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杜皇后到底與絲毫不介意自己是否強人所難的天家父女二人不同。她醒來之後,便聽說父女兩個想強行將李暇玉留下來,遂哭笑不得地與小公主講起了道理。而態度意外地很是強硬的小公主,聽聞定敏郡君家中也有個小娘子正等着阿孃家去,遂很是大方地表示,她只需要夜裡有定敏郡君相陪便足夠了。於是,李暇玉終於得以歸得家去。
隨後幾日,李暇玉便是白日裡在家中陪着染娘頑耍,直至傍晚時分方入宮與小公主作伴。說來也是二人有緣,小公主不僅覺得見着她就親切投緣,夜裡驚醒的次數也漸漸減少了許多。每當她噩夢驚醒之後,穿着甲冑挎着橫刀的李暇玉便抱着她在殿中慢步行走,她就依偎在她懷中,恍恍惚惚地再度安心睡過去。因着睡得安穩了,她也慢慢變得精神起來。杜皇后與聖人看在眼中,皆是十分喜悅,二人都毫不吝嗇地給功勞卓著的定敏郡君賞了好些東西。
轉眼之間,就到了臘月二十五日。眼看着明日便是祭竈,元日也離得不遠了,李遐玉便帶着染娘,與李遐齡一同去謝家拜會。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故而,這些時日她早便着人查了謝家近來的境況,又因謝琰曾派出部曲專門暗地裡跟着謝璞,遂對謝家人以及家中諸事已有了些初步的印象。
當年謝璞甫來長安時,便在位於東市西南側的親仁坊中賃了座兩進的小院子。據說當時苦無資財,省試落第後又不願回陳州老家,故而連賃金都是小王氏嫁妝所得的出息。如今終於明經取中出仕,成了正經的京中官員,也有了祿米職田,已經能撐得起一家人的生活,日子自然也過得越來越滋潤。
謝璞既是長子又是宗子,既然已經能夠在長安立身,自然不能教母親再留在陽夏老家,遂寫信解釋自己已然考取明經獲得官職,又懇請王氏來長安,接受他們的孝敬奉養。就如當初他們在給靈州的信中所寫的那般,剛開始王氏毫不容情地大加斥責,後來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臨來竟決定帶着侄兒謝璵謝二郎一家入京。
如此,連主子並僕婢部曲數十口人,攏共兩進的小院子如何能住得下?於是,謝璞前些時日一直在尋中人租賃三進的宅第。東面的宅子賃金實在太昂貴,且房源又少,故而謝璞便放下了什麼“東貴西富”的念頭,索性往西邊尋,終於在懷遠坊東側的延康坊中賃了間合適的宅院。一家人折騰着搬了進來,將宅子裡都打理乾淨後,王氏與謝璵一家三口也到了。
打理妥當的三進新宅子,王氏自是挑不出什麼疏漏來。聽聞剛開始幾天,全家還其樂融融地冒着嚴寒出門遊玩,端的是安平喜樂得很。卻不料,待參加了一場鄰居辦的飲宴後,王氏卻命謝璞趕緊另尋新住處。已經將近年節,謝璞正忙着自己的差使,哪裡有空去尋什麼中人換房子,於是一心在家中閉門讀書的謝璵只得出面。據說,這些時日以來,新房子都尚未有什麼眉目,家中正是一片愁雲慘淡。
部曲們雖未能打聽出來,王氏究竟爲何堅持要搬家,李遐玉姊弟二人卻也能猜出一二來。西市附近住的都是商人,尤其有許多西域胡商,行事禮儀都與中原大不相同。王氏在宴飲中見到渾身沾滿了銅臭之氣又是野蠻胡人的鄰居,自是不可能滿意。出身世家大族之人一向自恃身份,連寒門都不願意結交,更別提商家了。然而其實相交最重要的是人品,而不是什麼家族門第。再者,若是不喜鄰居,便少來往就是了,又何必非得趕在過年這幾天再折騰一回呢?——到底她還是因太過重視門庭之故,所以才如此固執。
延康坊就在懷遠坊隔壁,不過片刻,牛車便已經到得謝家宅子前。李遐玉昨日已使人遞了帖子,故而部曲與守在門房的老僕報上主家之後,老僕便雙目一亮,端端正正地行禮道:“原來是三郎家的李娘子來了,某這便去通報娘子。”他所說的娘子,自然便是家中的主母小王氏了。
又有謝家僕從引着牛車進入門中,徐徐穿過外院正堂之側。這個三進的小宅院雖是五臟俱全,外院、內院、花園樣樣不缺,卻着實有些過於狹小。不過五十步左右,便到達內院門前,隱約還能透過月洞門瞧見內堂的二層小樓。
李遐齡抱着染娘率先下了牛車,回首笑道:“阿姊,謝家的僕從倒是有禮有節。”李遐玉攏着銀狐裘,扶着雨娘與晴娘,亦是步態優雅地下了車:“既是頂級門閥世族,自然該有的底蘊樣樣都不少。”她覆着兜帽擋蔽風雪,只露出一張薄施脂粉的芙蓉面來,目光婉轉之中,不着痕跡地打量着謝家這新賃的宅子。
