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番林海官至翰林侍讀,待煦玉週歲之時行抓週禮,林家便也大宴賓客,闔府親朋滿盈。所謂小兒抓週,自是將那滿週歲的稚子至於一矮炕之上,周遭堆滿各色物品。若是富貴人家,便將那奇珍異寶、周鼎商彜取出令了小兒抓取;若是書香門第,則將些文房四寶、名書古畫拿來置於榻上,皆是大增顏面之事。此番林府抓週,上述諸物皆有。
抓週之時煦玉亦是不負衆望地從滿眼的奇珍異寶之中抓出了倉頡簡,衆人俱拍手稱道曰此子乃天授神奇,胸藏鬥宿。據聞數年前神京亦曾出現小兒抓週抓了倉頡簡之事,此子乃修國公府國公爺之孫,世襲一等子的侯孝康之胞弟,世人皆雲此子定爲狀元之才,如今不過三四歲。林海從旁見狀亦是捻鬚而笑,心下喜滋滋地尋思煦玉降生之前那夢境之中警幻所言曰“此子乃是文曲臨世”,如今看來此言並非空穴來風。
隨後的第二次抓週,周遭衆人均瞪大雙眼欲看此子還有甚壯舉。然此番只見小兒卻是遲疑了一番,匍匐經過周圍一干奇珍徑直向一堆玉石製品爬去,在衆目睽睽之下從中撿出一隻瓊瑤玉連環。衆人見狀皆是讚賞不迭,只道是“不愧爲林府玉郎,今日抓週拾玉,翌日也定是貌如良玉,質比精金。此子長成後定是一謙謙如玉君子”。此話一出,周遭衆人均鬨然稱快,盡皆附和。然炕上小兒哪管他人千秋,惟自顧自地扒拉着玉連環之下懸掛着的結成相思扣的絡子,自個兒兀自玩得分外盡興。
因了之前有林府煦玉抓週一事在先,待賈珠滿週歲之時,榮府亦是不甘示弱,當日闔府大擺筵席,邀來各方親朋前來觀禮。林海夫婦亦在受邀之列,此行亦攜了年滿二週歲正值蹣跚學步的林煦玉一道前來。
此番只見屋中擺着一張大炕,炕上鋪着古錦斑斕的軟墊,其上各色珍物寶器擺得琳琅滿目,其中有那王亥算、倉頡簡、財滿星、洪崖樂、官星印、食神盒、將軍盔、串鈴、伊尹鑊、魯班鬥、陀螺樂、酒令籌筒並其他三教經典、金銀珠寶、古玩珍器以至於胭脂水粉、玩具吃食等俱是應有盡有。隨後賈政喚一婆子進了內室命鄭氏將剛滿週歲的賈珠抱來,放在炕上令其抓取。話說抓取何物於世間尋常小兒而言大抵巧合偶然的成分居多,抓取之物亦非是有意識的選擇。然此番賈珠並非僅爲一小兒的心智,他心下自是明瞭家中衆人對於他抓週的期許。
擡首打量一番周遭之物,有些好笑地望了一眼離自己身側最近處放置的倉頡簡,心下只道是這怕是故意的,只爲令自己伸手便能拾取,他老爹的用心未免太過明顯。不過此番他卻是不欲迎合此種用意,對於到底抓取何物,他自有一番考量權衡。
話說在這一世生存,到底亦難離“政治”與“經濟”二事。所謂“政治”,便惟有取試入朝,求得一官傍身。而這一事卻恰巧是整個賈府所最爲欠缺的。闔府各派惟爲己身私利爭權奪利相互傾軋,而無一能運籌帷幄者。惟知依憑祖蔭享樂,倚仗權勢,爲非作歹,白白耗盡手中僅剩的政治籌碼。待元春去後,堂上無人,終致使闔府於朝中無立錐之地,被政敵抓住把柄,以至於一擊即潰,一敗塗地。
與之相對的便是林氏一族,待爵位襲盡,後輩便也擇了科舉仕途之道,到底在林海那代,尚且能夠官至二品,加之平日裡潔身自好,致使林家得以延續。
