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月,李家姊弟三人再度來到都督府,總覺得不經意之間,這偌大的都督府似乎不知何處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房屋院落依舊華美大氣,路邊景緻依舊絢爛若畫,往來僕婢的舉止依舊風儀有度。一切彷彿依然如舊,卻又隱隱約約似有幾分不同。若是隻憑感覺,那便是以往那些多少有些驕矜的僕婢,如今都對客人充滿了敬意——無論是他們這等寒門小戶,或是靈州城內的世家貴婦,彷彿都成了他們的貴客。
李遐玉隨着引路的僕婢緩緩前行,柳眉微挑。以往她過來拜訪時,李丹薇必定會親自前來內院門前相迎。便是通傳遲了片刻,也不至於已經快到他們一房住的院落前仍不現身。難不成都督府當真生了什麼變故?又或者,崔縣君起了什麼念頭,以至於她甚至不能隨意出院子?
正思緒紛繁間,便已經進入了一座百花繽紛的院落。雖則都督府很是軒闊,但由於人口諸多的緣故——光是李丹薇的父輩便足足有五房,從兄們又多有婚配者,故而所居之處十分緊張。通常而言,每一房的父輩子輩都住在相鄰的院落裡,小娘子們則挪到了園子內的樓臺亭閣中居住。先前姑臧夫人前來小住時,所居之處正是園子中最好的院落。後來夫人親口將那院落給了李丹薇,讓她挪過去住下來,都督府不少小娘子都眼紅得很。
難不成就因住處這種小事,讓她受了姊妹的刁難?但若是姑臧夫人當時不偏袒些,她的日子也依舊不會太好過。畢竟,她那些姊姊妹妹與她性情不合,心眼比針尖還小些。若是處處忍讓,她們反倒是越發得寸進尺。李遐玉眯了眯烏黑的雙眸,心中一哂:若是十娘姊姊不便出手,就由她來教訓那羣小娘子罷。她是客人又是寒門之女,若有理有據地發難,丟面子的也只會是這羣隴西李氏貴女。
到得院子中主母居住的小樓前時,姊弟三人才見着笑着迎上來的李丹薇。李遐玉仔細打量她一番,只見她神情泰然自若,也稍稍放心了些。李丹薇把住她的手臂,又牽着孫秋娘,這才笑道:“最近搬來與阿爺阿孃同住,因而不能在小院裡招待你,你可別見怪。阿孃聽聞你們特地趕來赴上巳節宴飲,也念着你們呢。”
崔縣君念着他們?李遐玉笑了笑,斜了李丹薇一眼,繼而便收到她略有些無奈的回視。她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場面話罷了。崔縣君只恨不得她離李丹薇越遠越好,若是她們再也不來往,她恐怕纔會拍手稱慶。不過,眼下卻又是何種狀況?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他們是小輩,理應先拜見長輩才全了禮節。
進入小樓內後,便見崔縣君笑吟吟地坐在北面的長榻上。李家姊弟三人上前行禮問好,她溫和地將他們喚起來,又問候了柴氏是否康健,這才讓他們坐下了。許是因李遐齡在的緣故,李丹莘不久之後也過來了。兩人暗地裡使眼色,也不知在傳遞什麼消息。
許是瞧出了孩子們的不自在,崔縣君也並未多留他們,又問了兩句謝琰、孫夏,便讓李丹薇、李丹莘各自招待客人。於是,李丹薇便攜着李遐玉、孫秋娘來到正房,只留了她們的貼身侍婢伺候,其餘僕婢皆遣開了。李遐玉四下打量,發覺這面闊五間的正房雖收拾得十分精巧,但到底仍有些角落尚未佈置妥當。想來李丹薇是匆匆搬回來的,又因事情太多而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
“好端端的院子,怎麼不住了?”她似不經意地問道,“難不成是哪個姊姊妹妹看中了院子,使了什麼撒嬌的法子央着盧夫人,搶了過去?不過是一座院子而已,何至於此?”
聞言,李丹薇笑了笑:“確實,不過是一座院子而已,想住便說一聲就是,何至於此?只可惜,旁人看中的可不是一座院子,而是未來夫君。”說到此,她微微一頓,輕描淡寫道:“連婚事都被人搶了,住在那院子裡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回到阿爺阿孃身邊,由得她們去爭去搶。”
李遐玉揚起眉,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掠過幾絲煞氣:“到底發生了何事?十娘姊姊可不能將我當成外人。”堂堂頂級世家隴西李氏嫡脈,居然也會發生這等事情?!簡直是聞所未聞!
孫秋娘亦是同仇敵愾:“到底是誰,竟然如此不顧臉面,連姊妹的夫君都搶得?!”
