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快而熱鬧的除夕之夜轉瞬即過,轉眼元日便至。長安城尚未徹底寂靜下來,驅儺的高唱聲尚未全然平息,諸多高官貴族家中的官員與命婦便已是匆匆忙忙地準備起來。元日大朝會是一年之中最爲盛大的朝會,所有尚在京中的官員都必須前往太極宮覲見聖人。而正式受冊封的外命婦也須得按品大妝,前往內朝拜見皇后殿下。作爲大唐唯一一位具有封號的郡君,李遐玉亦是着了花釵六樹、翟六等的花釵翟衣,乘着牛車趕往宮城之中。
因着杜皇后重病未愈,故而一衆命婦在安仁殿外三跪九叩之後,便由代理宮務的武貴妃來招待。武貴妃穿着華美的翟衣,神情雍容平淡,並不因風頭更盛而驕橫或沾沾自喜,倒教公主以及世家貴婦們高看一籌。而楊賢妃亦只是不軟不硬地說了幾句話,口稱頑笑,並不敢在宮宴之中使出什麼招數來。不過,看在深諳內宅鬥爭之道的命婦們眼中,兩人的關係已然是微妙之極。且杜皇后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衆人心中亦難免生出各種念頭來。
李遐玉只默默地端詳着兩位宮妃,心中替義陽小公主籌謀,卻發現兩人都絕非什麼值得託付之人。武貴妃且不提,其心性之狠辣簡直千載難遇,連待親生子都毫不留情,更何況非親生的呢?楊賢妃亦不是什麼良善之人,爲了皇后之位或是太子之位大約什麼都能答應,然而她心胸略有些狹隘,事後翻臉不認人亦極有可能。且義陽小公主如今頗受聖寵,她滿心替大皇子嫉妒不平,又怎可能善待小公主?
宮宴結束後,李遐玉並未出宮,而是再度去了安仁殿覲見杜皇后。許是因過年的緣故,杜皇后的臉色似是紅潤了些,與她說了好些話解悶。不多時義陽小公主便來了,李遐玉陪她頑了一會,又答應她帶着家中的郎君娘子過來頑,她才依偎着杜皇后沉沉睡過去了。
“不過短短數日,令娘便已經漸漸康健起來,我心中真是歡喜。”杜皇后輕輕一嘆,憐惜地撫着小公主恢復血色的小臉龐,“年節之中,她本該四處去頑耍纔是,不該只守在我身邊。定敏郡君可否陪着她出宮去赴宴飲?只去她幾位姑母府中走一走就是。”她此處所說的姑母,指的便是聖人嫡親的姊妹,長姊長樂長公主、妹妹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另一位妹妹城陽長公主因駙馬杜荷助廢太子李承乾謀逆,自願一同流放,只在先皇與文德皇后病重時回長安侍奉爺孃,喪期過後便又毅然回了流放之所。
“既如此,妾便厚着臉皮跟着貴主去諸位長公主府上走一遭了。”李遐玉起身,深深地給她行了拜禮,“承蒙皇后殿下照拂,妾委實感激不盡。”她從謝家搬回的消息自是瞞不過秦尚宮與杜皇后,聰敏如皇后殿下自然猜測出了幾分真相,更清楚她如今正是需要先一步進入世家高官內眷交際中的緊要時刻。但四品的郡君在長安實在太過尋常,且她自靈州而來,便是想去宴飲亦是不得其門而入。若能在長樂長公主、晉陽長公主與衡山長公主舉辦的飲宴中得到三位貴主的看重,想來其餘世家官眷貴婦便是看在貴主們的顏面上,日後亦不可能聽信什麼莫名的流言。
“你是個極好的人,若是與旁人生出什麼矛盾來,想來也必定不會是你的過錯。”杜皇后將她喚起來,溫和地笑道,“且就算是鬧成了這般模樣,你方纔還答應將家中小郎君小娘子們都喚過來,還願意將這樣的顏面給謝家人,心中也實在是良善得很。我喜你這樣的性情,自然須得替你張目,免得有什麼不識好歹的人欺侮了你去。我這皇后雖當得並不長,卻也並非擺設,想護的人自是該牢牢護住。”
李遐玉心中感觸萬分,微微紅着眼圈,繼續陪杜皇后談笑。直至她疲憊地睡過去,方辭別秦尚宮歸家去。當日,她便着人寫了帖子送去謝宅,說明了皇后殿下欲召見家中孩兒之事。次日,謝璞與小王氏親自將謝滄兄弟三人與華娘送到懷遠坊李宅之中。不過隔了兩天未見,孩子們將家中的微妙氣氛都忘得一乾二淨,依舊親親熱熱地湊在一處。然而長輩們到底不像他們那般純真善忘,相對之時難免有些尷尬。
“元娘。”謝璞很是感慨地望着這位年輕而冷靜的弟婦,越來越覺得她與謝琰簡直就是天作之合,連骨子中的執着與寬容都如此相似,“我知道你這些時日很忙碌,天天都須得入宮。若是哪一日有空閒,我與你阿嫂想與你談一談除夕那日之事,將誤會都解開。你意下如何?覺得哪一日合適?”