念及於此,賈珠只道是自己此番仍需走那取試入仕之途。科舉取試八股時文,範圍不外乎四書五經。目標既定,他便也伸手抓取了一本朱子的《四書集註》,此乃科考的官方指定唯一權威版參考書。瞧了眼身側擺着的倉頡簡,心下暗道曰這做才子詞人、博學大儒以談古論今、著書立傳之類的偉業,還是留待那等志在雲霄的人罷,他卻是志不在此。然一旁圍觀的賈政見罷賈珠行徑,見其子棄手邊倉頡簡不顧,臉上不禁白了一陣。隨後又見他抓取了一本《四書》,便又轉嗔爲喜了。而周遭一干人等見狀亦紛紛贊小兒擇聖人經典,今後亦能成一世大儒,著書立言,成就一番不世之業。
隨後的一次抓週,賈珠則旨在“經濟”之物。想來榮府家大業大,最終亦是落得個入不敷出之局,正是因了榮府衆人一味享樂、不懂經營之故。念及於此,賈珠便將那財滿星抓了在手,寓有財神庇佑、生財有道之意。然此番不論他人如何稱道,賈政見狀卻是心下不喜,面上卻又不便表露。他爲人自恃清高、不慣俗務,在家與一干清客篾片便一味清談,面上只道是雅士不理世俗經濟,然賈家最終虧空潰敗之局未嘗便沒有他放任不管、不善經營之責。
賈珠抓週完畢,未想此番卻是驚變陡生。卻說賈珠抓週,林海因對煦玉疼寵萬分愛不釋手,便也將其抱在懷中逗弄,令其與自己一道大堂之中從旁觀看抓週始末。不料懷中煦玉見罷炕上衆多爲抓週準備的五光十色的精緻之物後,卻突然吵嚷起來。林海拗之不過,礙於此番賈敏與跟來的僕婦等俱在內院,眼下無法假手他人,遂只得依意將煦玉放下地來。彼時煦玉將將學會走路,下地後便也搖搖晃晃地向賈珠所在的大炕處行來。
而炕上賈珠亦隨聲擡起頭來,見罷此景心下了然,只道是這小子犯了小孩性子,見了漂亮東西便想要。只見煦玉靠近大炕,卻因幼兒矮小無法上炕。遂煦玉便將身子扶在炕沿之上,一面伸出一手往炕中間扒拉,嘴裡還一面含糊不清地嚷着。炕上賈珠見狀不耐,隨手便拾起一個如他手掌那般大小的徑寸明珠遞至煦玉手邊。而煦玉之手在觸到那圓潤光滑之物之時竟也順勢抓住握於掌中,隨後便拿至跟前玩耍起來,再不吵嚷。
衆人見狀俱是交口稱讚,有贊賈珠早慧有稱煦玉靈心的,不一而足。而一旁林海聞言心下欣忭非常,將幼子重新抱在懷中,目視着幼子此番自顧自擺弄着手中之物,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舐犢之情亦是溢於言表。
至於多年之後賈珠向身側的煦玉再度提起抓週時的往事以說笑打趣,道是“大才子的小孩性子自幼便可窺一斑,吵嚷不迭,尚需珠兒我拿那珠子打發你呢”。煦玉聞言放下手中書冊,伸手攬過身畔之人,回以一句曰“以珠兒那般冰雪玲瓏心肝難道亦會猜不明白?此事乃是上天註定,預伏你我二人之情。告知我曰彼時我已得我之明珠”。而當時那顆隨手拾來的徑寸明珠,則一直爲煦玉佩戴在身,即便日月流逝珠身已黯淡無光,亦未被其主遺棄。不過此乃後話,此番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