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煦玉正兀自尋思, 他身後立着的蔡新史調二人便對苗穎章道:“告狀既已呈遞與大人,大人自會查證確實。你且退下靜候結果。”隨後衙吏便將苗穎章領出了公堂。
之後又陸續領進幾名百姓,皆乃推薦人品端方、有猷有爲的學子之人, 煦玉見狀便命蔡史二人逐一記錄在案, 待覈查情況屬實之後再行張榜表彰。之後煦玉見似是無人再行前來告狀抑或推薦, 正待命衙吏宣佈退堂, 不料卻見堂外忽地聚集了一衆百姓, 其中不乏許多士子打扮之人,聚於堂外高聲申述。門外守着的衆衙吏忙不迭命衆人噤聲退下,只道是大人已宣佈退堂, 若是有那狀告尚可呈上,只莫要於堂外喧譁。然這幫人似是皆爲臨時起意, 並未如之前那苗穎章那般籌算已久, 將所欲上訴之事詳細明列於狀子之上, 只是你一言我一語地申述。按理,如這般手續欠缺、不合規矩的狀況, 煦玉大可不必受理,然他仍是命衙中書辦等人逐一將衆人所告之狀記下,待他之後查證覈實。
卻說江西科場積弊日巧日深,曾震驚朝野。前任學政前來亦是料理不下,當今見狀無法, 方纔臨時緊急調遣了告病在家的煦玉前往江西整治科場士風。原因有二:其一, 自是因了江西科場積弊較了他處更深, 且上有高官相護, 盤結日深, 難以根除;而煦玉爲人素來正直清廉,不計厲害、不畏強權, 亦惟有這等品性之人方能應對這等痼疾。其二,江西省臨近安徽、江蘇兩地,亦屬兩江地區,多少受到江淮馬氏叛亂的影響。此地人心惶惶、學風日頹,民衆見慣,便也羣思效尤,進而導致世風日下、匪徒生亂,爲患匪淺。朝廷亦欲借整治科場弊端之舉導正贛省世風民風,肅清馬氏戰亂對贛省的影響。
此番退堂回到所居之處,煦玉將手中所得狀告中的各類情況規整一番,託這幹人之福,煦玉對南昌府科場積弊有了大致瞭解。其間積弊大致分爲以下幾類:
其一,鬻販,即縣試府試之時,多尋人空造姓名參與考試,佔取一定名額,待試後再將名額懸價出售與同名姓之人。其二,槍替,即與廩保混同作弊,僱人槍替代考。其三,舞弊,即是使用夾帶抄寫之類的手段考場作弊。其四,訛詐,即是如苗穎章所遭遇類似,試前於府縣學署中探訪研究,尋了那等家中無權無勢又頗有家財之人訛詐,坐收重利,若是不從則往了縣府之中憑空捏造某某身家不清、刑喪歧冒之類。而更有甚者,府縣亦是對這訛詐之人包庇不公,令被控生員苦不堪言,平白受罪。其五,拉榼,此等行徑更是惡劣,且危害更爲嚴重。這等拉榼之行背後往往有那武生主事參與,先以手下匪徒探知考生家勢,先與索財,若是拒而不與,則糾結數十武生,將生童拉至場外毆打禁閉,迫其出銀方釋。其六,滋事,亦與武童有關,武童便是參與武試的生童,本便較了尋常文生百姓身手更佳,遂便常以武力生事,而其餘百姓莫能反抗者;加之武童背後亦有業師教習,遂其生事,背後往往乃是業師指使,二者相互勾結包庇,危害至甚。其七,濫保,即生童入場之前,皆需尋本縣廩保作保,遂廩保對生童家世信息等斷無不知,若廩保持正,則斷無舞弊槍替等弊端;奈何廩保往往知情不報、百般包庇,即便爲人告發,不過便以老邁窮困、不堪忍受流徒重刑爲由,乞請開恩量刑,實則縱容了濫保之事。其八,學霸,即是縣府之學的教官暗自私下收受賄賂,自詡教授之職而隨意衡文,但憑己我喜好而出題抑或衡文,以此定人名次。既暗中包庇不學無術抑或才智平庸匱乏之人,藉此謀取重利,又屈了真才,誤人子弟。
此番待煦玉將這八類積弊逐條列出,徑直尋思片晌,隨後方與一旁的蔡史二人商議,煦玉只道是贛省科場積弊之聞既已遠揚至京,想必是由來已久且危害甚巨。然能造成如此危害且爲禍一方,其後想必有權勢之人的主使,如此方能自成一套行動體系,否則如何能弊竇日深且無人敢告。而那蔡史二人被派遣跟隨煦玉前來贛省出差之前便已知曉贛省科場弊疾,亦知其背後所涉勢力盤根錯節。而他二人之所以並未出言道破,便是欲藉此觀察一番這位位即三品的提督學政在接手這樁棘手弊疾之時將會作何反應。只未料到煦玉爲人正直不屈,向來不計厲害,不畏強權,敢於迎難而上。此番聞罷贛省科場各中積弊並了士子苦屈之事,便欲放手一搏,肅清科場積弊,爲贛省士子謀得一片清淨之地。
