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扶了蔣秀的手,走到擺放在屋角的一盆綠萼梅前,俯身輕輕的嗅着花枝上的香氣,安槐伸手託着我另外一邊的胳膊肘,小心的跟在我的身邊。
我摘了一朵花蕾,在指縫裡揉捏着,碎落的花瓣紛紛落在邊上的炭爐裡,哧啦一聲,響得刺耳!
“說起來,往日安總管對我,倒也頗多關照。我有今日,除了皇恩浩蕩外,也有安總管你的一份心在裡面,在這宮裡活着,說起來誰都不容易,大家也別分是娘娘還是奴才的,互相照拂着過日子罷了,安總管但凡有事,直說無妨,如此,來日我有事要請安總管幫忙時,才能張得開口呢,”我緩緩開口,帶笑言道。
安槐一聽,撲通跪倒,臉上就有淚下來,“既有娘娘這樣的話,奴才就大膽了,奴才來,是想求娘娘您救奴才的命呢。”
他這話倒讓我嚇了一跳,一個堂堂的內務府總管,平白無故,緣何作出這等姿態來。
忙命蔣秀拉他起來,又命他坐了,“你先別急,慢慢的說,到底怎麼回事?”
他不好意思的抹了把淚,嘆道,“唉,一言難盡啊。”
蔣秀也奇怪道,“安總管,您一個堂堂內務府總管,向來只有您讓別人喊救命,怎麼今天自己倒叫起救命來了?”
安槐的臉上頓時有了羞色,似很難開口,半晌,方纔長嘆一聲,道,“奴才當初是太后和皇后點了當這個內務府的總管的,如今,皇后娘娘被……,太后又病着,中宮令在貴妃娘娘手裡握着,這本來倒也沒什麼,可是,貴妃娘娘信賴的是李德,才幾天,就開始想了法兒的要擡舉了他來當這個內務府的總管,可是,奴才的這個缺不是一般的缺啊,若沒有重大的錯處,是不能撤了奴才的,這兩天瞧着他們的舉動,奴才那是心驚膽戰啊,可是奴才又實在沒個主意的,想來想去,唯有來求娘娘了。”
說到這兒,他又撲通跪倒,惶恐乞求道,“奴才不敢勞動娘娘別的,但求奴才一旦有了什麼時,娘娘替奴才在皇上跟前兒說句話,好歹,留下奴才這條老命來。”
我心裡一陣愕然,停了停,我才問,“憑什麼,你會覺得……我能幫到你的?”
他楞了楞,才道,“奴才冷眼瞧了這兩年,娘娘您慈悲良善,對咱們做奴才的,那是沒的說,而如今整個宮裡頭,能跟貴妃娘娘抗衡,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也只有娘娘您了,”說着,他哽咽起來,“若是連娘娘您都保不了奴才,那奴才可真的是再無指望了。”
他這樣一說,我的心裡也有了微微的酸意,回身拿起父親的信,我心裡暗暗的思量,不過一會,我的臉上已經有了笑意。
“秀兒,幫我扶起安總管來,”我穩穩坐下,含笑的眼裡,溫暖如春,我的語氣似無奈,更是感慨,“要想在這個地方活着,可真是不容易啊,嗯,你回吧,自己做事小心些,別讓那邊兒抓住什麼把柄就好。”
我這話說的圓滑,並沒有明白的承諾他什麼,他愣了愣,遲疑道,“娘娘您……這是……答應了?”
我不語,只是微笑沉默,他從我的神情裡看出一絲端倪,歡喜感激道,“奴才多謝娘娘的救命之恩,從今兒起,奴才……奴才就是娘娘養的一條狗,娘娘說要奴才去哪兒?做什麼?奴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蔣秀在邊上忙打斷他的話,“安總管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娘娘可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人,娘娘能幫你,也是因着平時安總管的爲人,娘娘總說,別說什麼主子奴才,大家都是一樣兒,不過是憑着自己的良心罷了。”
她邊說邊就勢扶起安槐,感慨道,“娘娘不會要你好好兒的一個人去做什麼狗,娘娘說過,一個好漢三個幫,若想不被人欺,必須得大家齊了心,安總管,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安槐何其聰明,忙點頭鄭重道,“秀姑娘說的是,姑娘放心,娘娘的情義,我只放在心底裡就是了!”
我拈起一粒剝好的松子仁兒送進口裡,一邊細細的嚼着,一邊漫不經心的,“皇后那裡,如今留的是誰的人?”
安槐躬身回稟,“回娘娘,是皇后身邊原來使喚的舊人。”
我眉頭一挑,“是舊人倒還好,如今遭人惦記的,可不止是你內務府總管的位置,更有那母儀天下的後位,安總管,我這樣說,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安槐神色一凜,低了聲音謹聲道,“奴才懂的……嗯,娘娘的意思是?”
