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仍處在年節時分,王氏的後院中卻依舊十分寂靜,僕婢們臉上亦並沒有多少喜色,都端着肅然無比的臉孔與姿態來來去去。顏氏照舊一早便來到正房中,伺候王氏喝藥。當然,雖然說是伺候,但她也並不似李暇玉之前那般,需要做那些端着碗喂藥之類的奴婢的活計。王氏的貼身婢女只會比她照顧得更精心、更妥帖。因而,她也不過是坐在一旁,微笑着與王氏說起昨夜帶着華娘去看燈之事而已。
王氏似乎對長安城上元夜的熱鬧場景並不十分感興趣,始終不曾接話問些什麼。飲完藥之後,她便靠在隱囊之上,眯着眼睛思索着什麼。倏然,她冷不防問道:“年節期間,李氏從未登過門?”
顏氏怔了怔,輕輕搖首:“聽阿嫂說,弟妹遣僕從送了豐厚的年禮過來,也讓親信的管事過來問候過好幾回,仔仔細細地問了世母的病情。後來,又送了幾回上好的藥材。不過,她自己卻是從未前來。”便是她曾親眼見到王氏與李暇玉當時對峙的場面,也曾親耳聽見王氏怒斥令這位弟婦絕不可再登門,此時她卻是假作什麼都不曾聽見過。
“哼,居然在年節的時候也不過來問候一聲。氣得我生病,更不前來侍疾。如此不孝的女子,也不知三郎當初到底是不是迷了眼,才瞧上了她。將她娶進門來,不僅是羞辱我陳郡謝氏的門楣,更是來氣我的。”王氏說到此處,原本平靜的神情又漸漸浮起了怒色,“若不是看在三郎已經——”
“阿家!阿家!兒剛聽聞一個好消息!便急着來稟告阿家了!”甫踏入外間的小王氏聽聞她的聲音後,便歡歡喜喜地打斷了她的話。她是出身五姓七家太原王氏的世家貴女,說話從不曾如此刻意高聲,更不曾如此冒失失禮,令王氏不由得眉頭輕蹙起來。
然而,下一刻,小王氏便出現在裡間的屏風邊,如沐春風一般滿面驚喜之色:“阿家!咱們三郎平安無事地回來了!聽說昨夜上元觀燈,弟妹與三郎竟在街上重逢了,方知他平安無事。如今義之已經接了他們過來,再過些時刻就要到家了!”
“什麼?!”王氏雙目大睜,猛然坐了起來,不慎揮手打翻了旁邊侍婢端的鮮果盆。屋內頓時有些凌亂起來,侍婢們立即跪倒在地。在滿屋子侍婢的請罪聲中,她亦難得地沉默下來,怔怔地發愣,竟一時失去了言語。
“阿家?”小王氏喚着她,一面走近暗示婢女們立即起身將屋子收拾乾淨,一面朝着顏氏使了個眼色。顏氏遂笑着雙掌合十,唸了句佛號,接道:“果真是三郎回來了?世母先前還替他擔憂悲傷呢,如今總算能開懷一些了!阿彌陀佛,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三郎經歷了這般險事之後,日後定是有大福氣的!”
因有她應和之故,王氏總算是及時回過神來,怔怔地握住小王氏的雙手:“六娘,這可是真的?三郎當真……當真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她的神色似悲似喜,彷彿難以置信,更彷彿驚喜過度,不知該如何反應是好。不待小王氏迴應,她便匆匆地要起身:“扶我出去!我定要親眼見着他!我定要瞧見他,心中才覺得安穩!”
“阿家莫急。”小王氏連忙勸慰,“如今阿家身子病弱,若是起身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三郎如果進了門,必定會盡快趕來拜見,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的。到了那個時候,阿家不是也能見着三郎麼?況,若是三郎知道因自己之故,教阿家病體受涼,恐怕心裡更是難受得很。”說罷,她又讓旁邊的顏氏也過來相勸。
妯娌二人好不容易將王氏勸服了,又命親近婢女趕緊將裡間騰挪出來,備上足夠的短榻坐席茵褥。王氏卻靠在隱囊上,垂起淚來。便是她們再如何溫聲溫語勸慰,她亦是淚流不止,瞧上去端的是憔悴無比。小王氏與顏氏面帶憂色,互相對視,卻也不敢不再勸,便又在旁邊說了好些一家團圓之類的吉祥話。
“阿孃!阿孃看誰回來了?”遠遠地,便聽見謝璞的高喊聲。王氏拭去淚,再一次掙扎着要起牀,小王氏與顏氏一時並未扶好她,她竟掙脫了衆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行去。不過,她畢竟久未下牀走動,甫行至屏風前就已覺得有些體虛氣弱。這時候,一個身姿挺拔的俊美青年迎面大步而來。
王氏一時有些恍惚,依稀彷彿記得他尚且年幼的時候,筆直地跪在她身前,字字句句反駁於她,令她無言可辯。當時她覺得他小小年紀便生了反骨,悖逆不孝,於是勃然大怒,命人請家法罰他,又讓他去跪祠堂。不料,這孩子卻氣性極大,竟然拒不受罰,轉身便離開了家,再也不曾歸來。
這麼些年來,每當想到這個不服管教的幼子,她心中都難掩盛怒之意。然而,午夜夢迴的時候,她又何嘗沒有想過——他這些年在外究竟過得是否安穩?他是否能像在家中一樣衣食無憂?他可曾遇到什麼危險?他……他已經長成了什麼模樣?
