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一個傍晚,天際閃現一陣春雷。轟隆巨響,響徹城西上空。
眼看就是磅礴大雨,氣勢逼人,雨珠沿着飛檐斗拱形成一張密集的簾子,院中的鮮花兒頓時被雨水打的面目前非。
喬府陷入一片悲切,喬魏氏與世長辭,她一生都困在了四方天地裡,生前鬥敗了內宅諸女,手染鮮血,暮年心中有愧,仍存着一絲善念的她,唯留下一封遺書,再無其他。
若素後來的日子裡,聽容嬤嬤說,老祖宗臨死前,嘴裡喚的是老太爺的名諱。
莫雅居里的大小丫鬟,婆子皆是一臉哀色,以帕拭面,或真心或假意,總之是悲切的不成樣子。
若素收到了消息,趕到喬府時,喬老太太已經過了小殮,她穿着一身嶄新敞亮的壽衣,躺在了正堂內的紅木棺槨裡,小殮頭點了長生燈,又一路引了過橋燈出了月洞門,一直延伸到莫雅居外,以祈福來生安康長壽。
她定定的看了喬老太太幾眼,能拖到今日已經是盡了大力,也用了一些不該用的藥了。若素鼻頭微酸,人死如燈滅,此話一點不假,喬老太太還是那副模樣躺在那裡,卻是悄無聲息,再沒有可能睜眼了。
若素沒有哭,相反的,她很平靜,這一日不是早就料到的麼。
況且....喬老太太上輩子到底是虧欠了她的,都是親孫女,她最後還是犧牲了自己,去成全了喬若婉。
恨,也談不上,若素對喬老太太更多的是敬重。
如今喬家大小事務由褚氏做主,從若素一出現在正堂,她的臉色就不太好,要不是念在若素幫忙揪出了梅雯下毒一事,褚氏恐怕此刻就會上前跟她討回喬老太太的那筆豐厚的遺產。
“表妹,莫要過於哀傷,祖母她見不得你掉淚。”頭頂傳來喬魏孟溫潤的嗓音,若素轉過身,眼眶微紅。
外頭雨勢很大,若素下馬車時,肩頭和髮髻上都被打溼了,喬魏孟見她面色蒼白,水眸含霧,心頭一緊,卻遲遲什麼也沒做。
他本該什麼也不做的。
若素衝着喬魏孟點了點頭:“表哥也莫要過於傷懷,外祖母她...她許是高興地走的。”
喬魏孟一愣,府上下人通知他時,他是喬家子嗣中第一個衝進老太太屋子的,祖母...閉着眼,嘴角含笑,走的很祥和。
許是高興的吧。
此番,喬魏遠從國子監趕了回來,喬家的小廝去報喪時,他已經下了學,正準備和林錦濤對弈較量一番,還特意叮囑警告:“我與素表妹之間早有淵源,之前不過是鬧了矛盾,你...休要打什麼歪主意。”
以喬魏遠的性子可沒有耐心向外人解釋,他和若素是有何‘淵源’,只是林家底蘊豐實,林錦濤今後極有可能是他仕途上的助力,喬魏遠此舉,無非是想化解二人之間的芥蒂。
喬魏遠一聽聞噩耗,連馬車都沒有坐,騎着馬就往石橋衚衕的方向狂奔。林家與喬家已是姻親,林錦濤對喬老太太的逝世,也顯悲切,不過他看着喬魏遠矯健跳上馬,策馬疾馳時,皺眉自語了一句:“真是怪了,分明與我一般年紀,他這體格怎滴像練家子?”