“的確應當將話說清楚,免得生出什麼不必要的誤會。”李遐玉輕輕頷首,“不若便定在上元節罷。聽聞西市有間崔家的茶樓,不如便約在那裡的雅間中相見。因夜裡我須得陪着染娘觀燈,咱們便定在下午申時左右如何?”
謝璞與小王氏都點頭答應了,李遐玉又問:“阿家身子如何?若是這位醫者能力不足,我們再去請些出名的佛醫道醫,或者請宮中的御醫替阿家診治。阿家年紀漸漸大了,身子骨康健才最爲緊要。”她的語氣十分平淡,既沒有暗諷與憤怒,亦沒有多少虛僞的關懷之意,彷彿僅僅只是出於禮儀問一問而已。
僅是如此,也令小王氏瞧出了幾分她的真性情,心中難免嘆息,接道:“李郎君請的醫者確實醫術高明,鍼灸過後,阿家已經覺着好多了。再用些湯藥,好生養一段時日,應當便能完全恢復。”其實當時也不過是一時怒急攻心,並無任何大礙。否則除夕那一日謝璞也不會在探視完王氏之後,便果斷地帶着謝璵再趕到懷遠坊勸解李遐玉。而今有這位醫者悉心開方子調養,說不得日後身子骨還會更硬朗些。
短暫地說了數句之後,李遐玉便帶着染娘、華娘與謝滄兄弟三人一併入宮。杜皇后見這些孩子皆生得極爲出衆,性情亦是各有特點,十分喜愛,都給了他們重賞。義陽小公主見到這麼些小夥伴也十分歡喜,帶着他們在安仁殿內外頑耍,格外快活。直至聖人前來探視杜皇后,見她笑得宛若銀鈴,似翩翩欲飛的蝶一般,不免覺得很是高興。
於是,出於愛屋及烏的興頭,聖人便很難得地問起了謝璞、謝璵、謝琰兄弟三人。李遐玉不帶任何偏向地述說了他們之事,聖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又問了李遐齡,遂感慨道:“朕最爲欣賞的,便是如崔子竟那般的文武雙全之人。謝琰、李遐齡皆是如此,也最像咱們大唐的好男兒。改日若是射獵或打馬球的時候,將你阿弟也帶過來罷,朕想看看他的射藝與騎術。至於謝琰,或許總有機會來到朕面前,成爲朕的股肱之臣;謝璞此人品性出衆,多加打磨或許亦是可信任之良臣。陳郡謝氏……僑姓世家……”僑姓的頂級豪門王謝袁蕭,說來如今也只有蘭陵蕭氏權勢煊赫,琅琊王氏、陳郡袁氏、陳郡謝氏一家比一家更沒落。
“承蒙聖人盛讚,妾都替他們慚愧。爲大唐爲聖人盡忠本便是他們的分內之事。”李遐玉遂行禮回道,心中卻想着,她已經將該做之事、能做之事都做完了,方得來了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然而,陳郡謝氏是否能振興,這次良機能否緊緊抓牢,便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還須得看謝琰三兄弟。
年節的時候,日子彷彿過得格外快。因着義陽小公主堅持陪在杜皇后身邊,故而並未出宮參加任何宴飲,李遐玉亦並不在意此事。即便不曾得到幾位長公主的看重,如今有杜皇后相護,對她而言亦已然足夠了。沒過幾日,上元節即至,她便又得了一整日的“休沐”假期,並與小公主約好正月十六夜裡陪她看燈。
崔家的茶肆與茶樓在長安赫赫有名,據傳是博陵崔氏二房的內眷們一時興起,爲了普及茶道而開設。又有傳說,其實這些皆是崔子竟家那位娘子的嫁妝,而她一向頗有巧思。此外,崔家內眷們爲了能夠讓長安城內的文士、娘子們有個相聚宴飲的好去處,又修了好幾座精巧的園子。且不提她們是否因此而賺得盆滿鉢滿,光是幾乎所有世家子弟與貴婦官眷都以在這些園子中舉辦宴飲爲榮,就足可見崔家在長安城內的影響力了。
崔家的產業中,自是留下不少崔子竟的墨寶。無論是畫或是字,都可堪稱絕妙。故而這些能夠待客的產業裡,慕名而來的文士以及娘子們皆是絡繹不絕。李遐玉、李遐齡帶着染娘來到茶樓雅間中後,便饒有興致地觀摩着雅間內掛着的字畫。因兩人都是崔子竟的腦殘粉,到底瞧出來這些字畫絕非真跡,而是仿作。不過,這仿作者已是十分高明,幾乎得了崔子竟九分神韻。而茶樓大堂中的牌匾與畫,則應當皆是崔子竟的真跡。
