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薇目光微動,彎起脣角,悄悄地勾了勾李暇玉的袖子。她本來便是爲了瞧好戲而來,如今小王氏果然不辜負她的期待,特地親自給她安排了這樣一齣戲,如何不令她越發興致盎然?只是,爲了維持高傲的形象,她不得不強忍住笑意,假作驚異地蹙起眉來,似是在懷疑謝家究竟是如何/調/教/婢女的,演得倒也很是入木三分。
李暇玉則是實實在在地覺得驚訝。若不是曾經親眼見過這些胡婢機敏伶俐的模樣,親耳聽過她們說着一口地道的長安官話,她險些要相信她們確實是“不懂世事、率直純真”的尋常胡婢了。然而回首一瞧李丹薇的反應,又不得不在心中感嘆:果然婢似主人家,想要入戲便隨時都能入戲,這般的能耐可真是非同尋常。
顏氏怔了怔,有些不安地看向面無表情的王氏。她很清楚,在外人面前鬧出這種事,胡婢們絕對逃脫不過懲罰。只是不知阿嫂與弟婦到底有何打算,居然讓平時在院子中就暗潮洶涌的四名婢女一同過來奉上吃食?豈不是給了其餘二人“借刀”的機會?
果不其然,見胡婢們如此堅持,另兩名婢女便假意勸解道:“食盒放下,由我們奉給娘子和客人就是了。你們的脾性怎麼就這麼直呢?連娘子的話也不聽麼?”
字裡行間皆是明晃晃的挑撥,令李暇玉與李丹薇挑了挑眉。這兩個果然是藉機過來告狀來了,想借着王氏的手將兩個胡婢除去。想不到,率先發難的並非謝璵身邊那兩個已經被擠兌得根本沾不得書房的添香/紅/袖/,竟然是謝璞身邊這兩個看着無比溫順的“老實人”。
仔細一想,其實也並不難理解此二婢的急切之心。謝璞纔是謝家的宗子,又已經入仕,地位比謝璵重要多了。若能成爲他的身邊人,地位瞬間就分出了高低。然而,接連數日過去,她們卻遲遲近不得謝璞的身,又有兩個礙眼的胡婢擋在前面,心裡又氣又急,這纔想出這一招罷。既然她們無法接近謝璞,至少暫時不能讓這兩個胡婢得手,否則以胡婢們“受寵”的程度,說不得哪天小王氏便直接給她們開了臉呢?
李暇玉在心中暗暗搖首。內宅中的烏煙瘴氣,毫無疑問便是從這樣的“爭寵”開始的。從言語機鋒,漸漸演變爲陷害利用,而後或許便是沾滿鮮血甚至性命了。好端端的家宅,就被一羣只盯着男子的女子攪得一團亂。而男子方是這萬惡之首——自以爲能左擁右抱,妻妾和睦,殊不知女人心中因他而起的迷障,只會越發複雜越發毒辣。
“在客人面前失禮像什麼樣?聽娘子安排,將食盒交給我們罷。”
“我們是郎君和六娘子的婢女,只聽他們的話。”胡婢們如此回答道,完全無視了王氏鐵青的臉,遂將食盒分別奉給了她和李丹薇,跪坐在她們面前,將食盒中的吃食湯水一樣一樣地擺放出來。雖然言語很不中聽,但兩名胡婢的動作卻十分輕盈,亦很是謹慎,令人挑不出什麼錯漏來。
王氏雖然很想將面前這些吃食湯水都掀翻,或者命人將這兩個不聽話的胡婢直接提腳賣出去,以顯示自己的怒火與無處不在的威嚴。但當她擡眼看見坐在下頭的李丹薇時,又只得勉強忍住了。滿腔鬱怒生生忍在心頭,令她的神情有些複雜萬變,臉色忽而白忽而紅,便彷彿生了什麼病一般。
“借刀”失敗,另兩名婢女也不敢怠慢,急忙上前給顏氏與李暇玉奉上吃食。兩人都是特地教養過的,舉手投足猶如行雲流水,連擡眸抿脣都帶着一種獨特的韻味。顏氏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院子裡成日對謝璵虎視眈眈的兩名婢女,頓時覺得食慾盡消。李暇玉倒是並不在意,緩緩地飲着微燙的銀耳蓮子羹。
廳堂內的氣氛繃得越來越緊,兩位胡婢卻彷彿渾然不知,睜着貓兒似的碧眼,看起來很是率真無暇。王氏被鬧得毫無胃口,只淺飲了一口鵝肉羹後便作罷了,雙目沉鬱之極。立在她身側的貼身婢女自然感覺到她的心情極度低落,略作思索便又要站出來開口——
“這是怎麼了?”就在這個時候,笑吟吟的小王氏出現在門口。掃了一眼衆人的神態之後,她微微露出驚異與歉意,瞥向兩名胡婢,輕輕一嘆:“定是這兩個不懂事的惹出了什麼禍罷。原以爲教了這麼些時日,總算能出來見一見人了,誰承想還是不成。若她們有何冒犯之處,還望阿家與懷遠縣主見諒。”
她微微躬身致歉,姿態做得十足。李丹薇輕輕搖首,淡淡地道:“不過是兩個脾性率真的胡婢罷了,也並未做錯什麼,何須如此多禮?”話雖如此說,她心裡卻笑得不能自抑,臉上亦是依舊須得帶出隱約的輕慢來。
王氏聽罷,一口氣悶在胸臆之間,竟是上也不成下也不成,越發難受了。她總不能因這兩個不知禮的胡婢,當着客人的面斥責長媳。更何況,這媳婦還是她嫡親的侄女,她最信重而又最防備的晚輩。連客人都直說無妨了,她還能說什麼?只得按捺下心中滿腹的不滿,冷道:“還不將她們帶下去。若不將規矩學好了,就別讓她們出院子了。”
