭戰得瑟,蕭戰也跑了來。
這就見天兒要來,翁婿拌上幾句,小王爺還是留下來聽故事。
最後一個到的,是袁訓瑜。老實不客氣的坐到父親另一邊,也和懷璞一樣摟住脖子擰幾擰,要父親說故事。
這就袁訓懷裡坐着兩個兒子,寶珠懷裡坐着兩個女兒,小王爺聽得津津有味,並不計較他獨自鑽在被窩裡,聽着聽着,孩子們垂下面龐睡去,袁訓向寶珠嘆着氣笑:“這是每天多添出來的一道子事。”
先把小王爺蕭戰抱出來,送到隔壁房裡。
又把香姐兒加福給奶媽,侯爺抱起長子,一個一個送回房中。再回來時,只有懷璞二公子能留在這裡,是父母親眼看着才行。
夜已沉靜,月色像無邊白紗把天地籠罩其中。袁訓動上一動,寶珠悄聲道:“你也沒有睡?”
“沒呢,”袁訓把手臂枕到腦後,把懷璞往懷裡摟摟,道:“在想這事情怎麼收場。”
“皇上寵愛她嗎?我看不出來,不過你必然有主意。”寶珠湊過來,摸摸兒子背上又出來汗,取過團扇輕輕扇動。
袁訓出神的看着帳中一團月光,壓在燭光下面,薄薄的一層影子。清亮,而又似烏有,不是燭光暗,根本就看不清有月光。
“我也看不清,不到關鍵時候,看不清皇上對誰是真正寵愛。”袁訓輕聲回過,眸光還是出神的。
他的神色,寶珠能看懂好幾分。他的爲人,寶珠更知道。柔聲道:“爲了你好去辦,不要以小失大。我也恨她,但不要傷到你。”
“傷到我?就憑她!”袁訓哼上一聲:“光皇后就足夠她消受!”嗓音忽然靜默,半晌,淡淡道:“我想的不是她。”
“是娘娘?”寶珠亦顰起眉頭:“那兩個太監真可惱!當着我的面對加壽也管天管地,太后在,她不理論,我自然更不理論,歐陽倒也罷了,現有柳家纏上他。這兩個,倒是怎麼想法子送走纔好。”
“嗯。”袁訓冷冷。
“懷璞見好,就只有加壽這件事。你就官高低,我倒不論,想來侯爺你也不擔心。高也罷,低也罷,全是忠心在前。我只擔心加壽太小,又幸好皇后最近和容妃不和,想來在加壽身上少下功夫,你我也能得空,好好把女兒這件事情理順。”
袁訓似笑非笑:“你以爲我會等到皇后和容妃扯清楚嗎?”
寶珠支起手肘,向他面上看去:“你有主意了?”
“這主意是舅祖父的,薑是老的辣,他說的話半點兒不假。”懷裡懷璞動上一動,袁訓就不再說,懷璞閉着眼說夢話:“父親,明兒一早帶我騎馬,”
袁訓柔聲答應着,把兒子拍上幾拍,寶珠又趕緊扇着,懷璞又沉沉睡去。
“這小子,以前我抱得少,這幾晚算是抱得足夠。沉甸甸的,跟個兵器似的,以後長大了,和懷瑜都是加壽的臂膀。”袁訓情不自禁,向兒子額頭貼上一貼。
又轉向寶珠:“只怕你吃醋,來來來,我也親一親你。”
寶珠含笑讓他親親,重拾剛纔話題,重新關切:“凡事兒要先你自己,你好,孩子們纔好,我纔好。”
說得袁訓一笑:“我不用你交待,你倒是交待交待自己,爲兒子,把祖母和母親全累着,親戚們也見天兒上門,跟咱們家裡趕廟會似的。別人看着你還好,我知道你也累,抽空,請親戚們遊園子,你也玩上一玩,權作休息吧。”
這話情真意切,寶珠心中感動。就此深情的回,兒子在這裡,又不便上演什麼。就半開玩笑道:“大姐丈回來,還沒有爲他接風,爲他擺酒,侯爺有什麼說的?”
“那你還是算了吧,畢竟他家裡還倒運,蘇先來看兒子,說前天皇上朝議,有人建議起用的人,精幹,但與福王扯得上關係。皇上當殿斥責,差點沒治他的罪。你順便的請他不打緊,單獨請他,這會子還在風頭上。”袁訓喃喃地罵:“該死的福王,該死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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