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只是轉眼之間,便已然過去三四個月。柴氏與李遐玉終於從都督府得知,崔尚書一行人即將到達靈州。雖說此行不過是出使而已,並非衝上絞殺無數性命的戰場,但到底遠行數千裡,內中又有許多變數,也令人掛念得很。
到得使者歸城那一日,柴氏終究經不住李遐齡、孫秋娘的央求,帶着孩子們乘着牛車前往州府城門外相迎。州城外環繞着一條寬闊的水渠,植滿垂柳,平素便是迎來送往的離別之處。此時遠遠看去,卻停滿了牛車馬車,圍起了或華麗或樸素的行障。作不同打扮的僕婢們捧着吃食漿水進進出出,宛如又一回盛大的飲宴活動,端的是熱鬧非凡。
李家一向不講究這些,只是主人、婢女各坐了一輛輕便的牛車,看上去委實有些寒酸。穿着一身海棠紅窄袖胡服的李遐玉從神駿的愛馬上翻身而下,孫夏、李遐齡也緊緊地跟在她身後。“祖母,遠看着似乎都督府、刺史府的內眷都在,另還有柳郡君等諸位郡君的牛車。趁着崔公一行尚未至,咱們去拜會見禮罷。”
柴氏本以爲前來相迎的女眷並不多,卻不料眼前竟是如此盛況,忍不住打趣道:“難不成是家中飲宴沒有趣味,所以都紛紛趕來瞧熱鬧了?”幾位郡君前來相迎,不過是牽念家中阿郎罷了。但其他官家女眷不辭辛苦,早早地過來了,卻又是爲了什麼?崔尚書總不可能親自見這些女眷罷。
李遐玉心念一動,把着她的手臂低聲道:“說不得,崔公一行中也有女眷?”崔尚書此行說得好聽是去宣聖人降下公主的敕旨,說得不好聽便是拿新興公主和親與薛延陀談條件。而此事的關鍵,便是將契苾可汗一家三口換回來。契苾可汗授左領軍將軍,其弟授賀蘭州都督,皆爲三品高官,二人之母姑臧夫人是聖人親自冊封的郡夫人,絕非尋常內眷可比。
柴氏挑眉,微微一笑:“如此說來,各家的消息也真是靈通。”她不過是厭煩了無休無止的宴飲活動,得知李和、謝琰一路平安之後便在家中休息了些許時日,先前那些待她親熱無比的官眷轉眼就將她忘在了腦後。不過,這也怨不得旁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若不主動去交際,誰願意白白地將消息送上門來呢?
“咱們也不上趕着討好誰,只是來接祖父和謝家阿兄歸家,不與她們一處反倒自在些。”孫秋娘道,從另一側挽住柴氏,“一家人團聚之後,咱們也好家去。祖母和阿姊不知,兒做夢都想回弘靜縣呢。”在靈州當然不比弘靜縣自在,剛開始時或許新鮮得很,久而久之便深覺無趣了。而且,在弘靜縣中,穿着胡服騎馬隨意奔馳根本算不得什麼。不像如今,偶爾想撒一撒歡,還須得戴上帷帽方可,免得不慎教認識的小娘子瞧見,當面背面嘲笑諷刺她們是不知禮節的村婦。孫秋娘知道,若是阿姊必定不會在意這些閒話。但她似乎尚未修煉到那般地步,仍是有些敏感。
李遐玉聞言笑了:“可不是麼?我也想回賀蘭山看看。如今正是秋狩的時候,獵了灘羊與鹿,正好炙着吃。上回十娘姊姊教咱們做的吃食,也可讓祖父祖母嚐嚐鮮呢。”提起李丹薇,她心裡便覺得又悵然又欣喜。悵然是因都督府依然不歡迎她,她們也只能偶爾見上一面;欣喜則是李丹薇絕不會錯過今日這樣的好機會,又有李十二郎居中策應傳遞消息,想來應當能尋着時機說一說話纔是。
“阿姊,我也要秋狩!”李遐齡忙道。
孫夏也連連點頭:“跟着這些官家子弟狩獵很是沒趣,總讓人提前驅趕獵物,烏壓壓一片,閉着眼都能射中!!還是咱們回賀蘭山去,得趣多了!光是尋獵物,就須得費一番心思,總比他們傻傻地只知道策馬飛奔射箭好些!!”他肚子裡也早就攢了滿腹埋怨,無比懷念在賀蘭山自由自在奔馬射獵的日子。
柴氏笑眯眯地聽着孩子們的抱怨,斜了李遐玉一眼:“元娘這幾個月甚少出門,想來也是拘得很了。接了阿郎與三郎,咱們就家去,一同到賀蘭山底下的莊園裡住上十天半個月,由得你們撒歡。”
“祖母說話算數!”李遐齡趕緊接道。
“自然算數。”柴氏瞥了他一眼,“我何時不守信來着?”
“祖母最是心善了!”李遐玉、孫秋娘忙道。
談笑之間,一家人帶着笑意來到都督府內眷的行障前。早便有婢女進去稟報,崔縣君依舊帶着得體溫和的笑容迎了出來。入得行障內,盧夫人便笑道:“老身還道你們會來得早些,想不到竟如此不急不緩。倒顯得我們這些個不相干的更心急些。”
周圍幾位貴婦皆抿嘴笑起來,湊趣地說了幾句話。柴氏在盧夫人旁邊的矮榻上坐下,自若地接道:“原本並不想來,家中阿郎出征無數次,坐在家裡等着他歸來也習慣了。不過,幾個小的卻是無論如何都坐不住,只得帶着他們來了。”
盧夫人便道:“你們家的孩子,個個都是有孝心的。”
“盧夫人謬讚了。”柴氏笑了笑,望向身側的貴婦們,“倒是阿周、阿楊怎麼也來了?莫不是來瞧熱鬧的?”
