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各省欽命學政一職, 主要便是負責該省的院試一事,此番因了煦玉乃是臨時派遣前來,彼時院試之一的歲考已是考過了, 第二年則應舉行全省各府生員的科考。待鄉試那年, 先行主持全省各府的院試。而科考可謂是鄉試的資格考試, 僅能允許歲考中取得一、二等成績的生員參加, 遂人數較了歲考已少了許多。而江西省共有十三個府與一個直隸州, 遂全省共計需舉行十四場科考。按照通常情況,一個省的學政欲圖省事,通常便惟親自舉行省會所在地及其周遭地區的歲考、科考, 然此番煦玉則欲親自主持遍省十四個地區所有科考。此番先行按臨南昌府,遂科考自當由此地開始, 奈何煦玉剛至南昌之時着實大病一場, 遂此番南昌府諸事只得待大愈之後方纔進行。
將養數日之後, 煦玉方得好轉。此番按例自是先行進行一府教官的考覈。此番六年一次的計典之期又至,即地方教官六年爲一任, 任期滿時需進行一次總的考覈,此爲計典。煦玉恰巧遭逢此事,遂便對教官的按臨考覈與計典考覈一併進行。令南昌府學的教授並了訓導前往貢院,分發試題,包括文、詩題各一, 隨後鎖院封門, 將試卷在場中完成後方允其外出。隨後因了人數不多, 此番煦玉親自評閱各教官的試卷, 雖審查甚嚴, 然此番南昌府各教官中並未有那三等以下之人。其中府學豫章書院的教授王象瑜成績優秀,被評爲一等。審閱完畢, 煦玉自是將成績並等級張榜公佈並分送與總督、巡撫。
教官考覈完畢,煦玉自是着手準備南昌府生員的科考。在科考以前,還需進行一個“放告”的儀式,即是學政於官府之中升堂,鳴炮爲信,告知百姓曰放告開始,允許當地百姓向學政控告生員的不法行爲。告者聚立在龍門內的放告牌前,由衙吏引導百姓進入公堂,呈上狀子後退堂。之後由學政調查覈實後給予被告生員處分,輕者懲戒,重者開除。在公佈被開除的生員名單之時,城中仍將鳴炮,告知百姓。此舉乃是爲將官學中的生員置於百姓的監督之下。
而此番放告,只見聚集在衙門前的百姓雖多,然彼此之間皆只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未見有那真正欲上前呈遞狀子之人。隨後煦玉又遣了衙吏前往詢問,可有那欲告狀之人,半晌過去皆無人上前。煦玉見罷此景,心下自是暗自欣慰,只道是南昌此地士風尚佳,取試士子皆是那遵紀守法、潔身自好之人。遂此地方纔並無訴訟之事。可知士爲“四民之首”、“庶民之坊表”,士風若正,民風自是亦正,若是如此,自己這一學政提督,不糾察也罷。
不料正如此這般尋思一回,便見衙吏領着一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老漢進了公堂,在此深秋時節尚且身着粗布直綴,冷得渾身發顫,座上煦玉一見之下便覺遍體寒冷。跟隨在衙吏身後跌跌撞撞地步至公堂之中跪下,哆哆嗦嗦地從懷中掏出一頁狀子呈上。煦玉目視着那老漢的動作,伸手待衙吏將狀子交到自己手中,隨後垂首覽視,只見那狀上筆跡工整清晰,遂又擡首問道:“此告狀乃是出自何人之手?”
那老漢答道:“回大人,正是出自不才童生之手。”
煦玉聽罷好奇對曰:“你亦曾讀書識字?如此可有進學?”
老漢答:“回大人,童生名叫苗穎章,本爲南昌府安義縣人,於二十年前便已通過縣試,至今十餘年,仍只是童生……”
煦玉聞言驚道:“如何總未進學?”
那苗穎章聽罷這話,頓時雙目盈淚,一面拿衣袖抹了,一面哽噎着說道:“回、回大人,童生這十數年間亦能下場兩回,只是……”
煦玉則追問道:“只是何故?”
苗穎章答:“只是兩場府試皆未能過,遂童生便再未下場……”說到此處苗穎章卻又欲言又止。
煦玉見狀心下暗警,忙不迭追問:“其中到底有何隱情?還不快與本官如實道來!”
