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且慢!”
“且慢!”
兩道幾乎異口同聲的齊呼,喚住了渾身氣勢大漲的契苾何力。他氣惱地大喝一聲,卻仍是生生地止住了往外奔的腳步:“都是因我放縱不察之故,咱們部落居然膽大妄爲叛逃大唐,一家三口才落得被人囚禁的地步!我這條性命是死是活,自己倒是不在乎!可對大唐北疆而言,卻又輕易死不得!然而,聖人惜我,居然要以親女來換……”說到此,他喉嚨哽咽,堂堂九尺大漢,竟是潸然淚下。
“此事與你何干?”胡牀上躺着的人長嘆一聲,聲音澀然,“都是阿孃的錯,不曾察覺薛延陀人混入部落。他們在阿孃跟前試探,也只是喝退訓斥了事,沒有將他們都捆起來早做防範。若不是阿孃和沙門着了他們的道,憑你之力,又怎可能會落入他們手中?”
謝琰循聲望去,卻見一位褐發琥珀眼的中年胡婦躺在牀榻上,臉上滿是病容——想來應該就是契苾可汗之母姑臧夫人了。這位夫人生了病,契苾何力侍疾,看起來倒是都不假。不過,生病的緣由卻也值得商榷推敲——畢竟這是薛延陀人的牙帳,想做些什麼手腳實在是太簡單了。用姑臧夫人以及契苾沙門來困住契苾何力,何嘗不是薛延陀人的又一種手段呢?
“阿孃,此事既是我們造成,便須由我們來解決!” 契苾何力接着道,“眼睜睜看着公主落入薛延陀人手中,我實在做不到!”
姑臧夫人搖首:“外頭都是薛延陀人,此處距牙帳又離得遠。憑你一人之力,怎麼可能闖到牙帳裡頭去?別白白地再受一回傷,反倒讓夷男那狗賊又抓着藉口找你的麻煩。你且靜一靜心,大唐天使既然來了,且與他會一會再說罷。”
“可汗,如今聖人已經頒下敕旨,天下皆知,和親之事勢在必行。”謝琰道,“想來在聖人眼中,此時此刻,新興公主金枝玉葉也抵不過可汗一家三口的安危。請可汗莫要着急,否則,反倒可能致使崔尚書談判越發艱難。”他說的所有話,皆是真實,卻在“此時此刻”四字上越發着重。
契苾何力畢竟是膽識見解皆遠超常人之人,琢磨出他言中的暗示,轉身坐了下來:“你年紀雖小,此話倒是說得巧妙,不愧是崔尚書看重的人。不錯,此時此刻,我們絕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聖人忍痛割捨愛女的心意便白白浪費了。”
“聖人至情至性,舔犢之情亦是不會少。”謝琰又道。說到這裡,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眼下畢竟身在敵營之中,什麼都不能說得太明白。這些道理,契苾何力應該也知曉,只是身在局中,太過愧疚,才一時迷惑罷了。
契苾何力頷首:“我知道了。你且去回稟崔尚書,請他盡力就是。無論他想要我做什麼,我定會全力配合。”和親,說不得也是一種手段。如何將這種手段運用到極致,他不擅長,但如崔敦那般的人物自是嫺熟得很。薛延陀想從大唐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說不得反倒被大唐重重一擊呢?
“是,某必將可汗之言盡數回稟崔公。”謝琰道,又向胡牀方向遙遙行禮,“姑臧夫人病勢沉重,想來是因薛延陀缺醫少藥的緣故。此行有太醫署的太醫隨行在側,理應爲姑臧夫人好生診治調理。”
姑臧夫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紋路皆舒展開來:“小郎君心細如髮,多謝了。”契苾何力亦是大喜:“阿孃已經病了半個多月,確實拖不得了。你若獨自回去,恐怕有人爲難於你,我立刻派侍衛跟着你去見崔尚書!”他方纔還發愁用什麼爲藉口,派人與崔敦聯繫,眼下卻是一箭雙鵰了。
謝琰出了帳篷之後,原本守候在帳外的兩個契苾部侍衛便悶聲不吭地隨上了他。他隨意地瞥了一眼,方纔那幾個薛延陀兵士仍被按在遠處執行鞭刑,背上已經抽得血肉橫飛,眼看着是出氣多進氣少了。見他出帳,他們竟都掙扎起來,狠毒的目光如匕首一般剜向他。誰知這少年郎竟似不曾看見似的,徑自施施然地離開了。
三人到得大唐一行人休息的帳篷羣,果然發現裡頭依舊寂靜一片。想必崔敦仍帶着幾位折衝都尉在牙帳中飲宴。謝琰也不着急,尋到崔家部曲們所在之處,與他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豪爽之極。一路行來,這些崔家部曲對他極有好感,將好酒好肉都給他留了些,見他又帶來契苾部侍衛,更是稱兄道弟親熱起來。
直到夜色漸深,崔敦一行人才在突利失的護送下歸來。謝琰喝下幾杯冰涼的水沖淡酒氣,悄無聲息地隨在後頭進了崔敦的帳篷。只見崔尚書立在帳篷中央,臉色暗沉無比,拂袖道:“小可汗不必遮遮掩掩。原以爲薛延陀是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卻不想還有人居然當着老夫的面就大發厥詞!若是他日公主當真嫁過來,還不知要受多少閒氣!堂堂大唐公主,豈能受這般折辱?!今日之事,老夫必如實稟報聖人!”
鴻臚寺長史如實表達了崔尚書的憤怒,在場的大唐人無不怒目而視,難掩鬱怒憤慨。突利失焦灼之極,忙辯解道:“崔尚書,那不過是我那弟弟的酒醉之言!且阿父已經將他驅逐出帳外,顯然並不認可他的言論!阿父確實是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必會立公主爲大閼氏,任誰都不可能越過公主去!”
