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回了榮府,賈珠先行前往書房面見賈政,將應麟爲自己取字之事告知與他。因是應麟所取,賈政聞罷自是無有不可的,待又吩咐幾句後便放賈珠前往賈母處。待賈珠從賈母處出來,又前往王夫人處請了安。此番王夫人已診出懷了身孕,心下是喜不自勝。往日間尚且協助李夫人料理榮府之事,如今便也撂了手去只管安心養胎,不作他想。想來她如今已有一子一女,和大房如今惟有一子的近況差別甚大。且她如今亦是年歲不小,若不珍惜眼前之機,再過個幾年,怕是再無所出。若此胎是男,她將是雙子臨門,屆時待她年老,將再無後顧之憂。
從王夫人處出來,賈珠便攜了之前買的琴穗徑直前往賈母院的元春房中。卻說如今家中子嗣尚少,元春是府中唯一的姑娘家,由此便與賈珠一道養於賈母跟前,隨賈母住於賈母院中正屋一旁的暖閣之中。
待賈珠到來,便見元春正坐於屋中窗櫺邊繡着一個荷包,抱琴從窗口望見賈珠向這處行來,忙對元春道句:“大爺來了。”隨即起身爲賈珠打起湘簾。
元春聞罷忙放下了手中活計,立起身來迎將上去,說道:“大哥哥素日課業繁忙,今日怎的竟也抽空到妹妹這裡來?”
賈珠拿出買好的琴穗遞與元春道:“今日是來將此物送與妹妹,此前一直未能前往,今日總算去了一趟,將琴穗買了,妹妹看看,可是合了心意?”
元春接過一看,翻來覆去地打量一回,眼神中滿是欣忭之色,將那琴穗拿在手中小心撫摸,之後方擡首對賈珠說道:“還是大哥哥有心有眼光,這琴穗質地冰涼滑潤,實屬上乘之選,配着我的春雷甚是合適。妹妹很是喜歡!”
賈珠見狀微微含笑對曰:“妹妹喜歡便好。”
言畢元春又步至房內琴案前坐下,自顧自一面拂拭七絃一面說道:“說來此琴還是邵先生贈予妹妹的呢,只可惜當初便沒個好的琴穗配它,若是隨意尋個絡子裝上去,反倒是糟蹋了名琴。好在此番大哥哥替妹妹買了來,亦算得償所願。待日後妹妹入了禁內,便也一併攜了去,也好做個念想……”說罷這話元春的眼圈便有些紅了。
賈珠見狀,一時之間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遂半晌無言。
話說自大房長子賈玫沒了之後,榮府便將子嗣培養的重點放在二房這一對兄妹之上,賈珠與元春早已被頭上家長預定好了日後的前程,賈珠取試、元春待選。無論是兄妹倆哪一個,發展方向倒也確鑿無疑,均是作爲賈府的政治投資之一。而作爲姑娘家的元春,選秀入宮雖是風光無限,然其中的苦楚亦惟有自個兒知曉,日後的遭際便未必比得過普通姑娘家嫁人。然元春又如何能得別樣之選?至今家中惟她一個姑娘家。因了早有這等籌劃,元春自小,家中便從宮中請來四名教養嬤嬤,手把手教授規矩禮儀,規範儀表姿容。更爲了令女兒家賢良淑德之名遠揚,將那些《女四書》、《四誡》、《列女傳》、《賢嬡集》等與她反覆誦讀,只道是女孩兒家賢德至關緊要。又爲令元春選秀能有一技之長,亦專門聘請了教授古琴的師父,這師父倒也教得中規中矩。後聞賈珠偶然提起應麟常常撫琴自娛,亦是琴技過人,元春遂又坐車前往林府拜見了應麟幾回,對應麟琴技倒是欽佩有加。應麟爲勉勵元春,更將自己珍藏的春雷名琴贈予她。經由如此栽培調|教,元春與別個家庭中的女兒家相較,氣度自是不同。
而賈珠本無撫琴之雅好,見了兄弟姊妹學琴,亦是好奇頓生。想來煦玉早些年便已隨了應麟學琴,如今彈得已是有模有樣。此番見元春亦是琴技大長,不甘心之下賈珠亦嚮應麟提出希欲習其琴技。應麟聞言但笑不語,待賈珠一將十指置於七絃之上,便覺手足無措、十指痙攣,全然不知如何擺弄。應麟賈珠大笑,只道是賈珠習琴,當真是東施效顰,雞同鴨講了,兼無撫琴之雅氣,曰“枉珠兒聰明一世,在習琴天賦之上遠不如自家胞妹”。賈珠方將學琴之事棄之腦後。
如此胡亂尋思一陣,又忽聞元春破涕爲笑,徑直轉了個話題說道:“大哥哥今兒難得來妹妹這兒一趟,快看看妹妹繡的這荷包怎樣?大哥哥可喜歡?”
