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尋常小娘子,察覺自己的情意之後,恐怕會一時間羞得不敢去見情郎。只要提起情郎的名字,或是想到他,便會嬌羞萬分,不但心移神馳,還會思念難安、坐臥不寧。然而,李遐玉卻只是命婢女們端上一盆沁涼的井水,用涼水輕輕地拍了拍微紅的臉頰。她舉止一如往常,便是隨身伺候的思娘與念娘也並未多想,只以爲她覺得有些暑熱而已。
待到再也感覺不到臉頰上的炙熱之後,李遐玉便令念娘給自己重新梳了髮髻,又吩咐定娘進來:“這回端陽,祖母應當會留在靈州過,我與玉郎、秋娘自是陪伴在祖母身邊。你且遣人讓部曲去河間府軍營問一問,祖父與兄長們到時候是否能休沐。若是他們太忙趕不及,那便接祖母來莊園中過端陽也使得,到底離得近些。”
定娘不疑有他,躬身行禮退下了。思娘算了算日子:“說來,兩位郎君上回休沐便忙碌得很,並未過來。端陽之前還有一次休沐,也不知他們是否得閒。玉郎這些時日都念着呢,還想帶着十二郎君去軍營中探一探。”
“由得他們去罷——若是他們當真能進得去,反倒能替我瞧一瞧軍營中眼下的情況呢。”李遐玉若有所思,“許是最近北疆情勢有些緊張,祖父纔不肯將兄長們放回家來,又如何會讓他們兩個進去?只可惜阿兄若是不回來,我便無從得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他與姊夫是不是都說好了,竟然都不肯外傳那些戰事的消息。”當然,她其實心中很清楚,這些都是機要之事,確實不方便外傳。她與謝琰素來什麼都不隱瞞彼此,但慕容若卻沒有責任冒着風險告知她這些。
部曲往返報信至少須得兩三個時辰,李遐玉心中有些焦急,也不知謝琰能否察覺她的用意,轉念又覺得自己這般有條不紊地安排着實是太冷靜、太委婉了些。以她平日的行爲,直來直往地讓人捎信去問清楚才最是應當,但不知爲何,她卻習慣性地做出了這般試探性的舉動——甚至連試探也算不上,在謝琰看起來,這幾乎是毫無反應罷。她甚至沒有讓人去回禮,謝謝他所贈的毛皮,就如他突兀地送了毛皮一般,完全不像平常會有的作爲。
一旦面對男女之情,她彷彿就變得不像自己了似的,冥冥之中便做出了本能的反應。似乎,她比自己想象的還更像一個世家小娘子——或許如果不曾發生過當初那些事,不曾失去阿爺阿孃,她遲早都會成爲祖母理想中的世家貴女的模樣罷。
心中情動不已,面上卻依舊如常,誰也瞧不出李遐玉正在等待消息。直到將入夜的時候,部曲回來稟報,她並未讓女兵轉達,而是親自見了他——來的人不是旁人,卻是何飛箭。李遐玉怔了怔,吩咐婢女給他準備夕食:“怎麼讓你走了一趟?”
“我亦有私心,也想問問阿爺何時家去。”何飛箭答道,“順帶着便一起問了,也省得旁人再走一趟。北疆應當沒有出什麼太大的事,軍營裡的氣氛並不算緊張。李都尉猶豫了片刻,說還是歸家過端陽得好,不去靈州也不必留在莊園裡。”
“祖母身在靈州,恐怕來不及佈置宅院。看來我須得與秋娘、玉郎早些回弘靜縣城。”李遐玉道,讓他去用夕食,並不提起謝琰:“夜色已經深了,獨自走夜路不安全。你便留在莊園中,同玉郎、十二郎一起住一晚罷。”
何飛箭走了數步,回首望着她。燈光映照下,她垂眸靜思安寧似水,彷彿依舊毫無所覺。“謝琰……”他幾乎是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名字,而後便見她倏然擡起眼,黑白分明的雙眸盈盈閃爍,“謝三郎說,今歲不知能否繫上你做的五色縷……”
可憐的何二郎並不明白,爲何謝琰會頑笑般讓他帶上這麼一句話。曾有一瞬間,他很想沉默不語,將這句話永遠吞在腹中,教那素來從容自信的謝三郎也失落一回。但做五色縷委實不是什麼私相授受,給家人佩戴五色縷亦再平常不過。此話無論他傳是不傳,李遐玉都極有可能親手做了給家人戴上。他又何必枉作什麼小人,日後反而讓意中人瞧不起呢?
然而,就在李遐玉擡眼的那一剎那,何飛箭便懊悔了。他險些咬碎了一口牙,暗恨爲何謝琰偏偏要讓他瞧見這一幕。難不成就因爲他發現自己尚未徹底死心,所以便索性讓他瞧瞧他們是如何兩情相悅的麼?!偏他還以爲這人是個光風霽月的真君子,想不到也只是滿腹陰謀詭計的僞君子罷了!
