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很深了,正院內堂中卻依舊是燈火通明。
李和盤腿趺坐在長榻上,仔細地擦着手中的一柄橫刀。這柄刀看起來已經十分破損,刀身上幾乎處處是細小的缺口與裂縫,浸潤着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暗紅血跡,彷彿經歷了無數慘烈的戰鬥。然而,他卻依舊將它當成是最珍貴的寶刀,動作格外輕柔溫和。
柴氏默默地坐在他身側,輕輕摩挲着橫刀刀柄上陰刻的“信”字,雙目微微有些發紅。
“原本還想將這柄刀再鍛造一番,往後傳給玉郎。”李和道,“眼下看來,它已經經不起了,幾鐵錘下去,恐怕刀身就會完全碎裂。也罷,就掛在玉郎書房中罷,做個念想也好。”
柴氏的聲音有些低啞:“玉郎身子骨不夠強健,如今還昏睡着呢。你也別總想着帶他上戰場,繼承你的衣鉢。兩個孩子若能安安生生地長大,我便滿足了。大郎與阿孫恐怕也不希望他們時時刻刻處於危險之中。”
“我老李家的兒孫,怎可只顧着享受這勞什子的安樂?”李和的態度卻異常強硬,將橫刀放到一旁,看向柴氏,“何況,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你怎知元娘和玉郎到底是如何想的?若是他們想要修習武藝爲父母報仇,你還能攔着他們不成?”
“好不容易找回的孫兒孫女,你還想白髮人送黑髮人?”柴氏冷哼道,“報仇雪恨,咱們便不能麼?非得讓孩兒們也成日想着這個?他們還小着呢,除了報仇就不能想些旁的事了?元娘是小娘子,玉郎生性又不喜舞刀弄槍,你讓他們往後如何過日?如今不比得開國之時,對女子越發苛刻,以軍功立身也越發艱難!”
李和強硬的態度立即軟了不少,想到那兩個孩子,不禁長長一嘆:“許是人老了,心也越發軟了。”他瞥着柴氏,低聲道:“娘子不是一直看不得孫氏那般軟弱的女人麼?怎麼如今心思卻變了?我只要想到元娘往後會養成那種嬌嬌弱弱的模樣,心裡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孫氏的性情固然不好,但性命攸關之時也是個有決斷的。”柴氏道,“何況,元娘若是像我,恐怕沒幾個人敢將她娶回家去。”
聞言,李和突然咳嗽起來,咕噥道:“這世上總會有我這樣的男人……”
柴氏橫了他一眼,忽然道:“周大與你說了麼?這回有個大漢跟着他們一同過來了,總是打聽三郎的消息。不過,怎麼看他都只是個普通的漢子而已,根本不像是世家出身之人。恐怕,三郎先前所說的‘與叔父失散’,未必真切。”
李和點頭道:“那應該是他們家的部曲。這小子先前想隱瞞身份,這才謊稱是‘叔父’。如今人已經自己找上來了,他大概也不會再瞞下去。說起來,這後生怎麼看都是個不錯的,若能娶了元娘,咱們這兩把老骨頭也能放心了……”
“將你那點心思收起來罷。”柴氏道,“世庶婚姻並非易事,何況他又是陳郡謝氏子弟。你想讓他當咱們的孫女婿,人家卻未必有這樣的心思。何況,義孫比起孫女婿也不差了。以他的性情,往後必定會好好照料元娘與玉郎。能有一位這樣的兄長撐腰,我們便是蹬腿去了,也同樣能安心。”
李和訕訕道:“若他只是陳郡謝氏支脈,娶咱們家元娘也不算是辱沒了他。你不是曾說過,他們家嫡脈早就娶過寒門出身的女子麼?”
柴氏呵呵冷笑:“你不過是個折衝都尉——大唐疆域中攏共有五六百個兵府,便有數百個折衝都尉,你還當自己有多稀奇不成?人家娶的寒門女,不是開國勳貴就是手掌大權的將軍之女,你拿什麼與他們比?”她並未再說“喪母長女”之類的話。陳郡謝氏便是再沒落,想來也挑剔得很,元娘所受的種種苦難在他們看來或許都是不妥之處——哼,她還不樂意自家美貌又能幹的乖孫女被人挑剔呢!
