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王氏意興闌珊之故,謝家到底並未在正月晦日出行。小王氏便只得在自家園子中安排了一場家宴,衆人言笑晏晏,看上去竟很是和樂融融。彷彿早晨的衝突對所有人都毫無影響,更彷彿立在妯娌三人身後眼波婉轉的美婢並不存在一般。王氏見狀,頗爲自得,覺得自己終於找準了對付不遜之子的法子。殊不知她眼前看似歡歡喜喜的兒孫們早便生出了各種念頭,如今的闔家歡樂不過是一戳便破的假象罷了。
當天,謝琰與李遐玉回到青龍坊之後,便照舊將那個遮不住滿臉喜色的婢女打發了。此婢女原本覺着自己是三郎君親眼相中的,定然能得他刮目相看,心中自然已經做好了各種盤算。且王氏又當着三郎君夫婦的面,讓她時常隨着過去問安,顯然是替她撐腰,她便料想主母絕不敢怠慢自己。誰知回到家中後,神情溫和的三郎君卻忽然間冷若冰霜,很是不耐地讓婢女將她關進柴房?
李遐玉淡淡地看着那婢女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惶神情,在她哭叫起來之前,便示意僕婢們將她的下頜卸了:“將她們姊妹三人關在一處,明日一早便送回靈州。多給她們裹兩層被褥,免得夜裡凍壞了,還須得費心思替她們醫治。”
“娘子總是這般仁慈。”謝琰遂接道,轉過臉便又是笑容溫煦,“這內宅之事,都聽娘子的。”這瞬間變臉的功夫,看得那婢女禁不住呆住了。她還待要繼續掙扎,旁邊的僕婢們已然失去了耐性,索性一掌便將她擊暈過去。部曲們站得遠遠的,似是唯恐被指婚一般避着嫌,嘴裡還咕噥着:“若當真娶了這樣的娘子回家,她到底能做什麼?還須得買人伺候她罷?”
李丹薇帶着慕容修、慕容芷立在西廂房前,笑盈盈道:“嘖,謝三郎,如此嬌弱的美人,你竟然捨得將她鎖進柴房,真是鐵石心腸。若非元娘想得周到,恐怕她熬不過這一夜。這些宛如世家官眷一般教養長大的婢女,身子骨可是嬌弱極了。從她們身上,也可看出謝家世母的喜好——我們元娘,必定是不如她的意罷。”說到後來,她的語氣已是極淡,也極爲疏離。
謝琰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的娘子,我中意即可,其他人是否如意又有何妨?”說着,他便抱起染娘,往正房去了。李遐玉又使雨娘去名醫們那裡討要些上好的清血化瘀的外傷藥膏:“是給染娘用的,藥性不可太激烈。”雖然在謝家時,小王氏已經命人給孩子們都上了藥,但她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
回到正房內,謝琰已經心疼地替小傢伙揉起了膝蓋:“疼不疼?阿爺幫你揉開,明日便不疼了。”染娘依偎在他懷裡,搖了搖小腦袋:“只有一點疼。”
她雖是這般說,李遐玉卻並不相信。當她親手給小傢伙挽起褲腳時,白嫩的膝蓋上那大片的青腫頓時令她禁不住雙目微紅起來,含怒帶怨地橫了已經呆住的傻耶耶一眼:“這還不疼?得腫成什麼模樣,你纔會覺着疼?”
“染娘摔倒了?”隨後跟進來的慕容小兄妹又驚訝又擔憂。然而,李丹薇卻是一眼便瞧出端倪來,眉頭緊鎖:“好端端的,她怎麼捨得讓年紀這般小的孩子跟着受罪?你們跪一跪也就罷了,又何必累及孩子們?難不成,她就不覺得心疼麼?”
謝琰繃緊臉,默然不語。李遐玉略有些諷刺地勾起嘴脣:“憤怒之時,還顧得上什麼?直到事後,才能想得起來這回事,卻也並不放在心上。”然而,但凡是真心疼愛孫子孫女的祖母,就不會當着孩子們的面發脾氣。即便要教訓兒子兒媳,亦不會讓孩子們在場眼睜睜地看着。比起孩子們的濡慕,王氏顯然更在意自己的威嚴,故而纔不願錯過這個在兒孫面前樹立威信的機會。
“謝三郎,你是如何維護元娘與染孃的?”李丹薇難免又遷怒謝琰。
李遐玉卻苦笑道:“爲了維護我們,他已經將一家人都得罪光了。”他們也曾經私下討論過,應當如何討要婢女等諸事,卻從未提過讓謝璞與謝璵捲入進來。也不知謝琰是如何靈機一動,竟然想到了兩位兄長。若是謝璞、謝璵稍微把持不住,那他們一家便會在小王氏與顏氏心中深深留下一根刺。日後三房說不得會漸漸疏遠。當然,若是兄弟三人有足夠的默契,此舉反倒是將他們拉入了自家的陣營當中,真正結成了同盟。
“這兩天,兄長們說不得便會上門來興師問罪。”謝琰接道,卻似渾然不在意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一般,“阿玉,咱們須得商量商量,如何才能應對他們的滿腹怨氣。另外,命人趕緊去書肆或者文墨齋尋一些適合之物,作爲賠罪的禮物。對了,兩位阿嫂亦是受了牽累,如何寬慰她們便交給你了。”
