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酣暢淋漓地用橫刀與李遐齡打了一場之後,李遐玉便接到自宮中而來的杜皇后口諭,着她即刻前往太極宮覲見。於是她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按品大妝,着上隆重的鈿釵禮衣,便乘着輕便的馬車前往宮中。
前來宣口諭的是一位深得杜皇后信重的秦尚宮,生得體態豐腴,笑起來顯得猶爲親切,態度亦很是平易近人。尚宮執掌導引中宮,爲六尚之首,是正五品的女官。不過因是帝后身邊的親信之故,素來在宗室或內外誥命中都頗受尊重。命婦將她們視爲帝后心腹,便是貴如一品國夫人,亦輕易不敢怠慢。秦尚宮卻絲毫不顯得倨傲,笑眯眯地跽坐在李遐玉身邊,輕言細語地與她寒暄着。
“定敏郡君一路風塵僕僕自靈州趕來長安,想來冒着嚴寒趕路亦並不容易。皇后殿下說,本該讓郡君多歇息些時日,緩上一緩再提召見之事——只是小公主日益疲弱,殿下心急如焚,實在是等不得了。望定敏郡君能夠體諒一二。”
“秦尚宮實在是客氣了,皇后殿下的舔犢之情,妾亦是感同身受。妾也將女兒視若珍寶,若是她生了什麼病症,定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治好她。”李遐玉微微一笑,舉手投足完全不似女將,儼然便是受過嚴苛禮儀指導的世家高門年輕命婦,“若是妾當真能夠襄助皇后殿下一二,令小公主從此不受噩夢所擾,亦是妾的福分。”
秦尚宮不着痕跡地觀察着她,驚訝而又滿意地笑道:“定敏郡君何須自謙?去歲先帝自靈州返回長安之後,便向文德皇后提過靈州胡漢比射的趣事。先帝還曾說,若是每年重陽大射讓定敏郡君與令弟過來與諸臣同射,說不得便是姊弟二人力挫羣雄大獲而歸呢。當時聖人與皇后殿下便覺得很是好奇。這些時日以來,小公主驚懼難安,太醫、道醫與佛醫都束手無策,開了許多安神藥方也不見效用,皇后殿下苦思冥想許久,也只能用這個法子了。”
“妾定會盡力一試。”李遐玉回道,又隨意地問了些覲見杜皇后時需要遵守的規矩。秦尚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道:“因皇后殿下臥病,後宮中妃嬪經常會過來探病。不過,說到宮中的妃嬪,也只有貴妃與賢妃兩位身份貴重一些。餘者只是婕妤、美人、才人之類,且並不得聖寵。所以,郡君只需向貴妃、賢妃兩位殿下行禮即可。”
李遐玉昨夜便已經聽思娘述說了目前能打聽到的宮中諸事。據說如今這位聖人尚在東宮之時,不但與太子妃感情甚篤,且甚爲寵愛兩位太子良娣,後便只將兩位太子良娣封妃。因不重女色之故,今上膝下僅有一女二子。大公主是皇后殿下嫡出,年六歲;大皇子是楊賢妃所出,年五歲;二皇子則是宮人劉氏所出,如今封爲劉才人,年三歲。至於另一位武貴妃,曾生一女,卻僅僅數月便夭折了,故而並未正式序齒。
武貴妃——當時她聽見此姓氏之後,便心中一凜。她其實對便宜阿爺的後宮並不感興趣,先前讓部曲來長安打聽,只詢問了太子良娣中是否有蕭氏。得知蘭陵蕭氏並未有任何人進入東宮之後,便徹底安心下來。然而誰知,其中卻有一位武貴妃?
此武氏是否彼武氏?她不是太宗皇帝的妃嬪麼?不是應當在感業寺出家修行麼?爲何竟會成了太子良娣,光明正大地封作了武貴妃?昨夜已經來不及再讓人去打聽武貴妃之事了,於是她也只能暗自壓下心中的憂慮與疑惑,甚至於隱隱升起的忿恨。
究竟是不是武氏,只要見面便知。她依然記得那張含威不露的面孔,定不可能將其錯認。也不知,她與杜皇后臥病、小公主噩夢是否有什麼干係。其實,她本不該如此揣測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寵妃,然而“武氏”實在是心中的刺,怎麼拔也拔不出來。故而,只能不憚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她了。
說話間,馬車便已經徐徐地駛入了皇城,自西面的安福門而入,越過掖庭宮,便至太極宮永安門前。因着外面的馬車不許入宮城,李遐玉便跟着秦尚宮下了馬車,而後就見幾個內侍擡着檐子輕步走來。於是二人便乘着檐子,沿着小道,穿過滿是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諸府衙的外朝與中朝。接着,又依次越過暉正門與安仁門,來到內廷左側的安仁殿。
安仁殿就在聖人寢宮甘露殿旁邊,景色怡麗,六尚亦近在咫尺。由此亦可見這位杜皇后確實深得聖人寵愛。李遐玉心中暗暗想着,環顧周圍,依舊是熟悉而又陌生。蕭淑妃當年住在內廷後側的延嘉殿,因此殿幾乎就在甘露殿後頭,靠近太極宮中軸線,有“染指”中宮之嫌,故而王皇后十分嫉恨。卻不知如今又是誰住在延嘉殿?
