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得靈州之後,李遐玉便被李和打發去了康家。她心中有許多話想要辯解,諸如她也會薛延陀語,她也會在大漠中尋找綠洲、辨別方向。但他一概不聽,只冷着臉道:“別將國家大事視同兒戲!不能摻和的事就別上趕着摻和!趕緊回去!”
李遐玉只能目送一羣府兵離去,有些懊惱地輕輕甩了甩馬鞭。謝琰回首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愛莫能助之色。他這一路上受了李和無數冷眼,夾在祖孫二人之間也頗不好受。李遐玉遠遠望着他,又羨慕又擔憂。不過,仔細想想,他去了與她去了又有何分別?不論是所見或是所聞,日後歸來,他也定會一一與她說明。
思及此,她心中的憤懣鬱惱也消解了不少,斜了李卯一眼:“安心罷,我這便去康家。你只管護衛在祖父身側便是了。”李卯巍然不動,努力地扳着臉:“阿郎既然將小娘子交給某,某便須得親眼見着小娘子留在康家,才能安心回去稟報。”
李遐玉只得撥馬往康家而去。石氏早便接到李和遣人送來的消息,親自來門前相迎。她正身懷六甲,扶着腰挺着微微凸起的腹部,瞧起來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柔和的氣息:“原以爲上個月一別,還須得過些時日才能見到元娘呢!”
李遐玉躍下馬,扶着她的手臂:“石娘子何必多禮?身子已經沉重了,更應該小心些纔是。”康五郎與石氏成婚已有五六年,始終未曾生養。兩人都心焦得很,四處求神拜佛、尋醫問藥不說,還做了不少善事積累功德。柴氏見石氏日漸憔悴,不忍心看她受阿家、妯娌的冷言冷語,便出頭替她請了弘法寺的圓融法師替她看診。誰知看來看去,病因卻在康五郎身上,而非石氏。兩人一起吃藥鍼灸調理了大半年,如今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石氏輕輕撫着腹部,微微笑道:“法師叮囑過,不能成日臥牀歇息,須得多走動走動纔好。我也不過是藉着前來迎你的時機,稍微動一動筋骨罷了。”她與康五郎已然將圓融法師的話奉爲圭臬,半點都不敢違背。
兩人來到正院內堂當中,皆在鋪設柔軟的胡牀上坐下,說起了近日發生的事。石氏因專心養胎的緣故,已經許久不在外頭走動,但也聽康五郎說起了不少消息。李遐玉亦挑挑揀揀地說了當初宴飲中與李丹薇相識之事:“說起來,之前曾答應十娘姊姊,來了靈州便去都督府探望她。”
石氏睜大一雙碧眼,感嘆道:“居然是都督家的小娘子!這個真是……想不到那般一等一的世家貴女,性情也如此平易近人!不過,也是元娘與她十分投契的緣故。你們倆都不像是尋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可不是脾性相類麼?”說罷,她便讓婢女取來筆墨紙硯:“既然都來了,不妨遞個帖子。”
李遐玉寫得一手極爲出色的飛白書與行楷,筆走龍蛇寫完,又嘆道:“可惜祖母馬上便要來了,也不知允不允我去都督府拜訪。”不論去與不去,都很該給李丹薇送個帖子說明近況。只是,她不好隨意用康家的僕婢,免得教都督府的門房誤會,還是須得待柴氏來之後再說。
“郡君也要過來?”石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僕婢趕緊收拾別院,“若只有元娘在,便將你留下來陪我住幾日了。但家中狹小,恐怕不能招待郡君,只得請你們去別院住下。這別院還是阿郎前一陣新買的,正好招待貴客。”她與康五郎早便將柴氏當成了恩人,對她無比尊崇,自是半點都不想委屈了她。何況以柴氏四品誥命的地位,哪裡能屈尊住在胡商家中呢?