喬魏遠溼透了身子走進正堂,所到之處,身上的雨水順着衣襬沿途落了一地的水漬。他一手摸去了臉上的雨珠子,視線在一片模糊中搜尋着那抹嬌小的身影。
他前世就知道若素在喬家唯一能指望上的只有喬老太太,老人家一過世,他怕她傷心不能已以,她一直很柔弱的。
可當喬魏遠看清若素臉上的安靜和不屬於這個氛圍的淡漠之後,他微微一怔。
他本想好好安慰她,然後告訴她,這世上還有視她如命的人存在。
可似乎眼下她並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喬魏遠只是微微出神,身邊的小廝遞了棉帕過來也被他無視,他旋即大步走了過去,走到若素面前時,有種居高令人的逼壓,薄脣癟了癟,才道:“你跟我過來!”語氣清冷,儼然是命令。
喬二爺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人到中年,淚珠子實在擠不出來,只能奮力演示悲哀,也好傳到御史耳裡,博個孝順的美名。那日王鳳的提醒,他記得很清楚,喬魏遠和若素,一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個是自己義女,這二者斷然不能牽扯出任何關係。
思及此,喬二爺對福林道:“混賬東西,沒看見三少爺渾身溼透了麼?還愣着幹什麼!快領少爺回去換洗!”
這一邊,喬魏孟也看出喬魏遠待若素的姿態,知道他還不死心,幾次求親不成,以他的脾氣不知道會不會再次把人掐暈,遂以兄長的口氣說了句:“三弟,你先回去換身得體的衣裳,表妹是客,容不得你肆意叨擾。”
喬魏遠身上穿的是寶藍色團花紋直裰,被雨水打溼後,上面的銀絲花紋十分明顯,甚至在燭火下閃着白光,確實不適合在靈堂穿。
若素也沒想到遠哥兒會惱羞成怒,方纔的語氣實在嚴厲:“表哥有話改日再說,大舅和二舅都看着呢。”
一旁的喬大爺和喬二爺着實是目光帶火,雖看若素不順眼,可眼下誰也拿她無法,白虎得勢,連皇上也有幾次提及白若素的名字,至於到底是何用意,可想而知。
這樣的容色和心智,要是入了宮....?
喬大爺暗中掐滅了這個想法,他同樣揉着眼珠子,待到紅腫不堪才止住。
褚氏到底是婦人家,淚珠子很容易就擠了出來,王鳳因月份已足,怕衝撞了,便沒有現身,倒是陶氏,已是皮包骨頭的消瘦,膚色蠟黃,她比褚氏小了幾歲,如今看上去竟有五十大幾了光景,喬二爺都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只讓她瑟瑟的跪在靈堂上哭孝。
陶氏如今安分守己,可一見到喬魏遠還是如同見了鬼一般,府上的人皆以爲是二夫人做了虧心事,當初害死了三少爺的生母柳氏,故而才這般畏懼於他。
喬魏遠一走,若素鬆了口氣,可她在看着如此這般萎縮,心頭起疑,陶氏若真的因爲理虧在先而懼怕遠哥兒,那些年怎麼沒有察覺,反倒等是現在才表現出來.....
容嬤嬤抱着一隻妝奩匣子出來,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眼角無淚,卻猶爲悲鳴。她將匣子遞給了若素:“表姑娘,這是老祖宗臨走之前特意吩咐留給您的東西,您可要收好了。”言罷,她不太善意的瞟了眼褚氏的方向。
褚氏吩咐了掌事婆子收拾了喬老太太的屋子,此舉實在太心急,要不是陶氏已成廢人,而王鳳又是個不管事的,她定然不敢如此。
“哼!虧得老祖宗生前待她比親孫女還親,這會子一滴淚珠子都捨不得掉,老太太在天有靈,也好好睜眼看看自己養的白眼狼。”褚氏憤憤了一句,眼看着若素懷裡抱着喬老太太的大筆嫁妝和房產地契,心肝都跟着疼了,眼淚流的更洶涌。
喬大爺和喬二爺雖是置若罔聞,但也不出言阻攔,如此,若素就陷入了一個尷尬的處境,甚至有丫鬟婆子頻頻朝着她望了過來。
她不是不悲,可這眼淚在很久以前就成了奢侈物。
至於喬老太太給她留下的東西,她也不會還給喬家,那般做就是打了老太太的臉面了。
喬魏孟輕嗑了幾聲,他原本還替若素捏了把汗,如今看她被當衆羞辱,卻還一臉恬靜自若,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股子淺淺的悲切,像極了雨後木棉花般的惆悵,無言勝有言。
許是心裡頭藏着難以啓齒的秘密,喬魏孟依舊什麼也沒做,任由旁人去異樣,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着若素。
他拳頭攥的很緊,轉身扶着林慧晴走出了正堂。
林慧晴不解的轉頭看着自己身側的夫君,就連她這個婦人可以瞧出來,是褚氏估計給若素拿喬,若素再怎麼說也是她和孩子的救命恩人,再說了喬家也不差那幾個銀子。
“夫君,表妹爲人和善,她對祖母比誰都上心,聽秦香說還以身試藥,才得了一副好方子,讓祖母多活了幾個月,妾身並不是說母親的不是,可...也不能那樣說表妹。”
以身試藥?