只見那苗穎章聞言忽地痛哭流涕地磕了幾回頭,隨後伏身跪啓曰:“大人,童生今日前來便是冒死向大人稟明狀告本府科場積弊之事。考了這十餘年,童生已是老弱殘軀。便是有朝一日得蒙文星眷顧殿試及第,只怕亦是無力效忠聖上……然螢窗雪案、寒窗苦讀數十載,未曾求得功名分毫,童生未免心有不甘。加之如今如童生這般寒窗之士因了本府科場各中積弊而錯失秀才之人亦是數不勝數,遂童生拼死前來向大人遞上告狀,只爲向大人稟明場中積弊,令我省學子皆不再如童生那般苦讀一世卻一事無成……”
煦玉聞言頓時感慨萬千,初來該地,乍看之下只道是學風士風一派振勵繁榮,人文昌盛,不料卻爲人狀告其中有這等隱情,遂忙不迭從公座上起身,步至堂中跪着的苗穎章跟前說道:“你且起身,將你方纔所道之場中積弊與我詳述一番。”
那苗穎章聞罷謝過後方搖搖晃晃地立起身來,答道:“此事且先從童生說起。卻說童生自縣試通過後,按籍自當參加南昌府試。只未料到此地場中積弊較了童生所在安義縣過之而無不及,彼時童生乃是首次參加府試,下場之前尚未發覺甚異樣之處,亦尋了兩名廩保,與安義縣同考的五名考生互結。隨後童生便也放心大膽地下了場。誰料便在發榜那日,童生親身前往看榜,童生中了第十名,心下自是欣喜非常,只道是此番參加院試乃是確定無疑之事了。童生正待收拾回鄉,欲將此等喜訊告知家中親人。不料便有那歹人遊民往了學署之中指名道姓地來尋童生,卻是來向童生索要金銀,道是若是不孝敬了他們,此番便也休想參加院試。童生家貧,此番前來首府應試的盤費亦是尋了鄰人借索,方纔得以前來,哪裡還有銀子‘孝敬’那幹人等。那人見童生抵死不從,只令童生等着。待到翌日,知府老爺果真遣了衙吏傳喚童生,將童生鎖了領至府衙中。童生便見昨日那索財之人正在那公堂之上,此番正向知府老爺憑空捏造控告童生家世不清且冒籍匿喪。童生只得百般辯解曰童生有廩保作證,此皆是無中生有之事,斷無那家世不清、冒籍匿喪之事。知府老爺將童生收押,只道是待傳訊與童生家鄉安義縣知縣老爺,查明真相之後便將童生釋放。然最終亦是耗去數月方纔查清事實,童生雖得釋放,然亦是誤了當年院試,加之當年童生家嚴本盼着童生回家報喜,不想竟聞知童生身陷訴訟囹圄,竟一病不起,待童生歸家,家嚴卻已仙去。童生無法,便是遺錄亦不得參加,只得三年後再行下場……”
煦玉又道:“你前番取試成績已是不俗,歸家丁憂定是溫書複習,如此三年後的院試又如何並未通過,難不成你因故並未參加?”
那苗穎章聞言搖了搖頭,嘆氣答道:“回大人,下場惟三載一次,童生又如何肯輕易放棄。正如大人方纔所言,童生趁丁憂之際,於家中閉門苦讀,遂當年院試下場之時,童生較了上回卻是更爲自信,只道是若無甚意外,童生定能院試通過。不料卻……”
煦玉急道:“不料如何?”
苗穎章道:“不料在下場前夕,那上回前來訛詐童生的歹徒又至,令小人務必交出金銀,否則俱是後果自負。彼時童生銀兩皆用於籌備下場所需之物,身側再無多餘錢銀,童生只得再行拒而不與。此番那歹徒亦不糾纏,仍是自去了。隨後數日,童生倒也並未遭遇誹謗訴訟傳喚之類的事,然童生卻也終日惶恐不安、提心吊膽,只恐那歹人再行詭計。待到終於下場,童生待宗師大人驗明童生並童生廩保之後,童生方入。正值尋號入座,卻見場外忽地涌出數十人,無視貢院外衙吏,來勢洶洶地闖入場中,將童生並其餘生童拉至場外僻靜無人處毆打,打得渾身是傷,威逼交出銀錢方可放人。童生無法,只得將身上惟剩的五兩銀子交出,方纔留得命在。然當日遭逢此事,當年科場只得作罷……”
一旁煦玉聞言已是大怒,斥道:“自古貢院乃聖地,士子乃聖徒,豈容這等匪徒賊人平白玷污欺辱了的?!□□之下,竟行此明目張膽、膽大妄爲之舉,目中可有天理王法?!”言罷又轉而恨聲詢問那苗穎章道,“出事之後,你可有將此事狀告與知府並學政?”
那苗穎章道:“出事之後,童生便寫了狀子遞與知府老爺,老爺雖言將徹查此事、嚴懲兇徒,奈何一載過去,卻音訊全無。而自上述兩番‘遇險’,童生何敢再次下場,便也延誤至今了……”
煦玉聽罷這話,難以置信地反問道:“依你之前所言,那歹徒乃是明目張膽地行兇抓人,若是知府欲查清此事,想必不難,爲何至今過去數年,竟音訊全無,未曾懲治惡人?莫非歹人已是逃往他處?”
苗穎章道:“歹人並未潛逃,仍在這南昌府中,這等將生童拉至場外毆打以勒索錢財之事在本省稱爲‘拉榼’,每屆科場中已是慣常之事了。”
煦玉聞言驚道:“此乃何故?!便由着這等不法之徒逍遙法外,爲非作歹?!”
苗穎章道:“童生今日乃是冒死前來,其餘之人誰願擔此兇險,招惹這幹人等。其實此事本府之人皆知,只不敢過問罷了,唯恐惹禍上身。這主使之人名叫周家椽,此人正是當今吏部侍郎周家楣周大人的胞弟!”
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