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本該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李暇玉卻憤而歸寧,帶着女兒染娘自謝家搬回了懷遠坊李宅。覺得最意外且最歡喜的莫過於李遐齡了。他聽聞消息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懷遠坊坊門外相迎。經思娘勸解之後,他才勉強按捺住內心的雀躍,守候在宅子門外,殷殷切切地一路將阿姊和外甥女迎回了正院內堂。
姊弟之間只簡單地述說了前因後果,李遐齡尚來不及同仇敵愾、義憤填膺,僕從便趕來稟報說謝璞、謝璵兄弟二人正在門外。兄弟倆先前正在謝家臨時設的祠堂中準備拜祭,接到消息的時候實在太遲,李遐玉已經毫不留戀地帶着染娘離開了。此時小王氏、顏氏都守候在王氏身邊侍奉湯藥,故而謝璞實在無法,只得以長兄的身份匆忙地趕過來勸解。
雖說心中喜不自禁,然而李遐齡來到外院正堂見謝氏兄弟時,卻刻意在他們跟前做出了氣惱之狀,將他們的話都強硬地擋了回去,做足了孃家兄弟該有的姿態:“姊夫分明不過是下落不明,好端端地竟傳出他去世的流言,阿姊心中憤怒亦在情理之中。況聽聞還有兩個賤婢欺辱染娘,將她嚇得痛哭了一場,誰不覺着心疼呢?”
“我倒是不知,原來謝家竟是這般照看姊姊與染孃的,簡直就是欺她們無人撐腰做主了!莫說我如今心中已是十分惱怒,看在咱們是親戚的情面上才勉強出來與你們周旋!他日若教姊夫得知,他只會更加鬱憤!連你們這些兄嫂都不可信,他還能信誰?!”
謝璞百般相勸,李遐齡依舊不爲所動。本便形容十分勉強的謝璵實在看不過眼,便憤憤道:“世母都教李氏氣得病倒了,還叫她回去作甚?繼續讓她大放厥詞,令世母日後都不得安生?阿兄,這般不孝的女子,怎能讓她再登咱們謝家的門?!”
聞言,李遐齡冷冷一笑:“阿姊可擔不起不孝的罪名。親家世母將她堂堂的四品誥命當成奴婢差使,也從未見她有一絲怨言。若非親家世母縱容奴婢欺辱染娘,又教她們母女給不過是行蹤不明的姊夫守孝,阿姊豈會如此憤慨?不過,親家世母既是突然病倒了,按理說我們也很該表示一二纔是。早便聽聞懷遠坊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醫者,待會兒我親自去一趟,請他出診,並派人給府上送些上好的藥材罷。”
謝璵覺得受到了羞辱,頓時大怒,謝璞卻將他按了下去,苦笑道:“想不到玉郎你也有如此伶牙俐齒的時候,我竟是半點也招架不住。也罷,如今彼此都正在氣頭上,大約也無法平心靜氣地說話。既如此,過些時日,我再派人遞帖子給元娘,看她能否安然坐下來談一談。畢竟咱們都是一家人,如此針鋒相對也不像樣。”
“謝家大兄的爲人,我素來極爲佩服,也相信你必會公正地處置此事。”李遐齡起身向他行禮,“若能安然將此事解決,於謝家李家都是件好事。不過,我一向都覺得阿姊的決斷最爲重要。若是阿姊已經下定決心,我便不會違逆她。”對他而言,自家阿姊若覺得此事能解決,那便是搬回謝家他也只得不情不願地認了;但若是阿姊不想與謝家人虛與委蛇下去,不願再受委屈,他更無比期待她帶着外甥女一直住在懷遠坊。
待他將謝璞兄弟二人送走之後,果真立即就去了一趟附近名望頗高的醫者的宅第中,誠心誠意地請其出診,也給了豐厚的診費。接着,又派了信重的外管事帶着藥材引着醫者前去謝宅。待此事辦完後,已經是暮色四合之時了。
再回到正院內堂之中,他正思索着該如何寬慰阿姊的時候,便聽見陣陣歡聲笑語傳來。推門而入之後,眼前赫然便是闔家歡樂的場景——李暇玉攬着裝扮得極爲喜慶的染娘,正看着婢女們圍成一圈踏歌。少女們的舞蹈極爲飄逸,將尋常的踏歌也舞出了幾分婀娜來,令母女二人皆禁不住喝彩歡笑。
染娘看得興起,竟也忍不住跟着搖搖擺擺、手舞足蹈起來,李暇玉便索性將她放出去,與婢女們一同踏歌。她伸着胳膊腿腳,努力地舞動起來,卻因身子嬌小又穿得厚實之故,看上去着實像只綵球似的憨態可掬。且許是因着某個動作太過用力了,她一時不慎還摔在地上,滴溜溜地滾了幾圈,坐起來的時候又茫然又無辜,看得李暇玉更是忍不住掩脣大笑。
李遐齡也不禁噗嗤笑起來,擰緊的眉頭乍然鬆開,將小外甥女提起來,親自教她該如何踏歌。舅甥二人舞得比旁邊的婢女們慢了幾分,完全沒有任何節奏可言,看上去更是令人捧腹。李暇玉拭去笑出的淚水,命僕婢趕緊從廚下端上早已經備好的年宴,又讓信重的婢女部曲們也在旁邊坐着開席:“若是隻有我們三人一同過年飲宴,未免也太過單薄了些。你們便都來湊個熱鬧罷。”
衆人自是歡歡喜喜地答應了,數十人圍坐在內堂裡外用了宴席後,便簇擁着去了外院正堂前。此時堂前已經堆滿了庭燎的火堆,火光熊熊,時不時響起爆竹聲聲。宅子外隱約傳來那些走街串巷的驅儺隊的祈願高唱之聲,嘹亮的祝詞祈禱來年五穀豐登,祝願長安城內家家戶戶都平安喜樂,令聽者無不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
“長安的驅儺可真是熱鬧。”李遐齡笑道,逗着旁邊的染娘,“待你再大些,舅父帶你去驅儺如何?聽說這些驅儺的人流都會進入宮城之中,那可是聖人一家子住的大宅邸,佔據了數坊之地,漂亮得很——染娘想不想去裡頭瞧一瞧?”