“也只有他才念着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五色縷了。”李遐玉笑道,不知爲何,竟沒有口稱“阿兄”。命思娘將雙目複雜、一臉頹喪的何飛箭送出去後,她便讓念娘拿來了五色絲線,有些笨拙地編織起來。曾幾何時,她亦是下過苦功學女紅針黹,做得亦頗爲不錯。但女紅之事就猶如武藝一般,亦是數日不碰便不進則退。她連續多年從未拿過針線,就是再巧的手也生疏許多。
以往她寧可去臨摹寫字,亦不願在本便不甚感興趣的女紅上下什麼功夫。如今只是謝琰的一句話,她卻忽然滿懷興致地編起五色縷來。念娘在一旁看她編了又拆,拆了又編,實在是忍不住了,便也拿了五色絲線與她示範起來。
有手藝高超者在一旁指引,簡單的五色縷自是不用多說,便是複雜些的,李遐玉亦編得像模像樣了。編完之後,她悄悄地藏了一條自己最喜歡的,便讓念娘將其他五色縷都收起,似不經意地道:“五色縷編起來似乎不難,你們可會編穗子打絡子?系在咱們平時練習的橫刀、輕刀上應當也不錯。”她當然不會直說,自己突然起了心思,想讓謝琰能隨身佩戴着她打的絡子。繡香囊之類的便不必嘗試了,簡單編些東西她應當能夠勝任。
念娘目光動了動,思娘答道:“元娘若是想學,咱們改日一起試試。二孃對女紅較爲精通,編穗子打絡子都是極好看的式樣。元娘如今裙裾上的絡子,都是二孃親自打的呢。”
“那改日再向她討教一番罷。”李遐玉道,步伐輕快地走入了寢室中,曼妙的身影被簡單的松木屏風遮掩在後。念娘捧着那一匣子五色縷,數了又數,暗自搖首,低喃道:“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成天守在娘子身邊,我們卻根本沒有發覺呢?”思娘瞧了她一眼,並不知她正爲什麼而煩惱,她也只能將滿腹心事都暫時藏了起來。
許是因動心的緣故,李遐玉忽然覺得時光過得實在太緩慢了。分明離端陽不過只有幾日,但這幾日卻偏偏如數月一般漫長,令她想起了謝琰遠去長安的時候,亦是處處不慣、時時思念。當然,彼時她並未發覺自己的情意,只當這般想念亦是尋常。到了如今,再如何尋常的想念,彷彿亦不尋常起來。
好不容易終於歸家,將端陽過節之事安排妥當,吩咐僕從掛上蒲劍艾草五色縷之後,終於迎來了返回弘靜縣的柴氏。這些天,柴氏與姑臧夫人在靈州忙着參加宴飲、籌備聘禮嫁妝等事,着實有些繁瑣忙碌。本應覺得疲憊,看起來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聘資易備,姑臧夫人並不看重錢財。不過,給他們小兩口的莊園田地店鋪,卻是須得好生計量一番。”用完夕食,柴氏將李遐玉、李遐齡與孫秋娘都留下來,又與他們分說了家中如今的產業。兩位小娘子早便開始打理中饋,對這些產業十分熟悉,李遐齡亦時常耳聞,並不陌生。
“無論你們姓不姓李,都是我們家的孩兒,這些產業是均分給你們五人的。”柴氏道,慈愛地看着三個孩子。
孫秋娘怔了怔,立即淚如雨下,行稽首大禮推辭道:“祖父祖母的養育之恩,兒兄妹二人已是無以爲報!如何能拿取李家的產業?!若是取了這些,兒等便再也無顏見地下的父母祖父母了!”
“傻孩子,長輩饋贈不可辭,你們就收着罷。”柴氏將她攬入懷中,“你們都是家中的福星,原本李家也沒什麼產業,如今卻稱得上豐足,亦都是你們帶來的氣運。你們每人得了一份,比原先打算留給元娘、玉郎的還多了幾分呢!”
每年都看賬的李遐玉很清楚,自從與康家來往,暗中讓家僕往西域與長安頻繁走商之後,家中所獲確實有億萬之巨。然而,這些錢財幾乎都用來訓練部曲與女兵了,所剩無幾的那些才被柴氏拿去買了莊園田地與店鋪。因此,如今能掙下這麼些產業全憑祖母的智慧,而她亦從中出過幾次主意,如販茶、販安息茴香等香料。
“你們看,分完之後,其實所得也並不多。每人兩個莊子,些許田地,幾個店鋪而已。憨郎年長,成婚之後,產業便給茉紗麗打理,算作往後孫家傳家的產業。其餘這些暫時並不分割,待到你們各自成親的時候再說。說不得到時候重新置辦了些,就索性充作我的嫁妝,待我百年之後再交給你們。”柴氏道,仔細打量着孩子們的神色。以她的期望,若是元娘與三郎成婚,二孃嫁給玉郎,那這些產業便依舊是自家的,也無須再分割幾回。
李遐玉與李遐齡姊弟並不在意這些,頷首道:“一切由祖母做主便是。”
孫秋娘還待再反對,柴氏忽然指着一個賬本道:“這是咱們弘靜縣中的衣料鋪子,本就打算分割給你。二孃,不如你來試試打理這間鋪子如何?若是利潤高,說不得還能多開幾個鋪子,那便都是你自己掙來的,也不算是取李家的產業了。你是小娘子,不比得憨郎還能靠着軍功養家,嫁妝豐厚些,往後也有底氣不是?”
孫秋娘又愣了愣,實在說不出別的話來。她其實很清楚,這已經是柴氏對她滿心愧疚的偏愛之意了。長輩這般慈愛,全心全意替她着想,她又如何能再度拒絕她的滿腔好意呢?“祖母若信任兒,就交給兒打理罷。兒一向喜愛針黹女紅,或許能夠試一試。”
“好孩子。”柴氏笑道,又望向李遐玉姊弟二人,“有二孃替我分擔,你們便各自忙碌就是。眼看着北疆不穩,元娘也莫要急躁,小心行事。玉郎只管進學唸書,待再長大些,便在靈州夏州境內多走一走,長長見識。”
“兒(孩兒)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