李和被她數落了一通,摸了摸鼻子不再說話。柴氏聽着靈堂方向傳來的聲響,嘆道:“時候不早,咱們也該歇息了。明日我再去守着玉郎,你也看顧着些元娘,別教她哀毀過甚。”
兩位老人正打算就寢,外頭便有婢女稟報說,謝琰過來了。他們對視一眼,李和便道:“讓他進來罷!”柴氏點了點頭:“這孩子,真是半點都不願讓咱們多想,確實打從心底便願意與咱們親近。”
說話間,謝琰便已經帶着馮四進來了。李和與柴氏都不曾見過馮四,掃了他一眼。馮四被他們這一眼中含着的威勢所震懾,立刻垂下首不敢再多看。若說先前他作爲陳郡謝氏的部曲,多少還有些李家人高攀了自家三郎君的心思。此時此刻,他心中卻只有佩服與震撼。
謝琰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心中喟嘆。且不說謝家如今的主事者坐井觀天了,連部曲都毫無根據地自視甚高,如此敗落下去也是不冤了。他特地將馮四帶過來,便是想讓他見識見識這世間真正的英豪到底是何等模樣。衛公(李靖)、英公(李勣)這等不世出的絕代將才當然不必多言,便是李和這般從無數征戰中脫穎而出的折衝都尉,無疑也比如今謝家那些沒落子弟優秀多了,更值得佩服與尊重。
“貿然打擾祖父祖母休息,實是孩兒覺得有些事應該儘早告知兩位長輩。”謝琰行禮道。
“能讓你這麼晚還過來,必定不是尋常小事。”柴氏道,讓他上前坐在榻邊,“跟在你後頭的人,我們從未見過,可是你叔父派來的人?”她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問得很是隨意。
謝琰露出慚愧之色:“實不相瞞,孩兒先前所稱‘與叔父失散’,其實是謊言。後頭這位馮四師傅,是孩兒的武藝師傅,亦是孩兒家中的部曲。孩兒從心中將他當成長輩,當時也不想多做解釋,便與元娘說成是‘叔父’。”
李和道:“我還當是什麼事!這不過是件小事罷了,如何值得你還特地過來道歉相告?你們既然已經相聚,我便讓出去找人的部曲都回來就是了。這位馮四師傅能教你武藝,想來身手定是不錯,改日也可與我切磋一二。”
馮四聽到“切磋”二字,也情不自禁地咧開嘴:“還請李公指教了!”
謝琰見兩位老人並未怪罪,略鬆了口氣:“欺騙元娘、玉郎都是我的不是,我會再尋機會與他們道歉。若是他們一時不肯原諒我,也都是我的錯……”不過,他也知道,李遐玉、李遐齡都是心胸寬廣之人,應當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柴氏略作思索,便坦然道:“我當初見三郎舉止不俗,便知你出身必然不凡,家中有部曲追隨,想來也是官宦之後。只是你年紀尚幼,怎麼只帶了一個部曲,便來到邊關遊玩?遭逢夏州之禍,你可需遣人回故鄉報平安?”
謝琰想了想,回道:“孩兒確實是官宦之後,不過父祖都不曾出仕,家族早已經沒落,也不必再多提。因不願拘在家中讀書,所以孩兒才只帶了馮四師傅出行。來到邊關,原本也是爲了投軍,掙得軍功來振興家族。”
李和聽了,大手拍了拍他的肩:“你這纔多大?便是投軍,也不會有人收。至少須得十六歲,才能正式進入軍營。小小年紀,以爲掙軍功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武藝再高,戰場當中刀箭無眼,也同樣危險得很!!”
聽了他的話,謝琰露出苦笑:“祖父說得是,先前是我年幼無知,想得太簡單了些。經歷長澤縣城之戰後,才知道戰場的危險與可怖。不過,也正因長澤縣城之戰,孩兒纔打定主意一定要投軍。不爲了軍功,只爲了守護大唐邊疆子民,將膽敢前來劫掠的胡虜都踏平,纔是男兒當有的志向!”
“好!好!好!”李和雙目發亮,喜得哈哈大笑,“好男兒就該有這樣的志向!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從今往後,你只管跟着我!!我可得好好磨礪你一番,看看日後咱們家能不能出一個雄震一方的大都督!”他高興極了,連聲讓僕婢去準備些美酒,要與謝琰、馮四痛飲一番。
謝琰思及隔壁的靈堂,自是婉言相勸。柴氏卻搖了搖首,讓僕婢去酒窖將西域葡萄酒、長安新豐酒、益州劍南燒春都拿過來,又對謝琰道:“這些時日,他難得高興一場,三郎便陪他喝一些酒罷。你年紀小,不必多喝,就讓馮四師傅陪着他大醉一回便是。至於喪事……人都已經去了,何必拘泥那些個禮法?”