“是,兒省得。”小王氏溫雅地回道,斜眼看向另兩個婢女,“你們也一起下去罷。”那兩人還未達到目的,哪裡願意就這樣錯失良機?但主母已經發話了,她們便是再如何不甘心,也只得行禮告退了。
“阿嫂,這些吃食味道都很不錯,且似乎與以前的滋味有些差別,莫非是新來了擅長藥膳的廚子?”李暇玉順勢便笑着岔開話題,緩解此時漸漸瀰漫開的尷尬氣氛,“正巧,給三郎看診的那些名醫也在指點飲食養生之事,我對這些也漸漸有了興趣。不過,家中的廚子悟性不佳,藥膳的功效雖不錯,滋味卻不好。改日可須得讓她們過來請教請教纔好。”事實上,她信重的僕婢都是一點即通,如今均是熱火朝天地向名醫們身邊服侍的道童沙彌修習養生之道,都已經頗爲像樣了。
“元娘嚐出來了?”小王氏親暱地坐在她身側,“我也是覺得身子骨最爲重要,纔想着尋覓了個擅長藥膳的廚子回來。阿家與阿顏吃了,也都說不錯呢。今日的羹湯吃食都是生津去火的,且多用一些罷。”
“阿嫂果然體貼,我也該事事都學着些纔好。”李暇玉便接道,目光又轉向齊齊地立在門邊的幾個妝扮妥當的小婢女,“這些便是阿嫂特地選出來的婢女?”共有十人,七人是她帶過來的,三人應當是小王氏特地從中人那裡選來充數的。畢竟,與其只是做出挑選婢女之態來,還不如當真選幾個,免得露出破綻。
“一連看了好幾羣,好不容易選出些不錯的。”小王氏笑道,望向王氏,“阿家瞧着可合適?兒看着,有幾個雖是生得粗壯了些,但眉眼清透,應當是能夠/調/教/過來的。”說是粗壯,不過是因常年習武的緣故,身子骨比較健實罷了。如今許多人家都欣賞健實豐盈的女娘,不少高門世家的長輩卻依舊覺得柔若無骨的女娘才更有風韻。王氏便是後者,但眼下也已經挑剔不得了。
聞言,王氏微微蹙起眉,細細看過去。果然,除了兩三個修長瘦弱眉清目秀的小婢女之外,其餘幾個不是粗壯了些就是太過怯弱,並不討她喜歡。然而,方纔她都已經當着李丹薇的面,放話說只要是小王氏選出來的她便滿意,如今又怎麼可能讓她將這幾個不好的全都退回去重選?
於是,王氏便點了那幾個合意的小婢女,當即賜了名字:“從今日開始,你們便隨在我身邊伺候。剩下幾個,且安排打掃院落罷,往後再瞧瞧,若是機靈便也提到我身邊就是了。”她的態度已是儘可能的顯得滿意,卻依舊能從她的安排中瞧出端倪來。當然,未經/調/教/的小婢女也確實不適合直接放在身旁。
而後,在小王氏與顏氏的百般挽留之下,李暇玉與李丹薇便又陪着王氏一同用了午食。也不知是否鬱氣難消的緣故,或是瞧着幼子媳婦便覺得難受,王氏似是有些懨懨的。她並未進多少吃食,在妯娌三人的規勸下,勉強用了些羹湯,便託詞累了,回寢房歇息去了。
按照王氏的規矩,妯娌三人此時本來應當在廳堂裡靜靜守候,直至她醒來爲止。然而李丹薇這位貴客尚在,她便索性讓小王氏自行安排。於是,小王氏便帶着弟妹們和客人去園子裡賞花,順便瞧瞧用完午食便繼續頑耍的小傢伙們。
不久之後,李暇玉與李丹薇便告辭了。好戲看完了,送婢女的目標也達成了,她們自然是心滿意足。倒是孩子們頑得正在興頭上,依依不捨地約了改日再見,這才各自分別。臨出門時,李暇玉低聲與小王氏說了秦尚宮暗示之事。小王氏雙目一縮,緊緊攥住她的手,又是驚訝又是緊張。
“阿嫂放心罷,此事不過是殿下剛起的念頭罷了。成與不成,都是緣分。”李暇玉便安慰她道,“瞧中了咱們家大郎和二郎,許是覺得咱們家風清明,兩個孩子生得俊秀,又聰慧,脾性又好。若當真要將此事定下來,定會接着繼續考量咱們謝家。畢竟,殿下的選擇其實有很多,咱們家若是有什麼地方不合適,也不能委屈了貴主不是?”
小王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輕聲道:“此事實在是太過緊要,咱們還須得約個時候,好生商量纔好。這也絕非咱們內宅婦人之事,義之、孝之和三郎兄弟幾個,也須得做出決斷。”
“那阿兄阿嫂改日來青龍坊罷,咱們好生說道說道。”李暇玉頷首,不免又想起自己提起此事時,謝琰略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難不成,他其實並不願意謝家尚主?但義陽小公主是元后嫡出,性情又好,絕對是難得的婚事,他又有什麼不滿意的?是擔心耽誤了大郎或者二郎的前程麼?但受寵的駙馬照樣可任服緋服紫高官,絕不會埋沒才華。他究竟在憂心些什麼?
至於是大郎還是二郎……嗯,還沒想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