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太原王氏或是陳郡謝氏,遠離權勢與達官貴人之間的交際都已經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故而,王氏其實並不曾見過幾位皇室或宗室的金枝玉葉,也不知該如何與這些人相處。對李丹薇的驕矜自傲,她心裡自然有諸多不滿,然而對方舉止卻並未失禮,無論如何也挑不出錯漏來。總歸不能因着旁人的性情不易親近,便待客不周不是?
而且,她私下隨意評判是一回事,得罪其他人又是另一回事。陳郡謝氏甚至太原王氏,眼下都並沒有得罪這種貴人的底氣。身爲頂級門閥士族,確實都擁有錚錚傲骨。然而若是不在意權勢,不在意昔日榮光,她便不會逼着子侄們都走入仕途了。誰知道這位懷遠縣主身後有什麼樣的勢力?避一避鋒芒總不是壞事。日後再使謝璞細細查一查,瞧瞧這一對好姊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可不願眼睜睜看着那寒門婢靠着這些依仗,立得愈來愈穩當。
想到此,王氏雖然覺得眼前這位客人與李暇玉一般惹人討厭,卻也不得不勉強忍耐下來,維持着笑臉寒暄了幾句。李丹薇簡單地迴應着,又喚慕容修、慕容芷兄妹過來見禮。這兩個孩子生得好,性情又機敏,一向很討人喜歡。初次瞧見他們的顏氏雙目微微一亮,幾乎禁不住要將他們抱入懷中。然而,作爲長輩的王氏的態度卻是不冷不熱,給了見面禮之後,握着孩子們的手說了幾句客套話便罷了。此舉令顏氏不得不勉強剋制住自己的喜歡之情,亮起的眸子也黯了下去。
雖然年紀尚幼,慕容家孿生兄妹卻十分敏感。他們直覺王氏這位長輩並不好相處,每次她一開口,房內的氣氛便會冷淡下來。誰喜歡拘謹地待在這間充滿壓抑的廳堂中呢?於是,兄妹倆索性便悄悄央着謝滄兄弟帶他們去園子中逛。
謝滄有些爲難地望向小王氏,長輩並未發話,若是擅自出去未免太過失禮。小王氏心中長嘆一聲,朝着小傢伙們微微一笑:“大郎,既然客人來訪,你作爲主家便該好生待客纔是。將弟妹們也一同帶去罷,別拘謹,儘管頑便是。”
於是,孩子們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小王氏不着痕跡地與李暇玉交換了個眼色,又笑道:“阿家,方纔有中人帶了奴婢上門,如今還在外院等着,讓兒好生相看呢。兒想着,若是這回能瞧中幾個伶俐的小婢女,便都給阿家送過來。如今阿家身邊缺少服侍的人,看着空空蕩蕩,也少了幾分熱鬧氣息。連兒都有些不習慣,更何況阿家呢?”
先前小王氏也當着王氏的面挑了幾回人,因着特地佈置了一番的緣故,無論是中人還是奴婢瞧着都很笨拙。王氏自然看不上眼,便吩咐她須得用心一些,又不免抱怨家中世僕實在是太少了,如今竟連年紀合適的奴婢都挑不出來,委實不應該。小王氏也不與她分辨,如今謝家是否養得起這麼些世僕,又是否需要這麼些世僕來撐場面。
聽聞今日又要挑人,王氏自然想親眼去看看。她身邊用的人,自然只有親自挑,心裡才覺得合意。然而李丹薇就在跟前坐着,她也不好拋下客人去挑選僕婢,於是便只得點頭道:“你的眼光,我素來是放心的。”
小王氏、顏氏與李暇玉自然不會戳破她話中的猶疑與不情願,小王氏便微微一笑,給李丹薇告了個罪。李丹薇倒是很坦然:“內宅主母,需要忙碌的事自然多得很,阿王儘管去忙便是。我也不算是什麼尊貴客人,沒得讓人都陪着的道理。”
她說的話很是合情合理,王氏聽着卻覺得無比刺耳。小王氏如今雖是謝家宗婦,然而這個家中做主的卻依舊是她。而且,口口聲聲說“不算是什麼尊貴客人”,舉手投足卻透着矜貴之氣,又有誰會怠慢於她?也不知究竟是哪家的金枝玉葉,這般做派,簡直可比得上那些公主了!
因心中不滿,王氏便也顧不得掩飾了,朝着顏氏看了過去。她必須立即瞭解這位所謂的懷遠縣主的身份,否則心中的悶氣怎麼也解不開,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這些讓人着惱的言行舉止。
接到王氏的眼色之後,顏氏抿了抿脣,笑着問道:“元娘自幼在靈州長大,懷遠縣主亦是如此麼?便是我再孤陋寡聞,也曾聽說宗室中有好幾位王爺曾北上鎮邊任大都督,應當是那個時候結下來的情分罷?”
這便要打聽身份了?李暇玉有些意外,自家這位阿家真是愈來愈不願掩飾了。去王家或崔家赴宴飲時,她的心思好歹能掩住五六分。如今大約因是在家中之故,她越發疏於掩蓋自己的想法。雖是讓顏氏來出頭,但誰不知這是她想問的?無端端地便當面問起初次登門的客人的出身,不僅讓人覺得無禮,簡直是有些莽撞了。就算是心中再疑惑,再不耐煩,送走客人之後再來問她這個兒媳婦,豈不是更合適些?