待得謝璞與小王氏來到雅間後,李遐齡便知趣地牽着外甥女離開了。雅間內只留下李遐玉與服侍的晴娘、雨娘,謝璞與小王氏則在她對面跽坐下來。茶樓的茶博士姿態飄然地煮茶分茶後,又有夥計殷勤地端來些吃食點心,而後無聲無息地悄然退下了。茶香嫋嫋中,三人靜靜地品茶,並未急着言語。
“這些時日我仔細想過了。”謝璞倏然出聲道,“尚未勸服阿孃相信三郎仍活着,便因難得見她鬆口就讓你住過來,確實是我失算了。本不該如此着急纔是,待三郎回來後,再讓你們一家住過來亦不遲。教你聽見了流言,又讓染娘受了奴婢欺侮,全是我的不是。”
“不,這些內宅中事與義之無關。是我沒有嚴加約束之故,才令弟妹與染娘受驚。”小王氏接道,神態十分誠懇,“元娘之前說並非我的過錯,但仔細想來,我身爲主母如何會沒有過錯?着實是愧疚得很。”
“阿兄阿嫂很不必如此,你們的爲難之處我十分理解。”李遐玉回道,微微笑了笑。她很清楚,他們夫婦二人絕不能提王氏的半句不是,只能委婉地將錯處攬過去,向她道歉。然而,內心之中,誰不明白全是因王氏太過固執之故呢?“我知道兩位也相信三郎必會歸家,心中便覺得安穩許多。雖說眼下暫時脫不開身,不過再過些時日,待皇后殿下與貴主稍稍安穩些之後,我便打算前往漠北尋找三郎。若是有了什麼新消息,必會及時教部曲傳給阿兄阿嫂。”
“此事本該由我——”謝璞沉沉地嘆了口氣,“謝家還養了些部曲,雖然閒置多年,但到底還派得上些用場,到時候你便都帶過去罷。”他是宗子,擔負着宗族的責任,好不容易踏上仕途,若是因此辭官前去尋找三郎,孝悌便無法兩全了。
“阿兄不必爲難,你並不熟悉漠北,便是下定決心要辭官去尋三郎,我大約也會極力阻止你前去。”李遐玉勾起嘴角,神色柔和地望向小王氏,“日後若是有宴飲的機會,阿嫂便與我同去罷?陳郡謝氏陽夏房的宗婦,也該是時候進入那些世家貴婦的交際之中了。前些日子聖人還問起了謝家人,對大兄也頗感興趣,想來大兄日後升遷之途亦能順利許多。”
謝璞與小王氏聞言,皆是怔了怔。弟婦如此大度,他們心中便越發愧疚難安。於是,謝璞略作思索,便道:“咱們是一家人,日後遲早都須得繼續相處往來。我與六娘(小王氏)定會盡力說服阿孃,元娘亦漸漸將此事淡忘了罷——相信我們,往後絕不會如此,絕不會再發生這等事。”
談論完這件事後,三人便又論起了茶道與崔子竟的書畫,倒很是其樂融融。待到天色已暗,他們方彼此道別各自尋孩子們觀燈去。李暇玉甫離開茶樓,便發現戴着面具穿梭來往的人羣已經幾乎將寬敞的道路都堵住了。茶樓邊還豎起了光輝絢爛的燈樹,與旁邊店鋪的燈樓交相輝映,又有許多百戲班子正在雜耍,引得許多人駐足觀看。
她回首欲問貼身侍婢們李遐齡帶着染娘去了何處,不經意間卻望見人流當中閃過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頓時,她雙瞳忽然微微一縮,定定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心神大爲搖動。她怎麼可能認錯?!那是三郎!那是她的三郎!!
不過一瞬,那人便淹沒在人羣之中,消失了蹤影,彷彿方纔所見如夢如幻如泡影一般。然而李暇玉卻是將所有事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本能地循着他方纔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她絕不相信,這只是錯覺!!
他當真來了!他當真到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