李遐玉忙道:“石娘子很不必如此客氣。以祖母的脾性,應是不喜外宿的。我們家在靈州也有別院,收拾一番也便能住了。”至於李和爲何要讓李卯將她送到康家,只是擔心別院中無人,她又會悄悄跑出來罷了。
石氏蹙起眉,略有些遺憾:“罷了,郡君自有顧慮,我也不好隨意做下主張,給她老人家添亂。不過,待郡君趕到,收拾別院恐怕已經來不及了罷。咱們不如眼下便過去?我多帶些僕婢,旁的不能做,擦擦洗洗這等粗活應該使得。”
“若是太過勞累……”李遐玉不免看了看她的腹部,總覺得她如今比瓷器更易碎,須得好好保護方可。康五郎大概也是一般想法,石氏身邊隨時都圍着兩三個婢女並一位上了年紀的管事娘子,緊緊盯着她不放,唯恐她出半點差錯。
“眼下我精神得很,哪有什麼可勞累的?”石氏抿嘴笑了起來,“儘管放心罷,我自個兒的身子,心裡有數着呢。”
李家別院與康家也不過隔了兩三個裡坊而已,不多時便到了。進門之後,李遐玉立即將諸事安排得井井有條,教旁邊的石氏聽得連連點頭,佩服極了:“不愧是郡君教養長大的,元娘簡直像郡君一樣無所不能呢。”
這話教李遐玉聽了,頓時哭笑不得:“你在我跟前變着法兒誇祖母又有何用?待祖母來了之後再誇也不遲。”
石氏笑道:“她老人家若來了,我便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的。我的心意,你知道、她老人家也知道,便足夠了。若是你偶爾還能將我的話傳上一傳,那就更妙了。”
“便是我不傳,你這些好話也遲早都會讓祖母知道。”李遐玉失笑,“若是直接在祖母跟前說,她恐怕會更高興呢。”
夕陽西下時分,柴氏終於騎馬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別院,後頭還跟着李遐齡、孫夏與孫秋娘。見李遐玉換回了紅妝,在別院門前相迎,她挑起眉:“原以爲一時之間恐怕瞧不見你的人影,這不是好端端的麼?也不知你祖父怎地催得那樣急,我還擔心勸不服你,特地將他們幾個都帶了來,打算一起鬨你一鬨呢。”
提起此事,李遐玉仍有些氣悶失望,因石氏以及李遐齡、孫秋娘在的緣故,面上卻半點不露:“也是兒太過心急了些。仔細想想,祖父顧慮得是,畢竟事關重大,實在不方便。”她扮小郎君再如何相像,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娘子。且不說平日起居坐臥不便,若是教旁人得知了身份,更是十分不妥當。婚使身負皇命,重任在身,若是認真計較起來,治個欺君之罪也未必不可能。
“你知道就好。”柴氏嗔道,又與石氏寒暄起來。在她跟前,石氏一舉一動都極爲拘謹,卻依舊難掩親近濡慕之態。
孫秋娘、李遐齡都圍在李遐玉身邊,兩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目光裡充滿了控訴。“阿姊也不說一聲,便將我們丟下了。”“若不是祖母遣人來問,我們還以爲阿姊仍在外頭訓練女兵呢!哪裡知道找遍了整個莊園,也不見阿姊的蹤影。”
“事情緊急,來不及與你們說。”李遐玉寬慰道,“我這不是仍在麼?”
孫夏甕聲甕氣接道:“三郎呢?跟着祖父走了?偏偏我剛從賀蘭山上回來,沒趕上這等好事。要是早知道……他們眼下到了何處?我能不能再去問一問祖父?”便是他,也知道橫越大漠前往薛延陀牙帳的機會實在是太過難得,錯過之後便不會再有第二回。
李遐玉道:“恐怕他們早已經去了都督府遞了名籍,在專程爲此事準備的軍營中住下了。”都督府轄下的軍營,自然不許外人隨意進出。或許只能待這一行人自漠北迴來,他們才能再度相見了。
“呔!就差那麼一會兒!!”孫夏很是惆悵,將滿心失落轉化爲了食慾——夕食的時候,吃了好幾個古樓子、櫻桃饆饠,又啃了整整兩條炙羊腿,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見他用得如此歡快,一直無甚胃口的石氏竟也意外地進了好些吃食。李遐玉、李遐齡與孫秋娘倒是一如往常。
待康五郎將石氏接走之後,幾個出來相送的孩子才又回到正院內堂中。李遐玉、孫夏的情緒仍然略有些低落,李遐齡與孫秋娘陪着柴氏說話解悶。見兩人依舊掛念着,柴氏似笑非笑:“難不成,將你們留下來侍奉我,也覺着委屈了?”
“祖母……兒絕非此意。仔細想想,阿兄去了,必定會事無鉅細地都講與我們聽。他素來敏銳,倒是比我們去了更好些。”李遐玉道,“說來,正巧來了靈州,祖母可想多待些時日,也好四處走一走?”他們對靈州其實都並不陌生,但以前不便出門,從不曾全家一同出行。如今倒是正好,可在靈州利人市中逛一逛,亦能去附近寺觀中進香聽經。
柴氏略作思索,瞧了李遐齡、孫秋娘一眼,頷首道:“靈州這些寺觀也多有靈驗的,都拜上一拜,也正好爲阿郎與三郎祈福求平安。你們若是想留在靈州過端陽節也使得,聽聞黃河上有龍舟賽,咱們也可湊一湊熱鬧。”
聽了此話,李遐齡與孫夏都興致勃□□來。孫秋娘則接道:“阿姊既然來了靈州,想必定要去拜訪十娘姊姊。不如將她也邀出來,同我們一起賞玩景緻?”李遐玉難得見她如此大方,笑道:“我已經寫了帖子,明日派人送去都督府。十娘姊姊不宜出門,咱們去見見她應該無妨。到時候再問一問罷。”
柴氏聞言,低聲命田娘子、周娘子備好禮物:“既是如此,也不該你們兩個小輩貿然前去拜訪。罷了,我如今來了靈州,若是不往都督府、刺史府遞帖子,上門問候一番,也很是失禮。你們到時候便隨我一同去就是。”世家大族之中,若非通家之好,絕沒有讓小輩獨自出門拜訪的道理。說不得她這把老骨頭還須得動一動,帶着孫女孫兒往來於靈州的官宦世家。仔細想來,弘靜縣畢竟太小了,人情交際也不甚出衆。若想讓孩子們增長見識,仍需多來往靈州,見一見真正高門貴族的做派纔好。
翌日,柴氏便命人去都督府、刺史府分別投了帖子,不多時便得到了迴音。因長安婚使不日便到達靈州,都督府、刺史府擇了不同的日子舉辦宴飲歡迎這位天子之使,廣邀靈州境內的世家官眷參加。她仔細覈對了日期之後,便命李遐玉更悉心地備下了禮物,打算屆時攜着孩子們同去開闊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