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交加的隆冬時節其實並不適合遠行,何況還須得將年幼的女兒帶在身邊同去。故而,李暇玉特意命人將牛車佈置得足夠暖和舒適,打算路途之中都在牛車上陪着染娘消磨閒暇時光。此去長安不知何時方能歸來,孫秋娘足足給母女二人準備了二十幾車行李。至於李遐齡,只是捎帶些衣物書卷筆墨紙硯,倒是輕便之極。
向家人辭別後,數十輛車便徐徐駛出靈州城,沿着驛道往南行去。因趕得急,除去必要的更衣時間以及每晚按時在驛站歇息之外,其餘時光幾乎都在路途之中。李暇玉閒來無事,便教染娘《千字文》——讓她跟着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小傢伙的記性好得出奇,每一句幾乎只教了一遍,便能清晰地背出來。
每當見女兒覺得無趣的時候,做阿孃的還會爲她磨墨,看她興致勃勃地用手指蘸墨塗鴉,並毫不吝惜讚賞之意。
若是偶遇風雪稍停暖陽映照的時候,李暇玉便帶着染娘去外頭跑馬,執弓射獵。她穿着寬大的狐裘,將女兒放在懷中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靈動明亮的眸子。李遐齡亦會隨行,給外甥女瞧他的射藝,爲她射下麻雀等作爲夜宵小食。
這種時候,染娘總是特別興奮,眨着眼睛發出咯咯的笑聲,圓圓的臉頰紅撲撲的。一路上的陌生景物在她瞧來或許皆是新奇得很,她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疑問,喜歡好奇地問各種怪問題。李暇玉姊弟二人皆不厭其煩地回答,偶爾說得略有些深奧,小傢伙便一再追問,直到似懂非懂地點着頭爲止。便是實在不懂,她也都模模糊糊記了下來。
如此大約十來日之後,車隊便已經能遠遠望見巍峨的長安城了。這座雄壯而繁華的城池,對於李暇玉而言完全不陌生。在瞧見它的瞬間,她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棋盤狀的百餘里坊,摩肩擦踵的東西二市,甚至碧波千頃的曲江池。她很清楚,自己絕非初來乍到,而是終於又回到了長安。
也許,在旅程的夢中,她亦曾回過長安,從天而降,落在寬闊的朱雀大街上,身邊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羣。或許,在已經被她遺忘的睡夢裡,她曾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北行,進入皇城宮城,穿過樓臺亭閣軒榭,冷眼瞧着那些忙碌走動的宮人內侍。或許,她還曾立在被軟禁多年的宮殿之中,看着它漸漸荒草叢生、毫無生氣。
“阿孃,那就是長安?”染娘遙遙指着高達數丈的城樓城牆,與城牆內隱約露出的樓閣寺塔。依稀彷彿能聽見,滿城的鐘鼓齊鳴——那意味着已經是正午時分,東西市緊閉的坊門即將打開,來自五湖四海的商人皆將涌進去,原本空空落落的兩市立即便會匯聚起川流不息的人羣。
“不錯,那便是長安。”李暇玉接道,“染娘,你覺得遠遠望去,長安與靈州相比如何?”
小傢伙側了側小腦袋:“靈州是靈州,長安是長安,爲何要相比?”她口齒清晰,完全不接阿孃的問題,令旁邊縱馬而行的李遐齡聽得忍不住笑起來:“說得好!靈州是州府,長安是咱們大唐的國都,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較?對靈州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不過,長安便是再繁華熱鬧,在咱們心中自然也比不得靈州,甚至比不得弘靜縣城。染娘,出來這麼些時日,你可曾想家了?”