喬魏孟身子一僵,想起了那瘦小的身影,還有多年前那個粉糰子,這二者在眼前漸漸融合....
“你不宜受涼,回去歇着吧。”喬魏孟只是頓了頓,便繼續提步往前走。
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傾向。
喬魏孟扶着林慧晴走在抄手遊廊上,他走在外圍,又因身姿寬闊,替林慧晴擋去了風雨。
“那表妹她...”
“與咱們無關。”喬魏孟打斷了林慧晴的話,他怕妻子再說下去,他終會做出自己想做的事,可那是萬萬不可的!
若素沒在喬家待多久,便被褚氏以守靈人滿爲患,將她驅了出來。
喬魏遠大步趕來時,人已不見了蹤影,這時喬魏孟送林慧晴回屋後,已然折返,見了自己心急如焚的三弟,默了默道:“三弟,且隨我過來。”
二人去了隔壁暖房,等到屋門大開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喬魏遠先出的屋子,喬魏孟隨後出來,似乎被氣的不輕。
看着喬魏遠在一片水霧中漸漸消失,喬魏孟攥了攥拳:“三弟,你休要再去騷擾她了。”
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雨聲湮滅,再也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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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素的馬車直接回了承恩伯府,府上的管家和掌事婆子一早就守在照壁等着,見小姐回來,忙讓丫鬟撐了碩大的油布傘過去相接。
雨,越下越大,騰起的水霧在迷離的燈火下,將照壁上雙龍戲珠的圖騰重重籠罩,像是隔着千山萬水,叫人看不真實。
“小姐,您可算回來了,老奴聽聞消息,就怕您承受不了,本想着去喬家接您,又擔心喬家會借題發揮。”管家恭敬的撐着傘,在一旁候着,傘上落下的水滴打溼了他的衣裳,臉色萬分焦急。
若素抱着妝奩匣子,默默失神。
明明喬府纔是她嫡親的孃舅,卻視她如可有可無,甚至到了厭煩的境地,反倒是承恩伯府的人將她當成了頭等的大小姐來看。
人情世故最是叫人‘愁斷腸’,心裡頭那點掩藏了已久的柔軟被悄然觸及,鼻頭酸了酸,分不清是水霧蒙了眼眶,還是眼睛不爭氣....
若素到了海棠斎,小丫鬟帶着粗使的婆子,很快就將浴桶灌滿。
巧雲慌手慌腳備好了乾淨的衣裙:“小姐,您先沐浴吧,這...東西奴婢給您收起來。”
若素只覺渾身發涼,她將妝奩匣子交給了巧雲,喝了杯薑茶就進了淨房。
雕花的小軒窗突然被人推開,男子高大俊逸的身姿就那麼赫然翻身而入,沒有任何的預兆。
巧雲一驚,看着渾身溼透的褚辰,語不成詞:“世子...世子爺,您...”怎麼又來了?到底是曾受命於褚辰,巧雲很快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她很瞭解褚辰的手段和決心,更知自己阻擋不得,可小姐還在沐浴....而且堂堂太傅大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翻窗的勾當?
她壯着膽子又道:“世子爺請稍等,待我家小姐沐浴過後再過來。”
褚辰上前幾步,眼看就要越過屏風往淨房走去,他腳步一頓,又停了下來,看着桌案上若素喝剩的蔘湯,端起來兩口就吞了下去。
巧雲看着他微微滾動的喉結,她也跟着嚥了咽喉:“.......”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上回小姐吩咐過褚辰出現的事,一律不得外泄,此番必然也是如出一轍。
見褚辰在案几旁坐下,巧雲鬆了口氣。
“出去拿些點心來,記住不得讓旁人靠近這間屋子。”褚辰很自然的吩咐了一句,眸光清冷如故。
巧雲躊躇了幾下,拿不定主意,只聞褚辰又道:“怎麼?我現在說的話,你敢不聽了!?”