李丹薇輕輕頷首,淡淡地道:“阿顏許是誤會了,我並非正經的宗室貴女。懷遠縣主的封號,是我夫君家裡替我請封的。”
王氏挑起眉,心中倏然一鬆,冷笑起來。然而,未待她細想,這世上究竟有多少夫家能替媳婦請封縣主,便聽李丹薇又接道:“我出身隴西李氏丹陽房嫡脈,衛國公是我世祖父,如今的靈州大都督是我祖父。祖父尚未就任靈州時,我們都在長安生活,後來纔跟着祖父去了靈州。正巧元孃的祖父李都尉在祖父麾下,故而我們便結識成爲知交,多年下來,已是情同姊妹了。”
隴西李氏顯支貴女,又有懷遠縣主的封號,與宗室貴女也相差無幾了——在一些注重傳統的世家眼中,光是她的出身,甚至便比宗室貴女或是庶出公主們還更金貴些。僅憑着衛國公李靖的汗馬功勳,隴西李氏丹陽房便能夠擁有延綿數十年的榮光,更何況嫡親祖父亦是位列三品的靈州大都督?王氏不得不承認,此女確實有值得驕矜自傲的家世出身,也確實是太原王氏、陳郡謝氏皆惹不起的人物。
若能與隴西李氏——王氏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盤算起來,自家孫兒孫女日後聯姻,自然不能大意。娶了一個寒門婢進門,令她如骨鯁在喉,日後的聯姻對象若非頂級門閥士族,她絕不可能輕易答應。然而,回過神來端詳李丹薇,她又覺得厭煩無比。在隴西李氏丹陽房眼中,陳郡謝氏要與他們聯姻,說不得還是他們高攀了。只要想到親家走動往來的時候,李家人都是這般傲慢的模樣,她就覺得受到了折辱。
李暇玉與李丹薇絲毫不知她已經給年幼的孩子們想到了未來的聯姻婚事,只與顏氏笑吟吟地說着靈州的風物。顏氏從未領略過那般蒼茫的風光,聽得極爲入神。三人說說笑笑,倒也頗爲自在。只是李丹薇時刻不忘維持自己的“高傲性情”,不能盡情言說,心中難免有些鬱悶。不過,見王氏隱約流露出有些不耐的模樣,顯然比她更爲氣悶,她頓時就覺得心裡平衡了。
這時候,有婢女稟報道:“六娘子(小王氏)命廚下送來些吃食,請娘子與客人略用一些。”說罷,立即便有四名妝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分別拿着食盒進來,又有僕婢擡着檀木食案陸續而入。
李暇玉擡眼看去,就見那四名婢女分別是兩位頗具異域風情的胡婢、兩位王氏賜給謝璞的婢女。她們的衣着打扮均與所有婢女略微不同,也並未梳着平髻或者錐髻,顯然暗示着她們的身份早已經變了。服侍王氏的某些貼身婢女看在眼中,目光頓時便生出些許異樣來。
王氏見狀,卻笑了起來,似有似無地瞥向幼子媳婦,一語雙關地道:“還是六娘貼心。”
李暇玉假作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也笑着點頭道:“阿嫂素來想得周到,兒確實多有不如之處。”
見她反應平淡,似是什麼也不曾聽出來,王氏便只得繼續道:“我早就聽說家中多了幾個胡婢,如今瞧來禮儀也教得不錯,生得……倒也像雪人似的,看着稀奇得很。你們兩個也是,怎麼不常過來看看我?看起來氣色倒是不錯,大郎和六娘待人寬厚,對你們應該也很好罷?”
她這般問,兩名楚楚可憐的婢女又能直說什麼?難不成還能說郎君與娘子待她們不好?然而,小王氏確實待她們很溫和,衣物飾品胭脂脂粉樣樣都不缺,又不讓她們做多少活計,這樣還叫“不好”,什麼才能叫“好”?便是謝璞早出晚歸,從來不見她們,她們還能對着王氏抱怨麼?更何況,還有客人在呢,這種事如何能說出口?
於是,兩名顯然原本心中有些盤算的婢女只能笑着說了小王氏與謝璞諸多好話,又嘴甜地說想念王氏,想時常過來問安。兩名胡婢聽着聽着,不待王氏笑着想誇一誇她們,便直眉楞眼地望向她們,絲毫不客氣地嘟囔:“本來應該是服侍郎君和六娘子的,什麼活都不幹,就想着跑過來給娘子問安,這算什麼?乾脆過來服侍娘子算了。”“是啊,她們不該是咱們院子裡的婢女麼?果然就是平時不願意幹活,太閒了!”
胡婢們說話雖然帶着奇怪的口音,還有些不通不順,卻也勉強能讓人聽懂。王氏頓時大怒,覺得顏面盡失,當着李丹薇的面卻也不好直接發作。她的貼身婢女自然能瞧出她的怒火,便站出來輕斥道:“果然是還沒教好規矩,在娘子和客人面前混說什麼呢!還不趕緊將食盒放下,回六娘子身邊請罪去!”
胡婢們卻緊緊地抱着食盒不肯放,這個直愣愣地說:“六娘子說了,必須把食盒奉給娘子和客人。”那個也跟着道:“我們幹活從來不偷懶,必須把活幹完,才能回去給六娘子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