“……”李遐玉與李丹薇對視一眼,只得道,“十娘姊姊,這幾日恐怕沒有空閒陪你了。”
李丹薇挑起眉:“陪我遊玩都是小事,如何解決謝家這些繁雜方是大事。我既然正好趕上了,便幫你出出主意罷。你自小家庭和睦,大概並不通曉這種世家大族之內的齟齬。其實仔細論來,亦不過是‘利益’二字罷了。每人所看重的‘利’各不相同,得利或者失利的反應亦是各不相同,然而態度卻是一致的。”
李遐玉明白她是替她擔憂,爲她着想,故而聽得十分認真。然而,利益得失又有何人比她體驗得更深刻?令她接連失去親人與家人的罪魁禍首,所爲的不就是那至高無上的權勢,說一不二的權威麼?尋常人家爭鬥起來,頂多只有得意或失意之分。然而皇室爭鬥起來,卻是充滿了血腥,犧牲了無數無辜的性命。較之前世,如今的謝家已經算得上安穩了。
果然,次日一早,一家人甫用過朝食,便有僕婢來報,謝家大郎君與二郎君攜着娘子過來了。謝琰披上厚實的貂裘,微微笑着迎了出去,完全無視了謝璞與謝璵略有些陰沉的神色。李遐玉心中一嘆,也上前親熱地挽起了小王氏與顏氏的手臂。幸而兩位阿嫂生性溫和,只是略帶幾分愁意地望着她,並未惱怒起來。
謝琰將謝璞、謝璵帶入正房廳堂中,三兄弟順次坐下,自有僕婢端上酪漿鮮果乾果等吃食漿水。李遐玉與小王氏、顏氏坐在另一側,圍着雙陸棋具,看似悠閒地說起了孩子們。然而,謝氏兄弟卻直率許多,並不打算將時間耗費在試探與拐彎抹角上。
便聽謝璵冷冷道:“你如今不是得了三個美婢?怎麼都不見她們出來服侍?莫不是捨不得?”他雖是迂腐,卻並不愚笨,知道自己昨日無緣無故便成了擋箭牌,滿腔鬱怒留在心裡,苦熬了一夜始終睡不着。如今見到堂弟,自然須得發泄出來方可。不然,就算悶在心中將自己給悶壞了,亦是無處說理去。畢竟若是外人就這件事評起理來,只會笑他們兄弟果然“孝悌”罷了。
謝璞亦是似笑非笑:“阿孃先前精心挑選的兩名婢女,可真教我有些好奇。不妨讓她們出來見一見人,也好瞧瞧阿孃是不是偏心。”他隱約覺得,是幼弟不甘心自家母親只尋他的麻煩,於是便突然動了歪主意,想讓他們也跟着受累。當然,作爲長兄,他理應幫他度過難關——卻也需要事先互相通氣,而非如此突如其來地冒出一樁又一樁事。
謝琰親自給兩位兄長倒了酪漿,這纔不慌不忙道:“若是她們當真手腳伶俐,我們豈不會將她們留着?只可惜,這些婢女實在是不堪大用,連打掃院落這等小事都做不得,我又如何能放心她們伺候醫藥?”
“……”謝璞與謝璵頓時無言以對。母親教養的貼身婢女,怎可能會做打掃院落這樣的粗活?都說她們是伺候醫藥的,你就讓她們伺候醫藥,方能顯出她們的能力不是?好端端的,讓這些嬌滴滴的婢女去掃院子,自然是處處都不合心意!
然而,小王氏與顏氏卻是若有所思,彷彿從其中獲得了什麼啓示一般。
李遐玉亦是慢條斯理地剝着核桃,接過話來:“兄長與嫂嫂們有所不知,我們治家時,一向格外嚴謹。若是連小事都做不得,可見其心性能力必定有異,實在不敢託付伺候醫藥這樣的大事。想來母親取中了她們,許是被她們的小意奉承所矇蔽罷。這樣的婢女,若是不好生打磨一番,恐怕日後心性也容易扭曲。”
她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母親說是伺候郎君們,那便須得認認真真地伺候。若是生出了什麼旁的心思,便是辜負了母親的期望不是?”
小王氏與顏氏情不自禁地跟着頷首。她們與夫君之間皆是感情深厚,自然無法接受長輩突然賜下兩個美婢。生出異心的婢女當然應該儘早處置,否則說不得便會造成夫婦之間的罅隙。故而,便是謝璞與謝璵一直不曾斷過通房婢女,也早就不知換過多少個了。只是,長輩所賜到底不同。那幾個婢女仗着王氏,已經有幾分輕狂之相。正因礙於王氏,難以處置,她們纔會生出危機感來。
謝璵愣愣地又道:“世母——”被李遐玉這般解釋一番,如今連他也無法判斷,王氏究竟意在什麼樣的“伺候”了,畢竟她並沒有往各房送人的先例。“既是如此,你們那三個婢女,如今到底身在何處?不如將我們的婢女也一併送來管教一番?”
“一早便送回靈州去了。”謝琰輕描淡寫地道,“元娘在靈州有好些個御賜的田莊,正好讓她們做一做農活,磨一磨心性。若是磨不得,那便在田莊中生老病死就是。若是磨得,到時候再讓她們回京城伺候。”當然,磨不磨得過,還須得看他和阿玉是否滿意。若是異心不死,便是熬得過去,也不可能來到他們身邊,免得成爲禍患。
“……”謝璞與謝璵再度無言:他們總算是明白了,無論三郎與弟婦說得再如何冠冕堂皇,也不過是將人遠遠地送出去,眼不見爲淨罷了。若是母親問起來,他們自有各種託詞與藉口——她總不至於爲了三個婢女爲難嫡親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