我莞爾一笑,曼聲道,“你懂就好了,皇后娘娘雖然病着,但到底還是一國之母,若有絲毫閃失,恐怕到時第一個被追究的,就是你這個內務府的總管了。”
安槐這一驚非同小可,臉上不由有細細的汗沁出,我冷眼看着,道,“怎麼安總管還不快去麼?”
“是,奴才這就去,”安槐一下子回了神,急急的向我磕了個頭,匆忙而去。
看着安槐出了門,蔣秀這才點頭讚賞道,“娘娘這主意不錯呢!”
我忍不住的笑了,“怎麼我就什麼也瞞不住你的!”
蔣秀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拿起桌上的信,也不急着打開,父親該是聽了娘和大娘的話了,這次倒聰明,直接就尋了這內務府的總管來幫他傳信,是最險的,也是最安全的。
蔣秀見我只是看着信發呆,並不打開,不解道,“娘娘怎麼不拆開看看呢?”
我一笑,道,“這信裡,必定只是些最家常不過的話,早看晚看,都是一樣的。”
“啊,沈大人費這樣心送進一封信來,竟然會只是些尋常的話麼?”
我暗笑聰明如蔣秀,竟然也有糊塗的時候,點着她道,“你忘了,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三品以上的妃嬪,家人是可以進宮探望,也可以跟家人通信的,父親但凡要遞信進來,可以直接堂堂正正的送去內務府,而內務府只需派去送去錦元宮給瑾貴妃看過,再送到我這裡,也就完了。如今安槐這樣鄭重鬼祟的帶進來,定是父親有意的讓他覺得這封信是不能過在明處的,然而,父親又必定是不敢真的就那麼冒失的寫了什麼在上面,他這樣做,無非就是想試探安槐,看他可不可爲我所用罷了!”
蔣秀被我這樣一點,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笑了道,“怪啊,這麼簡單的道理,奴婢卻忘了。”
父親的信上,果然只是廖廖幾句,不過是些皇長子歿了,我不要太過傷心,好生保重身子,好生伺候皇上之類。
我將那信丟在桌案上,悶悶的看着花架上的梅花發着呆,父親給我的印象,從來都是嚴厲苛刻的,從小到大,我幾乎沒見他笑過,而娘在遭受了那麼多年的委屈後,對父親,竟然一句怨言也沒有,我除了替娘不忿委屈外,更有深深的不解,娘對父親,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懷,難道是――愛!
娘愛父親,這個念頭不禁嚇了我一跳,我的心裡咚咚的跳了起來,這,怎麼可能?
然而回想起娘往日的情形,她常常都是一個人在發呆,偶爾說起往日,臉上有令人不易察覺的神采在飛揚,而我也曾經聽雲姨說起過,我的外祖家乃是一個沒落的書香世家,娘是在一次去寺廟進香的途中遇見了父親,父親隨即找人提親,雖然是第四房的妾室,然而因着父親送去的聘禮很是豐厚,這對於家道中落的外祖來說,實在是一個極大的疑惑。
我更聽說,娘進了沈家的門後,很是風光受寵了一陣子,這也就是爲什麼二孃三娘若干年裡,儘管娘已經風光不再,卻依舊對娘嫉妒憤恨的原因了!
若真的是因了愛,那麼,這麼些年,娘該是多麼的委屈和傷心啊!
我的心深深的揪痛起來,噓了口氣,我命小茶研了墨,提筆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信裡隱晦的說明了安槐已經爲我所用,請他放心,接下來我道,“如今在生死線上掙扎了一番,方知世間至貴,乃是一個情字,請父親母親多多保重,女兒在宮牆之中亦安心。”
封了信,命蔣秀親自送去給安槐,我懶懶的靠在暖炕上,忽然想起,今年回家時,大嫂送了一瓶那蘭提花的香精給我,經過這樣的一段波折,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喚了小青小茶去翻找許久,也只是不見,最後還是裁雪進來,在一個角落裡的小匣子裡尋到,裁雪眼睛紅紅的,道,“當日娘娘出事,奴婢就偷偷的將娘娘貼身用的東西全收起來,好在皇后當日只是命人來隨便的搜了搜,並沒有嚴密的查找的,這才留了下來。”
我的眼裡有深深的讚許,從頭上撥下一根赤金的簪子來,插到她的頭上,“你做的很對,我記得你。”
裁雪謝了恩,我依着大嫂說的,讓小青用竹籤子挑了一些出來,用水和了,往身上點了點,果然,一陣幽洌的清沁冷香,在屋子裡幽幽蔓延,小青裁雪等,全都稱讚不已,我覺得高興,就把剩下的全給了她們用了,那瓶香精,命小青好生的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