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琰來到中軍帳前時,裡頭依稀傳來李和有些暴躁的吼聲,顯然正商議着軍務,不容外人隨意打擾。李卯也並未上前稟告,而是帶着他立在軍帳外,靜靜等着商談結束。當兩位果毅都尉郭巡、何長刀捱了一通狠罵走出來後,便見這位玉樹臨風的少年郎正淺笑着朝他們行禮:“見過郭叔父、何叔父。”
“原來是三郎來了。”何長刀與郭巡也算是看着李家幾個孩子長大,見着謝琰難免流露出欣賞之色。也不知是怎樣的人家,才養得出這般出衆的少年郎,才華人品都教人愛惜得緊。只是,此時軍帳裡頭的李和正氣怒交加,他們也不敢堂而皇之在此處與他寒暄,免得牽累了他。於是,兩人便朝他使了幾個眼色,就各自忙碌去了。
李卯忍俊不禁,兩位果毅都尉還想着謝三郎會受到遷怒,殊不知李和每回見到他便心中歡喜,說不得連怒火都能忘得一乾二淨呢。“阿郎,三郎君來送莊園中新結的櫻桃,正在帳外等候。”
軍帳裡立即傳來李和仍然帶着幾分怒意的吼聲:“不好好地在莊園中待着!來送什麼櫻桃!進來罷!!”守候在賬外的幾個兵士聽了這番大吼,臉色都有些蒼白,顯然十分敬畏這位主官。但謝琰卻絲毫不懼,依舊含笑走進去:“聽說祖父最近脾胃不適,恰好可食些櫻桃開胃,孩兒也算是來得正巧。不然,下回阿玉再遣人送獵物過來,祖父若不能嘗上一嘗,豈不是可惜得很?”
李和睜圓虎目,瞪他一眼:“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特地來一趟?!倒不如回去摔打幾個時辰呢!”口中雖如此說,但部曲端上洗淨的櫻桃時,他卻拈起幾個吃了起來:“滋味確實不錯,莊園裡那幾棵櫻桃樹倒是種得很好。”他自己在家中園子裡種的幾棵,至今只開花不結果,也不知是出了什麼差錯。
“祖父近來頗爲忙碌,可是因新興公主下降之事?”謝琰並未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許是他太過直接了,李和險些被櫻桃噎着:“你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臭小子,旁的不說,打聽這些倒是機靈得很!”這般反應,卻是承認了這個消息的確屬實無疑。
謝琰也並不提李遐玉、李丹薇,只道:“薛延陀遣使往長安求親,長安城中有幾個人不知此事?至於新興公主下降,有心人稍加打聽便不難知曉。”李丹薇所得的消息來源,畢竟不便廣而告之,倒不如隱瞞不說。不過,此消息既然屬實,想必赦旨早已經下了。只是因長安來使尚未到達靈州,這個消息才並未在靈州傳開。既然此次要從靈州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說不得使節會在靈州停駐一段時日,到時候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罷。
“康五郎的消息倒是靈通。”李和自行推測他的消息來源,只想到了康五郎身上,索性也不再隱瞞下去了,“來自長安的婚使再過十幾日便會到達靈州州城,而後去往漠北薛延陀牙帳宣讀赦旨。直至目前爲止,此事應是無可轉圜了。連赦旨都已經下了,便是日後有什麼轉機,聖人也不可能出爾反爾。”
“因此,薛延陀將繼吐谷渾與吐蕃之後,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謝琰似笑非笑,“他們狼子野心,求娶公主不過是想借大唐聲威,與西突厥爭奪漠北地位罷了。若是爭奪得勝,說不得便會翻臉不認人。到時候,新興公主又該如何自處?”
“不過是個黃毛小兒,想那麼多作甚?!”李和吹鬍子瞪眼睛,“你記住,此事也絕不能讓元娘知道。免得她胡思亂想,一時衝動鬧出什麼事來。”
“祖父,若是婚使來了靈州,元娘怎可能不知道?”謝琰道,“便是一直讓她待在莊園裡,公主下降這樣的大事,也遲早都會傳進她耳中。祖父若想寬慰她,倒不如與她說明白,北疆究竟發生了何等大事,才教聖人不得不送出帝姬,暫時與薛延陀虛與委蛇。事關北疆安危,她定能理解朝廷的苦衷。”
李和眯起眼,難掩目中的激賞之色。通常而言,除了朝中那些個人精之外,也只有如他這等老而彌辣的軍人,才能敏銳地自對外局勢變化當中發覺些許端倪。然而,眼前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竟然一語便道中了關鍵,實在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或許,有些才能確實是天賜而成,這般靈氣終究不可能掩蓋得住,遲早都將一飛沖天罷。
“你可曾聽說過‘契苾何力’此人?”
