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倥傯,瞬息之間便又至仲秋時節。雖則零零星星仍有薛延陀人與突厥降部你來我往的消息,但到底漠北那些遊牧部落已經漸漸緩過勁來,並未貿然全部南下,侵擾大唐邊疆。即使如此,李和依舊嚴令謝琰繼續待在軍營中練兵,又命李遐玉不可輕舉妄動。雖說李遐玉覺得自家祖父的反應有些激烈,卻也遵從了他的命令。不過,往日裡還能圍剿馬賊爲民除害,而今她只能帶着一羣羣人時不時上賀蘭山四處轉一轉,方能繼續磨練女兵與部曲們的反應與血性了。
又是一日清晨,靈州正中主道附近的某座裡坊中,酒肆甫開張不久,便迎來了幾位打賞格外大方的貴客。這一行人既有白皙俊美的郎君,亦有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更有作胡服打扮的小娘子,另有婢女部曲護送,顯然來頭不小。他們要了二樓臨窗的一間雅室,又讓夥計上了幾壺上好的陳釀清酒與佐酒的吃食,而後紛紛各自坐下來。
“姊夫怎麼不留在都督府相送一番?”李遐玉接過思娘倒的桃漿,含笑問道。
慕容若挑起眉:“那一房人瞧見我就不自在,我又何必自找無趣?”他似是並不在意李九娘平素的輕蔑之態,啜了一口清酒,朗朗笑道:“而且,瞧着十娘與她姊妹情深,執手相看淚眼,我心裡也很是堵得慌。待他日軍功加身,去往長安之後,再讓她們幾姊妹重聚,不知又會是何等場景了。”
“想必定會……十、分、有、趣。”李遐玉領會了他的言下之意,脆聲笑起來。
“這李九娘確實不是什麼好人。”茉紗麗輕哼了一聲,難得露出幾分惱意,“都說隴西李氏貴女儀態端方、禮節周到,但她看着我總像是不懷好意……或者說,我就活像是他家的奴婢似的。”她的漢話並不算得太好,很是勉強地說出了自己的感覺:“我也不想理會她,在都督府的時候只與十娘一同說笑。後來與祖母說起此事,祖母也只教我不必爲這種不相干的人生氣。”
“李九娘素來便瞧不起寒門子弟與外族人,就像是這世上只有他們五姓七家那些頂級世族才最高貴似的。阿嫂不必與她計較,以她的脾性,去了長安見了那些鮮卑高門,必會受到教訓。”孫秋娘寬慰她道,“而且,說來李九娘已經算是不錯了,至少心事都會顯露在臉上。那李八娘纔是一肚子壞水呢!幸好她已經嫁了,眼不見爲淨。”
“我聽聞,李八娘成親時,你給十娘姊姊出了好幾個主意,想要下一下她的面子?”李遐玉斜睨了她一眼,“幸好十娘姊姊沒有聽你的,睚眥必報也須得看時候纔好。若是惹急了她,誰知她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孫秋娘臉微微一紅,搖着她的手臂嗔道:“看她做下的那些事與所受的懲罰,總覺得還是太便宜她了,所以纔想教訓教訓她。”
“如今咱們並沒有教訓她的藉口與實力,便是你心中再不甘也只能暫且放下。”李遐玉道,“此外,教訓人也不必像我這般直來直往。以其之矛,攻其之盾,豈不是更好?你若能修得七八分彎彎繞繞坑人的功夫,我日後便不需替你擔心了。”
聽罷,孫秋娘連連頷首,李遐齡則憑着“天敵”的直覺,立即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阿姊,哪有你這般教妹妹的?她本來就虛僞得很,時常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若是再厲害些,豈不是會禍害更多人?”
