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風雪

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濛濛,北風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隱疼。

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着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着什麼,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管家也隨之躬身。

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着緊張,也猜到剛纔談論的內容,此刻只當作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

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

“夠了。”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了。鼻間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子,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臺亭閣本就精緻,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

“相爺,”趁着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件事物,“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

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打開信封,裡面沒有信籤,只夾着一張便條,打開一看,只有兩個字:一年。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只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細想一下,樓澈面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只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

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着,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不等樓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臥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後出發。”管家面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

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臥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着炭火盆,嗶剝作響,躡聲走進房,香爐薰煙嫋嫋,如蘭淡香飄忽鼻端,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

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皮膚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

就算一輩子陪着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着,時間停泄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蕩,忽然那炭火一聲畢剝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甦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

寵溺的輕輕一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順手一整衣領,把頭髮攏到頸後,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髮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地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檯前。

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

“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髮式。”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髮豈能難倒他。

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爲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髮髻,簡單雅緻。他四顧,拿起桌上的髮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只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

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着流光異彩……

他的歸晚……

“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麼了?”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柔情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

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着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地步了?

“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裡。”

“歸晚,聽着,你暫離這裡,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啓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裡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裡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

歸晚只是搖頭,半點不爲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裡。”當初說好福禍與共……

“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辭厲色過,“你留在這裡,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他所唯一顧及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只覺得心裡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硬摒着不肯落下,咬着下脣,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脣角被她咬破,脣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后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

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着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面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面,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着臉拿過那牀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淨。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爲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

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着走出院外,平日裡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裡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

在衆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口。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朦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着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

“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悽然一聲輕喚,只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裡還忍得住,淚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聲。

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隻手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鉗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面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面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的面,只覺得冰冷的,混着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

“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他怎忍讓她落淚,此刻見她傷心難以自制,對他是何等的懲罰,“不要哭了。”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

勉強控制住心神,歸晚眸光鎖着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只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

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

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

“夫君——”

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只怕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衆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只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

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麼都沒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主僕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麼託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

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獨地站着,聽着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着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輒痕,蔓延着通向遠方。

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只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着莊嚴和沉重。

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