“呵,這種話老夫怎能相信?聽說這位拔灼王子是如今的大閼氏之子,頗得可汗寵愛?怪不得侮辱了我大唐公主,居然只是被驅逐出牙帳,什麼懲罰都不必受!且不說有愛妻愛子在側,可汗待公主還會有多少真心——他日若教這拔灼王子當了可汗,薛延陀王帳裡還會有公主的立足之地麼?!”崔敦冷冷一笑,“老夫手持旌節,代表的便是大唐天子!聖人雖有親善之意,但若爾等暗藏禍心,便不必再多談了!”
突利失想不到他會翻臉,心裡又苦澀又惱怒,咬牙道:“方纔崔尚書不是已經答應阿父,公主和親,薛延陀部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契苾可汗便充作提親使前往長安……”
崔敦挑起眉:“不錯,公主和親——我們大唐公主的封號多得是。既然爾等無誠意,聖人又何必以親出的新興公主下降?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哪個不是我們大唐的貴主呢?”大唐宗室枝繁葉茂,尋個宗室女出來還不容易麼?
突利失張大口,無言以對。便是傻子都知道,皇帝親生的公主與被封的公主差距到底有多大。若只娶了個宗室女,與吐谷渾、吐蕃又有何異?薛延陀憑什麼向西突厥施壓?憑什麼藉着大唐如今的聲威傲視漠北?可是,他心裡更清楚,阿父對拔灼另眼相看,是絕不會輕易處罰於他的!說不得他將這句話傳回去,灰頭土臉的還是自己!!
“夜色已經深了,小可汗自便罷。”崔敦坐下來,冷淡地表示送客。幾位折衝都尉齊齊地站在他身後,努力睜圓虎目壯大他的聲勢。突利失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得道:“崔尚書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拔灼不對,我必會讓阿父處罰於他。請崔尚書一定要相信,薛延陀娶得公主之後,必定會奉公主爲上賓……”
說罷,他轉身欲出,眼角餘光瞥見謝琰上前去,低聲道:“臨洮縣主所託之物已經送到,契苾可汗十分高興。聽聞來使中有太醫署的太醫,可汗懇請太醫前往,爲姑臧夫人診治調養。”
“姑臧夫人的病勢居然如此沉重?”崔敦顯然氣惱更甚,望向突利失,諷刺道,“原來,可汗所說的,待契苾可汗、姑臧夫人一家爲貴客,就是這麼招待的?!若是姑臧夫人有什麼閃失,契苾可汗事母至孝,別說是小可汗,恐怕連可汗都擔當不起後果罷?!”
突利失額角已經沁出了冷汗。他顧不上追究謝琰到底是如何大搖大擺在帳篷羣中來去的,只能道:“姑臧夫人的病勢拖不得,既然天使中有太醫,便立刻前去診治就是。若需要什麼藥材,王庭內來了不少粟特商人,應當全部都能換得。”薛延陀人生病自有巫醫醫治,但姑臧夫人在涼州居住了十幾年,早便不適應巫醫的治療方式了。若是當真出了什麼差池,契苾何力、契苾沙門兄弟兩個憤恨之下,說不得便會帶着契苾部反叛,將薛延陀部逼死其母的名聲傳遍漠北。到時候,別說統一鐵勒諸部了,可能反倒激起其他各部的防備之心!這也是爲何契苾何力不願投降效力,夷男可汗反倒拿他沒有法子,只能軟禁起來的緣故。
崔敦沉吟片刻,命太醫立即跟着契苾部侍衛去診治,又意味深長地對突利失道:“先前那些時日,與小可汗相談甚歡,老夫也知道小可汗對大唐的親善之心。原以爲夷男可汗派小可汗前來接待我等,是因重視小可汗之故。如今,我們不過纔來了半日,便出了這麼多事,小可汗也委實不容易。”
突利失雖然依舊滿懷警惕,但這幾句話無一不說中了他內心的委屈與隱憂,竟令他油然生出幾分憤然之感:不錯!看起來這是個攬聲望的好差事——當初阿父將差事交給他的時候,他也是滿懷欣喜!但誰知道,這差使居然這麼不容易?!拔灼從頭到尾都來找麻煩不說,族中還生出了這麼些事!就像這個大唐天使所說,如果阿父當真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就不該縱容拔灼鬧出這麼些事來!想借大唐的威勢,還想在天使面前耀武揚威,真當人家是傻子不成?!
“罷了,小可汗不容易,老夫也就不爲難你了。”崔敦道,“本想立刻去見一見姑臧夫人,問候一聲,如今天色太晚,也不是時候。明日煩勞小可汗與可汗說一聲,老夫想見見契苾可汗。方纔諸事都已經定下了,契苾可汗往後便是提親使,想來可汗也不會再阻攔纔是。”
突利失左思右想,臉色變幻萬端,最終微微一整,正色道:“崔尚書說得是。不過,提親之事,還有諸多可商榷之處,我也需見一見契苾可汗纔好。不如明日我與崔尚書同去?許多事,都得坐下來好好商量方可。”
崔敦頷首,微微一笑:“下降的究竟是哪位貴主,就端看小可汗與可汗一念之間了。吾大唐天子之意,當初冊封小可汗時,便可得知了。聖人當然更喜歡與大唐親善的女婿,如此也能放心送女兒出嫁不是?”
聽得此話,突利失只覺得一顆心猛然滾燙起來——拔灼鬧了這麼些事,讓他受盡了羞辱,果然還是有好處的!他總算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