慕容若也噗嗤一聲笑了:“玉郎說得有些道理。元娘,你教妹妹可真是不拘一格。”
“小娘子厲害些又有什麼?”茉紗麗則表示支持贊同,“而且,如果秋娘將那些欺負咱們的人都欺負回去,不是很痛快麼?秋娘,你好好學,學會了之後再教我!我雖然討厭那種彎彎繞繞,但也不想因爲聽不懂,白白被她們嘲弄欺負。”
孫秋娘愉快地應了一聲,遂暗自揣摩起來。李遐齡一口暗血哽在心裡,十分不熟練地轉移起話題來:“我只聽說,李八娘嫁的是滎陽鄭氏子,李九娘又得了什麼婚事?知己知彼,往後也好多注意些。”他一直忙於進學課業,便是曾厭惡李九娘對自家阿姊無禮,也從未關注過她的婚嫁之事。
“好像是范陽盧氏。”慕容若淡定地回答,“盧夫人的族侄孫。”
“原來這樁婚事是盧夫人促成的。”李遐玉略作思索,“嘖,該說什麼好呢?十娘姊姊這般的好孫女,偏不能入她的眼。而對李八娘、李九娘,她倒又是偏袒又是寵愛,可真是奇怪得很。不過,只要有都督在,十娘姊姊與姊夫便不會吃虧受累。”
“十娘早便想開了。”慕容若接道,“這麼一大家子人,哪能討得每個人歡喜?盧夫人是祖母,只管尊着敬着便是,旁的再多也不會有了。若她只想要個和樂融融的假象,誰又裝不出來呢?至於幾房之間的暗潮洶涌,且看往後就是了。”
這時候,倚在窗邊的孫秋娘忽然笑道:“送親的車隊來了!這裡果然瞧得很清楚!哎呀,果真比李八娘出嫁的時候更氣派許多。阿姊,以李七娘與李八孃的脾性,若見了這般浩浩蕩蕩的嫁妝車輛,心中該是如何嫉恨難當呢?”
“嫁妝很多?必是盧夫人私下貼補了不少。她們都嫁入世家,又遲早都會去往長安,嫁妝多少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開。至於私下裡到底誰會佔上風,我們便不知曉了。”李遐玉道,也走過去隨意地看了幾眼。
“說起來,阿姊,爲何李七娘、李九娘都是送往長安發嫁?而李八娘與十娘姊姊都是在靈州出嫁辦喜事?”孫秋娘又問。
“因爲李七娘與李九娘嫁的人家都在長安,自然由長安發嫁更合適。李八娘嫁的人家據說雖已經在長安定居,卻因與都督相交甚深的緣故,自願來到靈州娶親,再直接回滎陽族中祭祖。至於十娘姊姊——”李遐玉笑着瞥了慕容若一眼,“約莫是姊夫太主動的緣故罷?爲了娶得十娘姊姊,不惜一退再退,答應了都督諸多條件。”
慕容若額角的青筋微微跳了跳,彷彿在無言地詢問:爲何你會知道這些?!
李遐玉擺出一付莫測高深的模樣來:“天下間作祖父母、父母的都是一般心思,哪裡會如此容易便讓你娶得十娘姊姊歸?” 而後,她便繃不住笑起來,再也維持不住世外高人的模樣:“不過,我也只是猜測罷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孫秋娘、李遐齡與茉紗麗都滿臉佩服地望着她,又好奇地看向慕容若。便聽孫秋娘又問:“雖說在靈州迎親,我們都能湊熱鬧也很歡喜。不過,慕容姊夫,以鮮卑婚俗,婚禮的時候無需阿爺阿孃在場麼?”
“我阿爺早逝,阿孃這兩日便會到靈州來主持婚事。”慕容若回道,“若不是堂兄與貴主皆不能輕易離開族中,恐怕也會動身過來。族中曾遭逢變亂,只餘下我們堂兄弟二人,其餘皆是不甚熟悉的遠親,所以我才連同族儐相都尋不出幾個來。”
“慕容姊夫放心。”李遐齡有些同情接道,“我和阿兄、大兄,都會幫你!我已經與先生說了,請他邀些認識的文士一同過來,與你當儐相,幫你作詩。不就是過三關斬六將麼?人多起來,總會讓女家滿意的。”
“嶽祖父……都督應當不會爲難我。”慕容若笑道,別有深意地望向李遐玉,“我只是有些擔心,那些個想棒打新婿的人卻不肯輕易放過我。元娘,我許你十盒上等的茶餅,到時候可能高擡貴手?”
李遐玉立即露出大義凜然之色:“我豈能被區區十盒上等茶餅所收買?原本因捨不得十娘姊姊心疼,只想打你幾十下便作罷,如今卻覺得半點都省不得了。不替十娘姊姊殺一殺你的威風,往後你若是欺侮她又該如何是好?”
慕容若見她說得十分認真,遂覺得自己有些畫蛇添足了,便一把摟住李遐齡:“玉郎,看來我的安危,只能交給你和謝三郎了。替我告訴他,若是他能幫我擋了這一遭,待他成婚時,我一定義不容辭!!”
李遐齡剛要應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慕容姊夫,我阿兄娶阿姊,誰捨得當真打他?這樁買賣可做不得!”
“……說罷,你們想要什麼?”
“我哪裡能做得了阿兄的主?你不如直接去問阿兄?”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會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