然而說來也有趣,文德皇后常年居住在內朝東側的立政殿中,亦在此崩逝,卻無人能夠質疑太宗皇帝對她的尊重與寵幸。或許愈是不受寵之人,纔會愈在意住在何處這等小事罷。杜皇后既然後位穩固,又何必在乎延嘉殿中住的是誰?
進入安仁殿後,便能聞見迎面撲來的濃重苦藥味,宮婢們行走時幾乎毫無聲響,神色間皆帶着幾分凝重,毫無笑意。便是先前一直彎着脣角的秦尚宮,此時也收起了笑容,引着李遐玉繞過垂落的帳幔、屏風、博古架,來到此殿的內進中。
許是因聖人曾明言要爲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守孝三年之故,殿內的垂帳皆是素色,擺設亦多爲玉飾,金銀紅寶石之類完全絕跡。便是幾座作裝飾或隔斷用的屏風,亦是水墨兩色,顯得很是清淨出塵。
李遐玉只擡眼一瞧,就見雕飾繁複的箱型牀榻上躺着一位披散着長髮的女子,懷中似是抱着個孩童,正輕輕地哼唱着傳自古早的歌謠。秦尚宮束手立在旁邊,沒有上前打擾,她也便靜靜垂首而立。直到歌謠唱完之後,秦尚宮方上前稟報道:“殿下,定敏郡君來了。”
“妾見過皇后殿下,殿下萬福。”李遐玉遂上前行了拜禮,衣袂飄然而動,釵環在鬢邊微微顫着,幾乎也沒有任何雜響。
就聽一個溫和含笑的聲音道:“定敏郡君不必多禮。我如今臥病在牀,五感皆有不足,郡君不妨上前幾步,到牀邊坐下罷。”秦尚宮立即命人搬了張短榻到牀邊,鋪設厚厚的茵褥,李遐玉遂又謝過,走到牀側正襟危坐下來。
許是因臥病太久,杜皇后已經瘦得有些伶仃之狀了,滿面病容甚至帶着幾分不詳之氣。然而,即使如此,依舊依稀能瞧出她盛年之時的美貌。那一雙眼眸也並非久病者的無神,而是依然溫和而堅定,透着飽讀詩書的世家貴女所獨有的嫺雅氣質。
此時她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李遐玉,笑道:“原以爲定敏郡君定是位英武的巾幗豪傑,卻原來更似世家貴婦。大約若是手執弓箭,便會猶如換了個人一般罷?”
“此時身着鈿釵禮衣,自是應當守禮守節。”李遐玉回道,“若是殿下不介意,改日妾身着窄袖胡服覲見,大約便是所謂的英武之狀了罷。”說罷,她伸出雙掌,給杜皇后、秦尚宮瞧掌心中與手指上的繭子:“便是再如何保養,這些繭子也去不掉。或許這便是妾與其他命婦們最大的區別了。”
杜皇后在她掌心中按了按,笑道:“改日也讓我見識見識定敏郡君的射藝罷。”
李遐玉正要頷首答應,突然旁邊一隻小手掌也伸了過來,戳着她手上的繭子:“疼不疼?”她循聲望去,方纔正閉目休息的小公主突然坐了起來,好奇地望着她。這位皇后嫡出的小貴主瞧上去有些蒼白瘦弱,精緻的容貌生得與杜皇后頗爲相似,眉目間亦能瞧出便宜阿爺的形容來。原本五六歲的年紀,應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她卻彷彿渾身都籠罩着憂愁,讓人望之便難免心生憐意。
於是,回答的時候,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得更加柔和,聲音也更輕幾分:“這些繭子都是日積月累而來,並不疼。”
小公主仔細打量着她,依偎在杜皇后懷裡,軟軟地道:“阿孃,定敏郡君瞧着和姑母們一樣。”說罷,她又再度端詳着李遐玉,微微頷首:“無論是行路或是說話,都很像。年紀也很像——定敏郡君是姓李?是咱們的親戚麼?”
聞言,杜皇后笑道:“都是姓李,卻並不是親戚。如此說來,你與定敏郡君應是很有緣分,故而瞧着她才覺得十分親切。令娘,定敏郡君是久經沙場的猛將,一定能保護你。往後,你若是睡着,便不必害怕那些噩夢了,她會幫你驅走它們。”
“果真?”小公主又驚又喜。
“承蒙皇后殿下信任,妾定會全力以赴。妾也相信,以妾的射藝,定能將那些邪祟魍魎都射殺乾淨。貴主只需安心入眠就是了。”李遐玉回道,“若是貴主睏乏了,不妨在殿下身邊歇息一會,萬一做了噩夢,便喚妾來驅走它們,如何?”
她心中其實很明白,小公主可能是看着杜皇后日漸衰弱,內心憂慮不安,這才噩夢連連。畢竟母女連心,年紀幼小的她感覺到阿孃即將離去,自是無比恐懼。這樣的恐懼,並非藥方能驅散,便是她,大約也很難幫得上忙。
然而,杜皇后這般聰敏之人又何嘗不知呢?只是生死絕非人力可及,她亦是無計可施罷了。若是杜皇后果真崩逝,年幼的小公主在這宮廷中孤苦無依,日後也不知有誰會替她打算——當今聖人?她那位便宜阿爺,不提也罷。他看似多情,實則最爲無情,生來便最是涼薄,根本不會在乎自己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