見她們皆替她惱怒憤慨,李丹薇心中微暖,握住她們的手:“我去歲便已經及笄,因祖父與故交定下兒女親家,早已身負婚約。不過,有人發覺自己的婚事不如我,便使了法子與那家郎君鴻雁傳書、私相授受。祖父當時只說孫輩相配,原便沒有當場定下到底是誰,僅是自家人知道而已。誰能料到,對家突然遣人上門提親,結果提的卻不是我——僅此而已。”
“是誰?”李遐玉蹙眉追問。然而,無須李丹薇明言,只消將都督府未出嫁小娘子的品性在心中過了一遍,她很快便確定了對象:“七娘或是八娘?”李七娘與李八娘姊妹兩個皆是性情偏狹之人,最擅長的便是放暗箭。而以李九娘母女二人的脾性,大概也想不到這樣的主意。至於李六娘、李十一娘,都不過是庶女,年紀也稍有差別,應當不可能搶得了這樁婚事。
“七姊比我們三人年長一歲,年底便要回長安成婚。”李丹薇淡淡地回道。
果然是李八娘!李遐玉冷哼一聲:“對方來提親,難不成都督府就這麼將錯就錯?將你置於何地?!而且,此事很是蹊蹺,怎可能不與你們提一句,便突然遣人來提親?莫不是其中還有什麼曲折?”
李丹薇垂下眸:“無論八姊她們那一房在其中生了什麼事,此事都已經定下了。總不可能與對方說明,定親之人並非八娘而是十娘——若是姊妹搶郎君之事傳出去,那我們丹陽房的臉面就丟盡了。”
“那李八娘如今在何處?”李遐玉站起身來,撣了撣長袖,“我去會一會這賤婦。十娘姊姊礙於姊妹情面,不好教訓她。崔縣君恐怕也不好出面,爲難她一個晚輩。但我作爲你的好友,卻是無妨。”若整個都督府都沒有人爲十娘姊姊出頭,怨不得她如今索性眼不見爲淨,搬回了爺孃所住的院落。但若是不悍然回擊,只會教人以爲好欺負。“絕不能輕易放過這賤婢,說不得她還在背後嘲弄於你!”尋常言語上的明刺暗諷她都不會放在心上,但若有人欺負了她所在意之人,絕不能輕易放過——她早已經不是那等只會被人擺佈的弱質女子了!倘若連身邊人都護不得,又何談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元娘……”李丹薇嘆息一聲,也隨着立起來,“我……其實對這樁親事可有可無。那家郎君素未謀面,也生不出什麼情意來。只是——我只是沒想到,竟有人爲了個男子,真能做到這般地步。呵,是我想得岔了,總覺得姊妹之間便是生了些許齟齬,也仍有情誼在。卻不想,‘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旁人卻不會在意什麼姊妹情誼。”
“十娘姊姊就是太注重情誼了。”李遐玉搖首道,“何須爲這些不相干的人費心思?只須善待一心一意待我們好的人便是了。至於旁的人,是生是死都與我們無干。顧慮太多,瞻前顧後,反倒容易被這些人尋着空隙。十娘姊姊的性情若是能剛強一些,便無需在意那些個外人眼光、禮儀規矩,也便能與我一般自由自在了。”
李丹薇怔了怔,苦笑道:“確實如此。在賀蘭山的那些時日,去涼州的那些時日,我才最快活。回到都督府,原本便心中鬱郁,卻不料又發生了這種事。固然阿孃替我討公道,讓祖母削減八姊的嫁妝補償於我;固然她又忙着給我挑更好的夫婿,時常寬慰我——這些卻皆非我所願。”
“那今天咱們就痛快一回。”李遐玉道,“十娘姊姊只管立在旁邊,看我替你出氣便是。”
孫秋娘也很是蠢蠢欲動,連連點頭道:“可不能就這麼放過那李八娘!不然,她還以爲這般巧取豪奪,都是她聰明伶俐經營有道呢!這般毫無廉恥之人,就該好好教訓一番纔是!”
李丹薇想起當時李八娘一臉愧疚地前來道歉,只推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做作模樣,心中的憤懣之氣再也掩蓋不住:“去罷!!”於是,姊妹三人雄赳赳氣昂昂去了園子裡。崔縣君聽聞僕婢匆忙來稟報之後,卻只勾了勾嘴角,並未阻攔:“十娘一直那般懂事,才教那些賤婢步步緊逼。且讓她出了這口氣,纔不會心思過重傷了身子。區區滎陽鄭氏子,給了她就是了!給十娘說個文武雙全的清河崔氏子或博陵崔氏子,教她們嫉恨去罷!”說着,她又是一嘆:“想不到,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當真這般血性……倒也確實有可取之處。”
卻說另一廂,李遐齡聽李丹莘說了此事,亦是難掩憤慨:“你居然不替自家阿姊出氣?眼睜睜看她強顏歡笑?”他多麼渴望能有個爲自家阿姊出頭的機會,某人有這種機會居然不緊緊抓在手中,實在是不稱職得很!
李丹莘被他激烈的反應驚了一跳:“可……祖父祖母都已經定下此事了。阿爺阿孃也吩咐阿兄與我不許莽撞無禮。我確實心疼阿姊,也鄙薄從姊的品性,卻也不能做什麼事壞了她這樁婚事,免得全家顏面盡喪……”
李遐齡頗覺他有幾分“朽木不可雕也”,耐着性子與他分析:“你家阿兄爲長,自然不好爲難從妹,但你纔多大年紀,莽撞無禮一些又有何妨?心疼自家阿姊,爲她出氣教訓那從姊一番,也不過是受一受家法,跪一跪祠堂罷了。難不成你還怕受罰?”
“自是不怕!”李丹莘挺了挺胸膛,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到底如何出氣?”
李遐齡笑着哼了一聲:“隨我來!”那些個爲難姊姊的人,便都是他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