“眼下不能去?”染娘挺了挺小小的胸膛,“兒已經三歲了。”她覺得自己早便長大了,不再是什麼都不知曉的稚兒。然而,這般稚氣的動作在李遐玉姊弟二人看來,卻是可愛至極:“驅儺雖說也熱鬧,但到底不比得上元觀燈。待到上元節之時,咱們一家子去西市和皇城前看燈如何?到時候也可嚐嚐長安的焦糙(油炸湯圓)、餺飥湯、天花饆饠,看看是不是合咱們靈州人的口味。”
“好。”染娘甜甜地應道。她仰着腦袋望着阿孃與舅父,忽然又道:“阿爺也會看燈麼?”
李遐玉將她攬進懷中,親暱地與她臉貼着臉:“上元的時候,大唐疆域中所有的人家都在看燈,你阿爺說不得也在某個地方正一邊看燈一邊想着咱們呢。或許,他聽聞咱們已經來到長安,便也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在數十萬觀燈的長安人當中,說不得我們還會與他擦身而過……”說到此處,她的眼圈微微紅了起來。
謝琰已經失蹤一年半了。在這痛苦而又漫長的時光中,聖人成了“先帝”,“貞觀”的年號也即將棄用;她在家人與好友的襄助下,成功地報仇雪恨,令涼州都督李襲譽獲得了該有的下場;她奉詔從靈州來到長安,覲見了帝后與義陽小公主,見到了武貴妃,感覺到了前世與如今的差異;她短暫地住在謝宅當中,又因矛盾衝突,毅然決然地搬了出來。
在謝琰不在的時日裡,竟發生了這麼多事。她越發渴望他能夠儘快回到她們母女的身邊,一家三口共度往後的年華,共同面對那些矛盾衝突。其實,她只憑着自己,便能夠解決這些事,亦不會留下什麼後患。然而若有謝琰在身邊,她便會越發安心,或許他亦能幫她做得更乾脆利落,他的對策或許會更無懈可擊。
見她難掩感傷之色,李遐齡遂笑道:“染娘若是見到阿爺,可有什麼話想與他說?”
小傢伙仔細地想了想:“兒的玩具都給他,他不要走。”說罷,她似乎有些依依不捨,又補充一句:“兒的玩具都給他,他給兒做別的。”用那些她珍藏的邊角料,能換來新玩具與阿爺,聽起來才讓她覺得很滿足。
李遐齡略作思索:“我手頭上還有好些你阿爺做的物事,諸如彈弓、木刀之類。待你有足夠大的氣力,我便取來給你如何?”許是因自家阿姊的喜好與尋常小娘子全然不同之故,他似乎完全不曾意識到,這小傢伙是外甥女而非外甥。
染娘見過孫伯平孫大郎頑彈弓和木刀木劍,模模糊糊知道那是什麼,遂很有興致地撲進了舅父懷中:“阿舅,兒的氣力大,比華娘阿姊大。”所以,她應當能夠頑彈弓與木刀木劍:“像阿孃一樣,每天都頑。”
“阿孃不是頑,是日日習武不輟。”李暇玉笑道,又側過首悄悄對思娘說,“這些時日趕緊備些顏色鮮豔的香囊繡包,瞧瞧染娘是否對這些感興趣。她成日都只瞧我在做些什麼,令我突然有些擔心她移了性情。”她自是認爲女兒修習射藝亦無妨,往後便是喜愛射獵馬球亦隨她的喜好便是。然而,到底上陣殺敵實在有些太辛苦,她心裡並不捨得女兒如自己這般受苦受罪,且受他人輕視。當然,若是她實在喜愛——也只能罷了。最擔憂的便是,染娘可能其實並不喜愛這些,都是因她的緣故才誤以爲自己也喜歡。
思娘遂點頭答應,而旁邊的晴娘抿脣笑了笑:“若是如此,娘子也須得試着繡一繡花纔是,否則染娘怎會覺得針黹女紅有趣?她見娘子每天習武,或許會以爲普天之下的小娘子們都只能習武呢。”
“你說得是。”李暇玉回道,又瞥向毫無所覺的李遐齡,“當年反對我上戰場的是玉郎,如今毫不在意染娘是小娘子的也是他。這可不行,彈弓木刀木劍都必須暫時收起來,等我用香囊繡包試試染娘才能取出。”爲了教養女兒,她亦是煞費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