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夜裡, 安排太子妃就寢後,元春又前往自己職責範圍內的各處殿宇巡視一番,方纔回了自己住處歇下。待宮女侍奉自己洗漱完畢, 元春揮退了衆人, 步至房中琴案跟前落了座, 雙臂顫抖地將案上的春雷拾起攬在懷中, 另一手則輕捋琴上垂下的琴穗, 終於止不住淚如雨落。一旁的抱琴見小姐這處尚未熄燈,便也忙地前來探視一番。卻見小姐正兀自淌眼抹淚,遂出聲詢問其故, 元春惟搖首不答,捂着雙脣只顧垂淚。抱琴見元春不言, 亦不敢擅自離去, 只得在一旁作陪。
卻說元春爲何垂淚, 便是因了白日間於御園中意外邂逅吳妃一事,聞罷吳妃之言, 心下頓生萬千感慨。閒來無事之時便憶起了多年以前,自己尚在家中之時,與兄長賈珠的那番夜談。彼時她便已知曉她兄妹二人皆無從掌控自身命運,均如雨打的浮萍,不過隨波逐流, 一個取試一個進宮, 不過作爲府中政治投資的手段, 被家長拋入了未知的深淵……彼時賈珠尚且勸她裝愚守拙, 以求最終能保全自身, 求得歸來的一日。
“只是大哥哥,元春已經回不了頭了, 大哥哥亦是明瞭的吧……”如此念着元春已是掩面而泣,“你入了朝堂我進了深宮,如此這般的我二人,又有誰能掌控己身命運?不過是身不由己,哪還有能安然脫身的一日?……大哥哥,元春分外懷念家中親人,只不知日後是否還有相見的一日……若能再與家中親人一會,便是死亦瞑目了!……”思及於此元春泣涕如雨。
身側抱琴見狀亦思及己身,只得一面陪着垂淚一面低聲勸慰。元春見罷抱琴,只道是這跟隨自己從小一道長大的丫頭,多年來已如親人一般,便也更爲念家,遂主僕二人情不自禁地抱頭痛哭,直至二更之時方纔堪堪止住。抱琴手持絲帕爲元春擦拭淚水,元春尚未回過神來,眼淚懸在眼眶之中將落未落。隨後似是不自覺地喃喃說道,亦不知是對誰言:“大哥哥,既走上了這條不歸之路,元春便也認命,若非能就此直衝雲霄、飛黃騰達,便也誓不歸家!……”
自那一日打定這般主意,元春心下便也更爲冷靜淡然。她明瞭當今的太子心頭的謀劃,知曉太子自知自己在功名才智方面與五皇子無法相較,便惟有以德行勝之。由此太子便也無論裡外,最重賢德之名、孝悌之行,將那父母之愛、兄弟之情與了夫妻之德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元春將之看在眼裡,心下了然,知曉此乃自己的機會。若是以家勢相較,她比不過有外戚撐腰的太子妃;若是靠才貌相拼,她未嘗勝過才貌雙全的吳妃。然只道是太子如今既最重賢德品行,那他在添選後妃之時便也會偏向那賢德之人。遂她便以此爲契機,不僅在東宮事務之上事事盡心,而自己的一舉一動更是加倍審慎,萬分小心,唯恐行差踏錯一步,只將那心思放在詩書禮樂之上。久而久之,元春的賢德之名自是深入人心、爲宮人廣爲傳頌。太子將之看在眼裡,笑得意味深長,心下倒也萬分順心如意。
不久之後,景昌帝將數名皇子並了親信大臣召之身畔,宣告自己有將皇位禪讓與太子而自己做太上皇之意。衆人聞知亦是大感意外,只道是景昌帝尚且身強體健、神清目明,何以會忽然萌生退位之意。彼時衆人聞言倒也各懷心思,只見太子聽罷當即便跪下,一面泣數行下哀求當今收回成命,爲父的英明神武,兒臣等尚可瞻雲就日,何敢取而代之云云。期間陳情表意俱是情真意切,莫不誠摯懇怛,衆人聞之心下雖不以爲然,面上卻仍是一副聞之大爲動容之狀。座上景昌帝見狀擺擺手,面上不以爲意,心下卻也少不得因了耳聞這話喜不自勝,道句“朕年事已高,是時候享些清福了,你們均大了,合該輪到你們大展身手,何況還有諸位愛卿輔佐匡教,朕亦可安心頤養天年……”
座下太子聞罷少不得又推辭謙讓一番,這般惺惺作態罷,只爲於衆人跟前再度彰顯一番自己誠懇敦厚之形。待席散宴罷,衆皇子並了衆親信大臣各自離殿歸家,至分別之際,少不得有那勢利之人跟隨在太子身旁亦步亦趨,一面脅肩諂笑,其態可厭。然無論是面上淡然抑或脅肩諂媚之人俱是明瞭,這當今禪讓,雖仍有治下之威,然從今日伊始,本朝到底仍是變了天。
行至分岔路口,衆皇子王爺便也分道揚鑣。衆人此番皆是不約而同地先行恭請太子登輿,太子見狀亦不推遲,與衆人作別之後便也高視闊步地上了車轎,在各人的注目之中領着一干宮人隨從往了東宮揚長而去。待太子一行人遠了,留在該處的衆人便又將目光轉向從方纔開始便一言不發的五皇子身上。只見五皇子劍眉微蹙,滿面肅然,衆人察言觀色,亦難以揣測其目下是何心思。隨後便忽聞其開口說道:“本王尚還有事在身,先行告辭。”亦不待衆人回答便又轉向一旁的稌永吩咐道:“備轎。”隨後便也辭了衆人去了。其餘之人便也三三兩兩地招呼過後各自去了不提。
此事過後不久,景昌帝便命欽天監擇定吉日舉行傳位大典。隨後正在東宮當值的賈元春忽聞宮人傳召,元春雖知大抵是自己被冊封之事,不料卻聞見自己被封爲鳳藻宮尚書、更加封賢德妃,與吳貴妃同列。聞罷冊封,元春雖有一瞬間的恍惚,亦不忘伏身拜首叩謝。
而另一邊隨同一道蒙受冊封的太子妃、吳妃等人見狀,皆驚詫意外。在這之前雖皆知元春頗得太子親睞,此番太子已正式獲聖上降旨傳位,正欲擴大東宮建制以備後宮之用,元春十有八|九會因此獲得晉封。之前只道是她爲妃爲嬪皆屬意料之內,只未料她此番竟一飛沖天一鳴驚人,身居貴妃之列,更獲封“賢德”稱號。只道是此番晉升之人不少,然如元春這般從女史一躍成爲貴妃之人卻惟她一個。
周遭衆女見狀俱是各懷心思,未待衆人多想,便見太子駕臨殿內,衆女見罷忙地跟隨在太子妃後行禮謝恩,太子滿意地掃視一番衆人,吩咐曰隨後便將由六宮都傳旨到晉封各家。言畢眼光在掃過元春之時略停了停,嘴角浮出一絲頗爲玩味的微笑。卻說太子此番特意將元春大升,既是表面自己對於賢德之行的重視,更是對賈家表態,以示拉攏親近之意,令榮寧二府在繼位一事上支持自己而非五皇子。雖說作爲八公之一的賈家目下在朝堂供職的惟有賈政賈珠父子,尚且位卑階低,未有多少影響決斷之力;然與賈家同氣連枝的王家卻有王子騰這一從一品大員,位列五皇子之後,與之關係密切。而太子藉以提升元春之位以拉攏賈家,如此一來,太子一招已是意有所指,正是要看作爲賈家同盟的王子騰,在面對此局之時將如何應對,站在何種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