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也不必再隱瞞什麼消息。便有位貴婦回道:“柴郡君許久不曾出現,大抵並不知曉,崔尚書帶回了契苾可汗一家。旁的不說,姑臧夫人身爲郡夫人,咱們可不能怠慢。”
“說得很是。這位姑臧夫人,以前也曾聽聞過。”柴氏道。
一衆貴婦便都說起了姑臧夫人的傳聞——聽說當年契苾可汗主動帶着部落降唐,便是受了她的影響。由此之故,聖人才親自冊封她爲郡夫人。若是往後契苾可汗封了候或國公,說不得便是國夫人了。以聖人對契苾可汗的看重,又有臨洮縣主的緣故,此事未必不會成真。
貴婦們議論得熱鬧,小娘子們也聚在一處說起了話。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挪到李丹薇身邊,兩人看似淡定而疏遠,實則低聲交換着最近的消息。崔氏早以爲她們的交情已經淡了,也不似以往那樣盯得緊,她們也不必太過小心,只需神色中不露出端倪便可。
“我聽阿兄說,謝小郎君很是得崔尚書看重。說不得,崔尚書會將他帶到長安去呢?”
“阿兄絕不會去長安。至少,眼下並不會去。”薛延陀一日未滅,她與謝琰的心願便未達成,又如何能就此放棄?更何況,她很清楚,謝琰想走的不是貢舉之道,而是軍功進階。此時跟着崔尚書去長安,又能從何處攫取軍功?
“你倒是瞭解得很。”李丹薇似笑非笑,若不是眼前的李遐玉年紀太小,她甚至忍不住想促狹幾句了,“無論如何,得了崔尚書看重,祖父也會對他另眼相看。你家這位阿兄往後的前程,說不得就從眼下開始了。”
“那也是阿兄文武雙全、才華出衆的緣故。換了旁人,恐怕這一行只會瘦上幾圈,更別提做些別的事了。”
“這倒也是。我家好幾位堂兄都覺得他時運太好,有些看不過眼。你不知道,祖父平時很是嚴厲,看着堂兄弟們不上進,便會將叔伯們都叫上一同斥責。能得祖父青睞,可是難得得很。哼,他們也不想想,自己遊玩騎射打馬球的時候,旁人正出生入死呢,還敢忿忿不平。”
“多謝十娘姊姊替阿兄打抱不平。待阿兄家來,我問問他可帶了什麼有趣的特產,讓十二郎給姊姊送過去頑。當然,也不會忘了十二郎的辛勞。”
兩人說了一會兒小話,眼中都蘊着笑意。不過,因柴氏還須得去刺史夫人的行障中問候,便只得暫時告辭了。如此在各家官眷的行障中轉了一圈,李家人才回到自家牛車中。婢女們立即端上烏梅漿、酪漿以及過風消、水晶龍鳳糕等吃食,一家人都略用了些。
將近午時,遠方終於有車馬轔轔行來,帶起煙塵陣陣。李遐玉定睛一看,只見數百匹駿馬護送着十來輛牛車、上百頭駱駝,不緊不慢地行來。牛車裝飾奢華,綴滿璀璨誘人的珠玉;駱駝均馱着沉甸甸的物品,幾乎壓彎了它們的脊背;駿馬上的兵士則精神抖擻,旌旗獵獵。爲首的正是手持旌節的崔尚書,及李和等折衝都尉,與幾位從未見過的胡人男子。
李都督與刺史笑着迎上去,崔尚書利落地下馬,與他們拍肩寒暄起來。那幾位胡人男子更是雙目微紅,淚灑衣襟,想來應當是契苾何力、契苾沙門兄弟二人及其親信了。也不知這些三品高官都說了些什麼,李都督回首命人又圍了一圈行障,幾人轉身入內,靈州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也跟了進去。
郎君們商談國事去了,以盧夫人爲首的女眷便從行障中緩步而出。李遐玉左看右看不見謝琰,便假作扶着柴氏跟上去。就在此時,一輛金碧輝煌的牛車中,走下一位姿容姣好的中年胡婦。她穿着郡夫人的誥命服,顯得十分隆重,臉上雖帶着笑意,卻難掩疲倦。而扶着她的,卻是一名胡婢與長身玉立的謝琰。
盧夫人腳步頓了頓,她從未見過謝琰,並不知這個小郎君的身份,便只笑道:“想來姑臧夫人已經累了,不如且到前頭的行障中歇息片刻?此外,可需喚些醫者前來爲夫人診治?”後頭諸位貴婦都停下腳步——原想着爲這位姑臧夫人舉行一次盛大的飲宴,但眼看着她竟是久病未愈的模樣,便不好再打擾她休息了。
姑臧夫人聽謝琰低聲說了幾句,淺淺笑道:“原來是盧夫人。盧夫人盛情款待,本不該推辭。但因養病的緣故,倒是不能與諸位一同熱鬧熱鬧了。不過,我本便打算在靈州多停留些時日,倒也不拘今日,改日再與各位飲宴如何?”
“本該如此。”盧夫人道,“行障就在前頭,姑臧夫人請。”
衆內眷簇擁着兩位郡夫人,來到行障中。行障雖寬大,但姑臧夫人經受不得喧鬧,於是只得有品階的郡君、縣君們攜着自家小娘子隨行。其餘世家官眷雖也想進去露一露臉,但又無法厚着臉皮跟進去,便只得黯然離開了。當然,她們這一趟也並不算白來,多少在盧夫人與刺史夫人跟前待了一段時間,又得了姑臧夫人會在靈州停留的消息,回去也可好生籌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