而今,她可算見到了,他果然長成了她夢中所見的模樣。身量高挑,姿容俊美,舉手投足像極了陳郡謝氏之人,像極了他們早逝的父祖輩——不,不僅僅如此。他比她所想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優雅,更多了幾分英氣,隱約還有一分凜然之意。他果真是她的三郎!他果真是歸來了!!
謝琰見她怔怔地望着他,流淚不語,亦是微微動容。他上前數步,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扶穩之後,方跪倒在她跟前,莊重地行了稽首大禮:“阿孃,不孝子回來了!”在他身後,李暇玉與染娘亦默默地跪下來,同樣行了大禮。立在一旁的謝璞與謝璵皆是目中含淚,小王氏與顏氏亦是喜極而泣,唯有李遐齡看似感觸萬分,眸中卻仍舊帶着些許涼意。
“你這個不孝子!可算是回來了!”王氏不輕不重地捶打着謝琰的脊背,再度痛哭起來,“你這個只知道氣我的不孝子!可知道這些年我多盼着你歸家?!可知道我多盼着你每年多寄些信件回來?!我不給你回信,你便不知道該如何寫麼?!你可知道當我得知你在塞外失蹤,生死不明時,有多擔憂?!心裡又是如何煎熬痛苦?!我甚至一度以爲你已經死了!!讓我這個白髮人去送黑髮人!!你怎麼就能如此狠心?!怎麼就能如此狠心待我?!”
“阿孃息怒,兒子已經回來了。”謝琰擡首望向她時,亦是帶着幾分淚意,“兒子當年離家,立志功成名就之後方榮歸故里,重振陳郡謝氏。投軍本便是兒子報國之志向,卻也知道必定危難重重。因不願阿孃與兄長替兒子擔憂,故而才一直並未給家中傳信。如今兒子身居正四品折衝都尉,得以主持一軍之府,也算是有所成就。日後,就請阿孃安心地盡享兄嫂與兒子兒媳的孝順罷!”
“阿孃,三郎歸來不是件天大的好事麼?”謝璞立即過來相扶,“他如今成家立業,兩樣都齊全了,阿孃也不必日日唸叨於他、擔憂於他了。且三郎說得是,如今我們兄弟三人齊聚,各自都已成家生子。阿孃日後也不必再替我們辛苦操勞,只管好生休養,享兒孫的清福就是了。”
王氏卻是含着淚,橫了他一眼:“怎麼?如今你們成家立業了,便嫌棄我在旁邊指手畫腳了?你們兄弟二人都不聽我的話,一個明經出仕,一個投軍從武。所以,就覺得我說的都是錯的了?日後就不必再管教你們了?”
“兒子怎會有此意?阿孃多想了。兒子只是覺得,阿孃也是時候該多享一享福了。”
“阿兄說得是。咱們重振陳郡謝氏,其一爲的是列祖列宗,其二不就是爲了讓阿孃盡享榮光麼?”
兄弟二人扶着王氏回到牀榻邊,服侍她躺下之後,便坐在牀榻前,殷勤地問候起病情來。王氏又讓謝璵也近前來,瞧着他們兄弟和睦,頓時面露慈愛之色:“三郎既已經回來了,咱們一家時隔十餘年終於團聚,怎能再度分離?三郎,你離家這麼些年,我就暫且不計較了。但這日後,你豈能忍心再度拋下我們不顧?”
聞言,謝璞一怔,謝璵亦是神色微變。他們依然記得前些時日發生的那場衝突,沒想到王氏竟沒有說幾句話便直接道了出來,彷彿並未記着她當初說過的話——絕不讓李氏登門。小王氏與顏氏亦是目光微動,兩人早便瞧見李暇玉與染娘渾身鮮豔的衣裳首飾,心中知道這是弟妹在向阿孃示威呢。當日婆媳二人爭吵得那般激烈,心中都已經有了隔閡,怎可能願意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李暇玉垂下眼,握着染娘軟綿綿的小手,靜默不語,神色亦沒有任何變化。謝琰卻並未看她們母女,只是溫和地笑起來:“阿孃說得是。兒子離家多年,確實應該日日侍候阿孃,承歡膝下才是。只是,兒子此番歸家其實並非安然無恙。”
說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當初重傷瀕死,好不容易纔救過來,如今還留有暗傷在身,夙夜頭痛難忍。此番前來長安,也是爲了請藥王診治鍼灸。故而,待兒子尋醫求藥,徹底痊癒之後,再歸來侍奉阿孃罷。否則,一直留在阿孃身邊,恐怕只會教阿孃替兒子憂心,反倒是驚擾了阿孃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