“鐵勒族契苾部可汗,鼎鼎大名的胡將,孩兒怎會不知?吐谷渾之戰、高昌之戰,他皆是戰功累累。且聽聞他素來對聖人忠心耿耿,爲人正直又有謀略,深得聖眷。”契苾何力當年主動降唐,被封爲左領軍將軍,其母封爲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門則封爲賀蘭州都督。他後來因軍功與人品出衆,頗受聖人看重,遂娶了宗室女臨洮縣主,亦算得上是皇室女婿之一。因他們契苾部所得封賞十分豐厚的緣故,不堪西突厥與薛延陀逼迫的鐵勒部族多有降唐之舉,也化解了不少薛延陀與西突厥的勢力。
李和頷首:“契苾部被安置在甘州、涼州之間,原本過得十分安穩。不過,薛延陀人竟不知何時暗中遣使,勸誘他們返回漠北。兩個月之前,契苾何力奉旨回涼州探親,契苾部族人被薛延陀人說服,居然劫掠他及其母姑臧夫人、弟賀蘭州都督沙門,一同去了薛延陀汗部。”
謝琰擰起眉,不過片刻便察覺此事之關鍵,很是震驚:“連契苾部都如此反覆,想必鐵勒諸降部定然更是不穩。”薛延陀如今是鐵勒諸部之首,對其他部族多少存有幾分號令之力。若是他們將鐵勒諸降部都誘騙叛唐,不僅增加了自身實力,亦爲大唐降服其他部族增添了不少艱難險阻。此外,諸胡將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極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羣臣信任,無形之中又行了離間之計!如今朝中的胡將何其之多,不僅有契苾何力,更有突厥降將執失思力、阿史那社爾、阿史那思摩等人。他們不是一族酋長就是突厥王族,若是當真離間成功,說不得北疆轉瞬之間便會陷入戰火之中!
李和的臉色十分沉重:“不錯,契苾部奔逃漠北,朝中便有人稱契苾何力叛逃,理應討伐。但聖人深信契苾何力之忠,並不理會。後來有消息傳來,他果然拒絕了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招降,割掉左耳發誓絕不叛唐。爲了將他換回來,聖人才決定答應薛延陀請婚,將新興公主下降。”
聞言,謝琰的思緒十分複雜。契苾何力自然十分重要,不僅是聖人的愛將,還事關北疆安穩以及衆胡將的忠心。不論如何,爲了北疆安寧計,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他換回來。寧可捨出親生之女,也要將邊疆局勢穩住,不愧爲帝王心術——聖人的殺伐決斷,由此亦可見一斑。
作爲臣下,擁有這樣一位傳聞中至情至性、實則自有權衡的明主,確實是大幸。作爲黎民百姓,能遇到這樣一位能夠忍一時之辱也要維持安寧局勢的君王,亦是幸甚。不過,若此事教李遐玉得知,恐怕仍會十分同情新興公主罷。確實,這位貴主何其無辜,就算和親未必能成,其婚事與未來也成了一局棋,再也身不由己。
“此次婚使奉命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便是以新興公主下降之事,換得契苾何力及其家人。”李和道,“此去數千裡,越過漠南、大漠與漠北,既能繪製輿圖,亦是探聽薛延陀及鐵勒諸部消息的好機會。都督命諸折衝府各選五十人作爲婚使扈從,我最近忙的便是此事。只可惜,年前派了些精銳去長安擔任宿衛,剩下的還須輪流徵防,一直尋不出足夠的人來!總不能教那些連刀都握不穩的新兵跟着去!!”
謝琰心中微動,擡起首:“祖父,孩兒可否毛遂自薦?”
李和望了他一眼,沉聲道:“你年紀太小,又並非府兵,不合規矩。”按照律令,年滿十六歲方可從軍服役。謝琰尚不足十四歲,所以他才遲遲未將他帶入軍營中,正式給他記錄名籍。
“祖父,事急從權。”謝琰接過話,不急不緩地道,“我通曉薛延陀語、突厥語,能繪製輿圖,又曾去過漠南和大漠,懂得如何在大漠中尋找綠洲。在這河間府中,絕不會有比我更合適之人。若是將年齡稍作改動,未必不能成。”他身量頎長,遇事穩重,瞧着也絲毫不像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郎。
“糊塗!若是你還想日後憑着軍功出將入相,便莫要想着使這等欺瞞之計!”李和仍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軍府名籍與戶籍若是不合,將來便會成爲你的污點!尋常人唯恐身上有了什麼污點,你卻上趕着自污!眼看着兩年便過去了,再有兩年也等不得了?!”
“祖父,孩兒並非是爲了藉着此事博軍功。”謝琰搖首,辯解道,“只是機會太過難得,不願錯過罷了。便是不能以府兵身份成爲婚使的扈從,還可假作祖父的僕從……”
李和哼了一聲,略作思索道:“這倒是可行。以我的品階,隨身帶幾個部曲也不妨事。你若是隨行,倒也不容易惹人注意。”想了想,他又叮囑道,“本想帶着憨郎同去,但他的性子有時太過沖動,倒是不妥當。此外,絕不能讓元娘知曉,免得她同你一樣胡亂動心思!”他對自家孫女再瞭解不過,心知肚明她定是不願錯過這等探查薛延陀人的良機。
謝琰微微一笑:“孩兒知道了。”
然而,十幾日之後,當李和帶着一羣兵士策馬匆匆往靈州趕去之時,偶然回首,卻發現隊伍裡不知何時多了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郎。他瞪着那個雙眸靈動的小少年,當着一衆府兵的面也不好大發雷霆斥責她,於是只能將謝琰喚過來,橫眉豎目咬牙切齒:“三郎,你當初不是答應得好好的?!怎地還是讓元娘得知了消息?”
謝琰頗有些無辜地望着他:“祖父莫怪。孩兒並非不遵祖父之令,只是曾答應阿玉在先,不得不信守諾言。”
“……”李和一時無言以對,回首又橫了李遐玉一眼,“將元娘帶到靈州即可!趕緊着人回去告知娘子,讓她前來好好管束孫女!”
“是。”李卯垂首答應,立即御馬離去。
李遐玉看在眼中,猜得祖父定是不允她跟着去,心裡自是既焦急又不滿,卻也無計可施。
作者有話要說:用不受寵的女兒換愛將什麼的,二鳳還真是做得出來
對新興公主來說,還真是個不稱職的耶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