賈珠接過元春遞來的荷包細細打量一番,只見這荷包呈雞心形,雪青色緞面作底,上鏽秋香色花紋,顏色分外淡雅。遂答道:“妹妹好手藝,這個好看得緊,只是爲兄的以爲妹妹素無這等閒情逸致做針黹的……”
元春聞言將手中荷包放下,咬着下脣沉吟片晌,方道:“其實妹妹倒是希望能同普通女兒家一般只做些針黹就好,奈何家人皆道此事並非我本職,家中一應之物自有家人動手。然此番不過妹妹爲大哥哥做些針線,他人還能嚼什麼舌根子……”
賈珠聽罷不知如何應答,然腦中忽地念頭一轉,有了主意,聽元春言下之意是願意爲他做些針黹,那此番這事大可拜託她卻是最好不過了,遂開口說道:“妹妹能爲哥哥做這些,哥哥甚爲欣悅動容。此番爲兄尚有一事欲請妹妹相助,不知妹妹可願再次勞動一番針黹?此事甚爲要緊,若是託了他人,卻又放心不下……”
元春見賈珠說得鄭重,忙斂下神色問道:“大哥哥吩咐之事妹妹怎敢相拒,只不知此番是何事,只怕妹妹力有不及,不能助吾兄解憂。”
賈珠則答:“此事妹妹定能完成。”說着便從身上將之前在瑜琪齋所購的玉連環取出來遞與元春道:“若是他物亦不耐煩拿來勞駕妹妹,然此玉乃我欲贈與蘇公子作那劍穗,此番尚缺一絡子,欲請人打一根來,此番便勞駕妹妹動手了。”話說賈珠之前亦打算尋了自己房中的丫鬟打絡子,像他房中冷荷與迎荷等人針黹俱是十分出色的,連賈珠平素所穿衣物均出自她們之手。而元春則因家人並未十分要求她針線之事,平日均是鮮少動手,針黹功夫未必便及得上冷荷等人。然此物到底是贈予公子之物,若說其上絡子出自賈府大小姐之手而並非丫鬟,無論好壞,面子上到底來得光彩,想來公子知曉定會高興一些。
而一旁元春知曉此乃贈蘇公子之物,亦不敢怠慢,遂點頭道:“妹妹亦有幸於林府隔着竹簾見過蘇公子一面,公子那般人品,真乃不世美玉郎。惟不足之處便是染了那等怪疾見不得日頭,當真遺憾……”隨後又低頭審視手中的玉連環道,“不過不愧是大哥哥,眼光過人,此玉質地溫潤光亮,煞是好看。”
賈珠則進一步問道:“依妹妹之見,此物當配何種絡子?”