蔡史二人見狀,忙不迭開口勸道:“世兄還請三思。贛省科場積弊之事已是由來已久,上任學臺亦是無從下手。實則但凡着手贛省之事之人,無人不曉此地內|幕,此等積弊盤根錯節,日久愈固,皆是因了此事背後有那權勢之人主使,正如今晨那苗穎章道他乃是冒死前來狀告。衆人皆知,若是觸犯了那背後的權勢之人,只怕會不得好死。”
史調又道:“正如蔡兄所言,此事主使之人正是那周家椽,此人正是當朝吏部侍郎周家楣的胞弟。周大人正是江西南昌人,其家乃是當地有名的縉紳地主。遂歷任江西巡撫並了南昌知府莫不顧忌他家勢力,斷不敢貿然開罪他家。周家常年豢養一干貧寒子弟,培養他們成爲文童武童,文童取試文生,閒暇之餘便爲人槍替廩保,藉此謀得重金爲利;武童則取試武生,作爲拉榼滋事的幫手。而待這幹人等日後謀得功名,有了勢力,自是百般幫襯壯大周家勢力,遂兩廂庇護,其勢極大,難以撼動。其中有一人乃是當年周老太爺的親隨護衛,名喚武繼志,身手過人,早年參加武童取試,博得童生的功名之後便也不再取試,在周家充任了教習之職,專管教授府中武童。數年以來,教授的童生大半通過取試,南昌府中武童竟大半與他家勢力相關。而這武繼志則因手中掌管了衆武生,遂武生恣意生事之類則皆出自該人指示。但凡遭遇場中拉榼之事,便是主持考試的學政抑或府縣老爺亦是忌憚引火焚身,不僅於前往主持考試之時僱來許多護衛保護自己,而對那滋事拉榼的歹徒,更是不敢過問。而這幫歹人行事之後便躲往他鄉,消失了蹤影,便是官府欲前往捉拿,亦是尋不到人……”
待史調說罷,那蔡新則接着道:“不僅如此,那周家之所以爲非作歹多年,不僅因了周大人位列二品吏部侍郎,更因周大人乃是當今正得勢的吏部尚書三王爺的得力臂膀,這般冤大頭,掌管衆官吏升遷調遣諸事,何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何還肯主動前往招惹了?何況此番世兄出任學政,待來年鄉試過後回京述職之時,亦是由吏部會同禮部爲世兄考覈評估。若是此番世兄因追究此事而貿然開罪了吏部侍郎,頭上的吏部尚書大人定然亦不肯輕易放過世兄了,屆時若是耽誤了世兄述職評定,又當如何是好……”
煦玉聞言不過冷笑對曰:“若說來年述職之時,吏部如何評定乃是他們之事,便是革職懲處,在下亦不過悉聽尊便。只如今在下既當此重任,自當謹守上能督官,下能益民的祖訓,一力整治贛省科場積弊;若一味只求明哲保身,不思改變此地現狀,無異於虛食重祿,素餐尸位。可知素餐者,則上愧於君,下愧於民,德不稱官,空當食祿。”
那蔡史二人見煦玉心意已決,亦相顧無言,心下欽佩煦玉秉性正直無畏,然對此番貿然‘虎口拔牙’,直面吏部權勢諸人,卻並未懷抱多少事成的希望。
隨後只聽煦玉說道:“二位仁兄既言此等匪徒背後皆由那周家椽主事撐腰,如此不若在下此番便親身前往拜望那周家椽一番,以窺得此人乃是何方神聖。”
蔡史二人聽罷忙不迭出言制止道:“世兄萬萬不可!世兄若是就此貿然上門,只怕會打草驚蛇。那周家椽等人定然知曉世兄是爲肅清贛省科場積弊而來,如此定會加以防範,斷無可能再輕易爲我等抓住把柄。又兼那武繼志乃是習武之人,身手過人,若是我們現下貿然泄漏己我意圖,令其加緊防範,只怕便更難擒獲。”
煦玉聞罷他二人之言亦覺在理,亦是首肯。房中他三人正商討應對之策,便忽聞學署的門子前來通報曰:“林大人,門外一蒙面道士自稱爲大人親人,欲面見大人。”
煦玉聞言一時尚未回過神來,除卻忘嗔以外,不知自己何來的身份是道人的親人。何況此時正值日落十分,正是城門關閉之時,尋常人等又如何會於此時前來拜訪。然對方既如此自稱,想必自有其理,遂命門子將人請進書房之中。這邊煦玉亦是整衣冠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