謝琰點頭答應了。
柴氏端詳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無惆悵:眼看着一個最適合的孫女婿人選就在眼前,又不能隨意下手,真是讓人百般糾結。不過,這孩子與家中似乎有些不合,也不願告知他們家中諸事,想來心裡仍有幾分顧忌。她並不在意他的有意隱瞞,卻有些擔憂他的家事會干擾往後的生活。想到此,她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派幾個合適的人,去謝氏家族的故鄉陳郡陽夏細細打探一番。若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好早些應對。
卻說謝琰、馮四陪着李和喝了一夜酒,醉臥了一日之後,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洗去身上的酒氣,換了身衣衫之後,便發現天色已經很晚了。馮四被安排在他隔壁的客院,眼下聽着並無任何動靜,想來還在睡着。他也不想隨時隨地都帶着他,便獨自去探望李遐齡。
李遐齡已經從昏睡當中醒了過來,雖然仍有些蒼白虛弱,但看起來精神了許多。謝琰進去時,他正在艱難地吞嚥苦藥湯,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婢女珍娘給他塞了幾個蜜餞,他的神色纔好了不少。
“玉郎,覺得如何?”謝琰在牀邊坐下來。
李遐齡道:“我覺着已經好了,明日就能去替阿爺阿孃守靈,也好教阿姊不必那麼辛苦。但祖母卻不許我去,讓我好好地在牀上躺着。連阿姊也不放心,還特地派人來盯着我。”說着,他有些惱怒地看了一眼守候在另一側的婢女:“明明應該是照顧她的婢女,卻偏偏守在我跟前,也不知阿姊眼下還有沒有人照料。”
謝琰看過去,發現那有些眼熟的婢女正是李遐玉的貼身婢女之一,思娘。這婢女年紀約十四五歲,是柴氏特地給李遐玉的,不但性情穩重、識文斷字,而且據說頗通幾分武藝。她目不斜視地立在那裡,就像站木樁一樣,分毫沒有變化。
“你的身子尚未大好,就乖乖在牀上躺着罷。”謝琰便道,“祖母和元娘也是擔心你,才讓人來照顧你。你若是聽話,她們又何必如此?守靈之事且不着急,你若痊癒了,再去替元娘也不遲。”
李遐齡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悶悶地道:“連阿兄都這麼說……”
謝琰失笑:“你如今病着,當然以你的身子爲重。不過,我也看不得你如此虛弱的模樣。以後必須得好好錘鍊你的身體,變得更加強壯些纔好。你若是不想總是生病,便須得忍耐、須得吃苦。”
李遐齡立即轉過身,眸光閃閃:“阿兄,我不怕吃苦!”
“別擔心元娘,我自會看顧着她,安心罷。”謝琰又道。
李遐齡點頭:“阿兄去與阿姊說,她若是病了,也須得躺在牀上喝藥。藥湯可難喝了,又不能隨便動一動……”而且,如果他們姊弟倆都病了,還有誰能爲阿爺阿孃守靈?誰能主持阿爺阿孃的喪事呢?總不能讓阿兄去罷。
謝琰似是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安慰道:“玉郎放心,元娘心裡有數。”
李遐齡這才安心了不少,又道:“阿兄可知道《地藏經》?能給我念一念麼?我眼下不能抄經,在心裡唸經,應該也有效用罷。”
“好,我給你念。”謝琰答應了——佛道兩家的經書,他除了看過《道德經》之外,其他的都不曾見過,也算是有機會學一學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大概再有一章,孩子們便長大幾歲了= - =||
不會一下子長到成年,但是感情會漸漸有變化
大家且看着他們成長吧~~虎摸
說到謝家娶寒門女,是沒落時候的事了:一例是娶了王敬則之女——此人本來是屠狗之人(真的屠狗輩),後來成了南齊的開國功臣,曾經做到了司空(正一品)→ →,最後受猜忌謀反,死了。一例是娶了張敬兒之女,此人本名張狗兒,可見出身之低,但是武力值高,做到了南齊的侍中、中軍將軍,也是牛人了。後來受猜忌被皇帝殺死了。
所以,不管是哪個世家,其實都是爲了權勢可以折腰的,OTZ……當然,你也要牛到他們不得不折腰的程度,而他們也要沒落到不得不謀求婚姻來依靠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