淨房那頭傳來微弱的水聲,屋內點着茉莉花香,外頭是一片漫漫無盡頭的雨海,幾盞酥油燈泛着昏黃溫和的光線,此情此景給人一種霧裡看花,淺夢依稀之感。
褚辰只覺身子時冷時熱,說不出的躁動不安。
幾個時辰前,他正在寶月樓與人談事,誰料無意中聽聞喬家老太太與世長辭一事,便草草結束了手邊的庶務,從偏門而入,可又顧及若素的名聲,便翻了窗戶....
他自問上輩子當夠了正人君子,此生再無此念頭。
巧雲諾諾的應下:“奴婢...奴婢這就去。”反正小姐都答應了這門婚事,褚辰就是自家姑爺了,二人獨處一室...應該...
罷了,又不是頭一次!
巧雲退出了屋子,將房門牢牢合上,還吩咐兩個小丫頭看緊了,任何人不得入內。
淨房裡佈置了一張鏤空的架子,上面擺了兩隻燈盞,許是水汽氤氳的緣故,光線不是很亮。
若素有一下沒一下的拂着水,浴盆裡事先灑過曬乾的花瓣,此刻她瓷白如玉的肩頭就沾了幾片,玫瑰豔紅,襯得雪膚剔透妖麗。
腦子裡充斥着她想不通的事,根本沒有注意到身後有動靜。
稍微洗了一番,若素起身欲出浴桶,褚辰剛走到淨房門口,擡手撩開了簾子一角,一對雪白的**鴿從水中彈跳而出,看上不不是很大,卻是飽滿潤澤,甚至...很有彈性,令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初熟的鮮桃,那頂端還有點淺粉.....
褚辰眸光一暗,腳步往後一挪,不動聲色的隱去了。
原來.....是長成這樣的!
他不確定自己是怎麼走到屏風外的,只覺某種熟悉且致命的燥熱從全身涌現下腹,令得他引以爲傲的自制力差一點盡數瓦解奔潰。
褚辰剛落座,似有什麼東西驅使着他再度起身,邁步之餘,腳下像有千斤重,卻又不敢邁開,他很清晰的明白這份自制力還能持續多久。屋內暗香縈繞,像是給了他某種暗示,褚辰閉了閉眼,根本沒法子集中精神。
‘紅顏禍水’...他此刻信了。
桃兒...他突然想吃桃兒!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巧雲急匆匆端着托盤而入時,發現褚辰面色一絲不苟,挺拔端正的坐定,可謂穩如泰山。
巧雲心道,定是自己想錯了,太傅大人乃國之棟樑,謙謙君子,就算前幾次也曾夜闖閨房,卻從未乾出任何越矩之事,除了個別幾次,她暈厥過去了,不過第二日早起,小姐依舊是全須全尾的,沒見哪裡有任何損傷,想必褚太傅也不過是來‘瞅’兩眼,過過相思癮。
如此一想,褚辰在巧雲心中的地位陡然高升,想來就連自己這個女子見了自家小姐,也偶爾會看直了眼,褚太傅在此種情況下,仍能坐懷不亂,堪稱君子!果然是小姐的良配。
“您且用,奴婢這就伺候小姐穿衣。”巧雲放下托盤,繞過屏風走進了淨房。
褚辰思緒縹緲,深深吐了口氣,菱角分明的喉結滾了滾,他看了眼桌上的點心,那圓鼓鼓的糯米粉製成的雪白色粉果上,還描了一點櫻紅。不知哪裡來的煩躁,褚辰手一拂,將面前的青花小碟推開,他驀然起身,渾身溼透也不覺得絲毫冷意,當真出去再淋一次才叫痛快。
少傾,若素穿戴好出來時,已不見褚辰的蹤影,其實方纔聽聞褚辰在屋內,她也是一禁,連忙穿了中衣,外頭還套了披風,包的嚴嚴實實,見褚辰不在,她倒是鬆了一口氣。
巧雲狐疑的四處看了看:“明明剛纔還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