“弟妹可算是來了。”未幾,便有一位二十餘歲年紀的年輕婦人微笑着迎了出來。她生得眉清目秀,神色和煦,骨子裡透出幾分清雅的書卷之氣來,令人望之便覺得很是舒服。顯然,她也因需要見客之故,已經精心妝扮過了。無論是身上穿的絞纈夾襖、六幅長裙,或是披着的雪白裘衣,頭上插戴的釵朵玉簪,都是恰到好處地顯出幾分低調的奢華。既能暗示自家豐足的世家底蘊,不缺什麼資財,亦不至於太過富貴而顯得失了風骨。
“阿嫂。”李遐玉感覺出她的善意,上前幾步,亦是親熱地含笑把住她的手臂,“因着突然奉聖人敕旨上京,來得委實有些急,所以未能及時派人告知阿兄阿嫂。待徹底安頓下來之後,這纔有了空閒過來。方纔心裡還忐忑着,擔心阿嫂怪罪呢。如今得見阿嫂,果然便如所想的那般親切近人。便只是瞧着,都覺得心中彷彿燒了暖爐似的舒服得緊。”
“我乍一見弟妹的時候,也想着果然不愧是三郎,自小眼光便高着呢。他竟能將弟妹這般的人物娶回家來,足見確實是三兄弟當中最有能耐的。”小王氏的笑容更真切了幾分,握着李遐玉的手仔細打量,眼角眉梢皆是歡喜之意。
這從未見過的兩妯娌竟似失散多年的好姊妹一般,親親熱熱地說起了話,倒教立在旁邊的李遐齡看得怔了怔。小王氏當然也沒有忘記他:“這便是弟妹的孃家阿弟和染娘罷。你們姊弟二人生得很是相像,弟妹容貌精緻些,李郎君亦是玉樹臨風的好兒郎。先前我便常聽義之(謝璞字)提起李郎君呢,說是小小年紀便見解不凡,教他茅塞頓開。只可惜今日並非休沐,他還在弘文館中忙着,不然定是要出來陪客的。”
李遐齡遂向她行禮:“謝家大兄謬讚了,不敢當。改日他休沐之時,某再來叨擾也不遲。”
小王氏又從他懷中接過染娘:“這便是咱們家的小染娘……生得既像三郎又像弟妹,真是讓人看着便喜歡。”說着,她便摘下手上的琅嬛玉釧,塞進小傢伙懷裡:“這是世母給你的見面禮,好好收着。待世母有空閒了,再去翻一翻箱底,給咱們染娘多準備些頭面首飾。”
“多謝世母。”染娘回道,態度坦然大方,並不羞怯,“兒很喜歡。”
李遐玉忙接道:“阿嫂不必如此客氣。她小小的人兒,尚且戴不得什麼頭面首飾,可別白白浪費了阿嫂的好意。”直到十歲以前,小傢伙頭上都只能梳着雙丫髻,頂多能戴些碎珠串或是寶石花串,大件的首飾根本無法插戴。若是真將那些珍貴首飾壓了箱底,到能戴的年紀,恐怕珠寶金銀都光澤黯淡了,須得重新炸過才能用了。
“我給不給她是一回事,她戴不戴是另一回事。”小王氏聞言嗔道,“我見着她便喜歡得緊,你這作阿孃的難道還不許我疼她不成?我一連生了三個小子,光是鬧騰起來便覺得頭疼欲裂,滿心都只想再有個貼心的姑娘便齊全了。如今一見染娘,心裡便覺得她是個有福運的好孩子,應當能給我帶來兒女雙全的福氣。”
“好罷。那我這作叔母的,也會爲未來的小侄女準備豐厚的添妝。”李遐玉便頑笑道。
妯娌兩個說說笑笑地穿過正院,來到最後頭一進的院子裡。此處顯然安靜許多,穿梭來去的僕婢都面色凝重,不言不語,便是步伐也極輕,彷彿唯恐驚動了院中的主人。小王氏收斂了笑意,輕聲提醒道:“阿家喜靜,不好熱鬧,/調/教/僕婢也頗爲嚴格。”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特別看重禮儀規矩,不喜人違逆,弟妹與阿家初次相見,稍微着緊些就是了。”
這便是暗示着不管聽見什麼瞧見什麼,都須得忍着了。李遐玉微微頷首:“我省得了,多謝阿嫂提醒。頭一回拜見阿家,心中難免有些緊張。何況三郎如今不在長安,我也不懂得阿家的喜好,就怕不慎犯了阿家的忌諱。若當真冒犯了阿家,還須得煩勞阿嫂替我轉圜纔好。”
聽了她的話,小王氏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流露出幾分憐意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安心罷。阿家輕易不會動氣發怒,咱們當媳婦的,聽着她的教導亦是應該的。只需照着阿家的規矩來,家中便很是平和,咱們妯娌幾個也很自在。”
李遐玉卻不禁心中苦笑,想道:阿嫂是孃家侄女,也是她親自求回來的長媳;堂嫂亦是她自己瞧中的媳婦,且費了不少功夫與資財。唯獨她,是離家出走的幼子不告而娶,又是寒門之女,這位阿家如何會給她什麼好臉色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