元春對曰:“此玉瑩如白雪,倒也不擇顏色,加之蘇公子又是那神仙般的人物,雖是修道之人,然太過素淨反而不襯。依妹妹之見,不若也打連環花樣的,顏色便選鵝黃,既不晦暗也不十分豔麗。”
賈珠聞言連連點頭:“如此甚好。”
此事既定,兄妹二人又閒談了幾句,賈母那處便來人喚他二人前去吃飯,二人遂一道前往,不在話下。
那日之後又過去三日,一大早賈珠正待乘車前往林府進學。未想車剛行出榮府門外,便見門口的家人正三三兩兩地聚在牆角,細細一看方纔發現他們正圍着兩人,正是幾日前在街市上賣身葬父的那對兄弟。此番只見家人圍着他兄弟二人,推推攘攘地往外趕,一面嚷道:“去去去,這榮寧街哪兒是你們這等要飯的來的地兒?!還不快滾!”
而那兄弟倆則分辯道:“前些時候賈大爺有恩於我們弟兄,我們不是受人之恩不知圖報之人,今日我們是來這兒尋賈大爺報恩的!”
衆家人聞言卻是嗤之以鼻:“報恩?就憑你們?!我們還看不上呢!我家珠大爺成日間忙得很,要讀聖賢書考功名,哪有那閒功夫搭理你們?還不快去!……”
卻說賈珠於車中聽到這話,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直怨這幫仗勢欺人之輩,忙令停了車,命鄭文將一干閒雜人等遣散,再將那兄弟二人帶過來。只見此番二人已不似當日所見那般落魄襤褸,渾身衣物雖然簡陋倒還乾淨。想必那日得銀之後便節省了一些添置了些許衣物吃食之類。雖說賈珠當日裡亦並未將行善之事放在心上,不指望這二人前來履行“賣身”“報恩”的承諾。不料他二人竟當真尋到榮府這處,可知他二人當真乃知恩圖報之人。念及於此,賈珠對二人開口說道:
“我便是當日命潤筆資助你們之人,”隨後又向二人示意一番身後的潤筆,問道,“你二人尋我所爲何事?”
二人爲求謹慎,將跟前賈珠上下打量一番,問道:“公子便是賈大爺?”
賈珠點頭。
二人見狀忙不迭跪下對賈珠磕頭道:“大爺樂善好施,真乃小的等的再世父母。此番小的依照前約,將小人等的賣身契送了來與大爺,小的願跟隨大爺伺候大爺,以償大爺的大恩大德。”
賈珠聽罷此話計上心頭,心道觀此二人行止,倒也至誠忠厚,且又識字知書,處事亦是謹慎,若能證實其人品確實忠誠可靠,便也能爲我所用。可知賈府上下丫鬟小廝僕婦執事之間派別林立、勾心鬥角,人人皆是爲着己我利益鬥得跟烏眼雞一般。而若是府中的家生子之類的,屆時賈府若當真淪落爲被一鍋端的結局,不過跟着這大家子共存亡,談何能再脫離這府邸助他保存一部分的力量呢?由此賈珠急需培植一部分僅屬於自己的忠誠可靠的助力,屆時可脫離賈府單獨行動,而免遭一鍋端。
由此賈珠方欲考驗這兄弟倆一番,命人備了一包裹交給兄弟倆道:“此番我正有一事需要人替我去辦,這是一包土儀,需交給我乾爹忘嗔道長,道長此番正受城外的何仙閣住持之邀在此作客,明日裡便要返回羅浮山。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務必幫我交到他手中。此外還需替我向他致歉,告訴他明日是我舅舅王二老爺生辰,我一早便需前往王府拜壽,無法前往城外替他送行,望他見諒。你二人將東西交與他之後便回來覆命吧。”言畢又給了他們幾兩銀子僱車。
兄弟倆聞言點頭以示知曉,道句“定能完成大爺交待的任務”便一道去了。待兩人走遠了賈珠便喚來自己的一個小子潑墨,命潑墨暗自跟隨監視二人行動,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吩咐了一回,而潑墨又是分外伶俐之人,得令自是知曉該如何行事,遂自去了。而這邊賈珠仍是登車,領了鄭文潤筆執扇三人一徑前往林府不提。