“想。”染娘脆生生地回答,“想阿姊,想姨母,想曾外祖父與曾外祖母,想阿兄,想表舅和表舅母,也想阿弟。”她將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數了一遍,依偎在自家阿孃懷裡:“阿孃,兒也想寫信。”說着,她便伸出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掌,認真地道:“不會寫字,就按手印。”
“好,專門給你幾張紙按手印。”李暇玉忍俊不禁。
李遐齡聽得,亦是笑得更暢快了:“聽聞你方纔還鬧着要學寫字?如今你身子骨尚未長成,不能執筆,且再稍等些時日再說罷。眼下只需認字便足矣,若是你阿孃忙起來,便由我來教你《千字文》罷。”
染娘仔細想了想,忽然道:“阿爺不是喜歡做東西麼?等阿爺家來了,兒就讓他給兒做一支能用的筆。”她自不懂事之前便頗喜歡去謝琰的工坊中翻動,便是頑那些邊角料也覺得很有趣。她甚至還從工坊中收集了好幾套“玩具”,特地央着李遐齡染了色,當作寶貝珍藏起來。因着她不捨得這些“玩具”,這回李暇玉也放在行李中,替她帶了過來。
李暇玉微微一怔,遂彎了彎脣角,撫了撫她的小腦袋:“不錯,你阿爺一定會有法子。”
三人縱馬談笑之間,不知不覺便行至長安城下。因着自北向南而行,故而自北面的城門景耀門而入。守城的金吾衛屬下兵卒驗看了公文與過所,便將車隊放進了城。那吏部書吏瞧了瞧天色,拱手行禮道:“時候尚早,某須得趕往吏部官衙覆命。不知定敏郡君與李郎君有何打算?在長安可有親眷能投奔?若是臨時尋邸店或中人,恐怕很難尋着合意的住處。”
“多謝閣下關心,妾早已讓家人趕來長安處理此事。這些時日裡,應是暫居西市之南的懷遠坊中。”李暇玉回道,“煩勞閣下回稟宮中,妾已經趕來長安,隨時皆可恭候覲見。”已經過了這麼些日子,也不知小公主的病情眼下如何了。想來杜皇后應當已是心急如焚了,此事還是儘早解決爲好——雖然連她也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如兩位國公那般能夠威震邪祟,小公主又是否能因此好轉起來。
“既如此,某便告辭了。”那吏部書吏遂打馬離開,李遐齡下馬行禮相送。
在長安城內,高官豪門世家幾乎皆聚集在東北以及東市周圍的諸裡坊,而西市附近則住滿了胡族豪商或來往於各州府的商戶,南面衆裡坊住着平民百姓人家。故而,若以宅邸的價格來論,東面宅邸最貴,且幾乎有價無市,若是沒有什麼身份便休想買什麼好宅子。西面的宅邸次之,只要能拿出足夠的錢財,莫說三進的宅子,便是五進七進都能買得。南面則根本沒有什麼合適的宅子,除了百姓房屋以及田地、寺觀之外,幾乎皆是貴人們自家的別院園子,並不適合日常起居。
跟着粟特胡商康家在西域商道上經營多年,李家自是不缺資財。便是養着衆多部曲女兵,家業亦是不斷地增添。就算是長安的宅邸價錢都高得離譜,動輒幾百萬錢甚至上千萬錢,李家也能拿得出來。不過,李家一向秉承着悶聲發大財的念頭,從不四處炫耀豪富,家人亦並不喜好奢華,自是不會輕易露財。
故而,柴氏只命部曲與管事趕過來,在懷遠坊購置了一座三進的小宅子,並悄悄將宅子添在了李暇玉的嫁妝單子當中。李暇玉並不知情,李遐齡則是十分贊成。至於爲何選懷遠坊,自然是因這坊名聽着足夠親切,且離西市較近,離皇城亦並不遠,宅子大小也很合適的緣故。
從景耀門入城,一路往南行,經過西市之後便至懷遠坊。入得坊門後,西行片刻,便來到一處精巧的小宅子前。一位年輕的管事娘子在宅邸前守候,見李暇玉帶着染娘策馬緩步行來,立即上前行禮。
“思娘,這些時日忙壞了罷?”李暇玉抱着染娘翻身下馬,微微一笑,“你也從未來過長安,讓你提前過來打點,真是難爲你了。若非此事太過緊急,原本不該如此匆忙。”
思娘一絲不苟地道:“奴不過是盡心盡力罷了,且能替娘子分憂解勞,也是奴的福分。”她一面說話,一面引着李暇玉姊弟與趴在自家阿孃懷中昏昏欲睡的染娘往裡走,“這宅邸買來的時候,保存得較爲完好,不過是稍加修繕,將家居擺設都換了一遍而已。三進的宅子,外院正堂東側有間客院,已經收拾出來給玉郎君住。正院內堂比較寬敞,都按娘子的喜好佈置好了,染娘可住在正房之中。第三進還有座植滿花草的小園子,眼下有些荒涼,待到開春之後便能賞景了。娘子可想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罷了,明日再細看亦不遲。一連這麼些時日都在趕路,染娘應是累壞了。早些讓廚下端上夕食,用過之後便各自歇息罷。”李暇玉只隨意地瞥了幾眼,便搖了搖首。思娘是她最信重的管事娘子之一,她自是從不懷疑其打理庶務的能力。莫說是三進的小宅子,便是五進七進的大宅邸,數日之內她亦能理得妥妥當當。
接着,她又望向李遐齡:“玉郎,這些日子,你可有什麼安排?”
“初來乍到,能有什麼打算?也不過是四處走一走,熟悉熟悉長安各處的風物罷了。”李遐齡笑道,“若是遇上什麼文會,也正好去看看熱鬧。再過幾日便該祭竈了,接着便是元日、上元,節慶之時便不想往外走了,還是留在家中陪着阿姊和染娘得好。”
李暇玉聞言卻苦笑起來:“我們可未必能留在此處度過元日、上元。我打算先覲見聖人與皇后殿下,過兩日待染娘歇息過來,便着人去給大兄大嫂遞帖子。既然都是謝家人,說不得他們會留着我們母女一同過節日。你孤零零一人,應當也是跟着一起過了。”
李遐齡怔了怔:“倒是險些忘了此事。阿姊若是定下什麼時候去見謝家大兄大嫂,我自是該陪着你同去。當着我的面,再如何不滿,也至少該做些面子情纔是。”
李暇玉頷首回道:“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