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五)

一番話出口,書房頓時鴉雀無聲,這個大膽地超乎想象的計謀擲地有聲,怔住了房中人。

手俏俏按到了腰側的刀柄上,樓盛一臉肅殺地瞪着舒豫天,就等着樓澈一聲令下,即刻動手,務必要伏地之人血濺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殺氣,跪着的姿勢絲毫未變,冷冷地瞥過樓盛,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神態平靜,似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空氣異常地壓抑,流動着炙熱的氣息,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地漫長,樓盛緊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卻依然沒有聽到樓澈的任何一個指令,心下一凜,轉頭看向端坐在書桌前的人。

從沒有見過樓澈如此模樣,那顯見於外的黯然神傷清晰地表現在臉上,形狀極美好的眉深折起,臉色發青,連一貫的雅然的笑都消隱無蹤,樓盛暗驚,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時,樓澈閉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狀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樓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鬆了開來,在這悶熱無比的午後,蟬鳴不絕於耳,而這一切都像假像一般,平靜的背後伏着爭鬥,陰謀,而這一些又把本就酷熱的夏天變地更加熾熱,幾欲讓人窒息。

緊閉雙眸的相爺到底在想什麼呢?

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最終丟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爲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體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嘆不如。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潛質。

十五狀元及第,當時幾乎成了京城的轟動。

弱冠之姿,錦衣玉冠,躍身馬上,風流俊彩。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少年開始變了,時不時嘴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爲太子幕僚是順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爲他貼身的護衛,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着他從一開始的緊張變地日趨老練。

慾望,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動了殺心,而那個在官場上混了兩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后,爲她出謀劃策,當太子病逝,太后專權時,少年已經從雛鳥變成了展翅的雄鷹。

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聲間制人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成功應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樣風起雲涌的鬥爭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動,籠絡大臣,擬罪狀,引禁軍,把太后逼死在崇華殿上。

當時那悽婉的一幕,猶似歷歷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後,七竅流血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態帶着天生貴族般的優雅,脣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衆官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豔。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步步高昇,平步青雲。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復見,等着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處,纔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也要拋卻在權力的慾望中了嗎?

官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記憶如潮涌,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嘆息,默默等待着樓澈的最後決定。

***樓澈默然無語地靠着椅背,閉眼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干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迴盪。

天下……

這兩個字有着何等的誘惑性。隻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隱隱期盼的東西,近十年在宦場沉浮,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不見刀光劍影的朝廷爭鬥,比之戰場的拼殺又不知兇險了多少倍。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練出種種手段和智謀,成爲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後譏諷他“狡詐如狐,陰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爲泡影……

鄭鋶,從不知道他隱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隱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皇權,本以爲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着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愛上了歸晚……

真是可笑至極……

他早已習慣陰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陰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腦中不斷翻滾着,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聖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爲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

朝堂外,一段長長的官道,他徐徐走過,看百官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動向。

奮鬥了這麼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麼?

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藍無雲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夏日裡獨有的濃郁氣息瀰漫着……

在別人都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不行。”臉上痛苦掙扎的神色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復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着斷然的拒絕。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爲何……

一擺手制止他後面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着,再讓我聽到着這樣的話,你別想活着走出這裡。”

心頭一震,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裡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想說話的機會,沉默了一會,他掙扎再三,哀聲一嘆,只得放棄。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着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纔爲何會斷然決絕舒豫天的提議,只是直覺上排斥着,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制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紅牆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他寵之愛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點委屈……

罷了,罷了……

“議事完了還坐着幹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光線隨之而入,樓澈睜開眼,在光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絲平靜。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着嫣然雅緻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動,話到喉中,沒有出聲。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滔天權勢,隻手遮天……換來的,原來只是她……

淺淺一笑啊……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望望相府的額匾,神色複雜,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身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內早有一人盤腿坐着,姿勢古怪,笑看着他:“怎麼?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遺憾……”

“樓澈本是權術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絲毫不感到奇怪,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麼?”

“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麼關係,最後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舒豫天臉色稍緩,想起剛纔在相府中的情景,輕聲一嘆,不再說話。

馬車向西,在落霞餘輝中,漸漸消失……

*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內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激烈,連京城普通民衆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秋風未起,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彈劾戶部尚書,在奏摺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爲官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明地一清二楚,有如親見,又哀呼此類官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爲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褻瀆先皇的險惡用意。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爲被告。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後史把它稱爲“翰林上書”。有後代歷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範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臺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鋒,都有着試探對方的含義。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員,僅僅只是這場交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自那場密談之後,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原因無它,此刻分出精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剷除在南方根基穩紮的舒家卻並非容易的事。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皇宮後院之事,自從鄭鋶親掌之後,消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瞭如指掌。難道他在宮中也有內應?

不動聲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動靜,按部就班地進行着部署,等着朝廷風雨的來臨。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樓府外院官員進出議事,緊張忙碌。而內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內院中,丫鬟家僕,笑容依舊,沒有經歷過磨難,他們堅信着,只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